《狂人日記》與中國現代小說敘事中的吃人言說

季雅瑄

中國古代的文獻記載中有不少關于“食人”的內容，而自魯迅《狂人日記》后，吃人言說引起了學界對于“吃人”這一意象的廣泛關注。臺灣作家陳映真《鄉村的教師》、大陸作家莫言的《酒國》等諸多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都有“吃人”的敘述。以此觀之，中國現代小說敘事中的“吃人”盡管有其相似性，卻承擔不同的批判與反思。

1918年5月15日，《狂人日記》在《新青年》發表，開啟了中國現代小說的吃人敘事。在文學發展過程中，文學作品中的吃人言說也因時代的變換展現出不同的精神內涵。這里僅以魯迅《狂人日記》、陳映真《鄉村的教師》及莫言《酒國》為代表，探討中國現代小說中的吃人敘事。

一、吃人的禮教

魯迅曾提到：“偶讀《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種發現，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寥寥矣。”在《魯迅的青少年時代》一書中，周作人寫道：“從《談薈》知道歷代武人之吃人肉，從《竊憤錄》知道金人之兇暴，從《雞肋編》知道往臨安行在去的山東義民以人脯為干糧，從《明季稗史錄匯編》知道張獻忠和清兵的殘殺，這些材料歸結起來就是‘禮教吃人，成為《狂人日記》的中心思想。”

《狂人日記》寫于1918年4月，當時正是中國社會充滿了動蕩與危機的混亂時期，舊的秩序已經破碎，新的秩序卻還未建立。在《狂人日記》中，似乎沒有人能逃脫吃與被吃的天羅地網，就連狂人自己，也“未必不在無意之中，吃了他妹子的幾片肉”。頁頁都寫著“仁義道德”的歷史，在狂人看來滿是“吃人”兩個字。而最可怕的是眾人對于吃人的麻木態度，唯一意識到這一點的狂人最后也“清醒”了，回到看似正常實則糊涂的生活正軌。《狂人日記》所展現的這一切，恰說明了傳統封建禮教的種種弊端。這“吃人”是吃人的肉體，更是吃掉了人性，是對人精神世界的蠶食，對現世人生存發展的殘害。看似滿紙荒唐言，實則是對當時中國社會的拷問，通過狂人之口發出吶喊，抨擊封建禮教，以求人們的思想，尤其是青年人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如果多數人的麻木已成無法改變的現實，至少要做些什么來“救救孩子”。

二、求生性吃人

《狂人日記》后，越來越多的作家注意到吃人這一現象，陳映真發表于1960年的《鄉村的教師》便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主人公吳錦翔是曾被日軍強征入伍，重返故里后積極投入鄉村小學教學的有志青年。一次酒后，他說出自己曾在南洋戰場上為了活下來而吃人，從此承受著村里人異樣的眼光與自己內心的譴責。“學生們談論著，婦女們在他的背后竊竊私語，課堂上的學童都用死尸一般的眼睛盯著他。”現實的戰場平靜了，頭腦中記憶里的戰爭卻從未停止，他最終只能選擇割脈自盡以求解脫。

同樣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因大躍進運動和三年自然災害，中國大陸社會經濟發展面臨巨大挫折，農業幾近崩潰，導致嚴重的饑荒，部分地方曾發生人吃人的歷史悲劇。2009年在香港出版的《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一書，記錄了這場空前慘痛的悲劇。求生性食人這類在極致境遇下的極端選擇，古代不少，現代仍存，未來或許還會有。

三、腐敗吃人

從禮教吃人到求生性食人，“吃人”似乎成為了文學作品中一個經久不衰的意象。莫言在1993年出版的《酒國》，則是新時期吃人意象的另一種闡釋——吃人的腐敗。正如莫言所說：“酒國對腐敗政治的批評，不僅僅是對腐敗官員的批評，而是對彌漫在我們社會當中極其腐敗的東西的批評。”換言之，莫言批判的鋒芒指向的不是幾千年的傳統文化，而是直指商品經濟大潮沖擊下沉渣泛起的現實，是立足于當下中國現實的反思與批判。

《酒國》的開篇，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奉命到酒國市去調查“紅燒嬰兒”一案。當地官員招待偵察員時，上的大菜是“一只鍍金的大圓盤里端坐著一個金光色的遍體流油、異香撲鼻的男孩”。《肉孩》中，夫妻兩人精心喂養小寶，最終的目的是把孩子送到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評個特等賣掉。市醫院特別營養科用活著的嬰兒制作的嬰兒粉是當地官員都愛的大補的東西。烹飪學院甚至有一系列最適合烹飪的“科學”步驟，并將那些嬰兒稱作“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如果說極端惡劣條件下的求生性食人之行尚且被評論為“是雖人類而無人性者矣”，酒國諸官員為奢侈享受而食嬰孩的行為又當如何評價？

禮教吃人、求生性食人、腐敗吃人……人們很容易注意到，現代文學中的“吃人”言說是不同時期時代精神影響下的產物。有學者認為，“《狂人日記》和《酒國》都是以中國社會的現代化為指歸的。前者追求國民性的改造，以期建立健全國民性格；后者注重社會政治現實的轉變，以期建立健全合理的社會體制。前者著眼于人，后者著眼于社會。前者追求人的現代化，后者追求社會的現代化”。

古書記載中的食人多是出于盡忠、盡孝，與封建禮教密切相關。當代文學前三十年，“吃人”幾乎成為對舊社會、舊中國的本質性指認，知識分子借“吃人”表達封建禮教的危害。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作品中的“求生性食人”幾乎是在以最殘酷直白的方式促使人反思戰爭的危害，反思大躍進的種種弊端，并從中總結經驗教訓。《酒國》里的吃人是對官場腐敗的批判，更是對20世紀80年代啟蒙理想的審視和啟蒙精英形象的反思。這些“吃人”的背后，是反思，是批判，是對建立更完善的社會秩序的期待。當人們看到文學作品中的“吃人”言說時，人們更應當注意的是這“吃人”背后的東西。

（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