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陽
魏晉時期,思想界發(fā)生了巨大變遷,無論哲學思想還是文學思想都出現了嶄新的面貌。有學者認為,中國古代社會思想史可總結為兩大變革:一為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到董仲舒整合為天人感應神學,其二便是自魏晉時期玄學至宋代理學。由天人感應神學向理學的轉變是古代思想上一次由宇宙觀向人的本體論,由世俗世界向精神世界,由“禮”這一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向“理”即內在的倫理道德的巨大轉折。可見,玄學作為魏晉時期被大多數知識分子接受、傳播、研究的哲學,在中國思想史上有著極為重要的承接作用。那么,籠罩士人的哲學思想,如何由天人感應神學躍遷為魏晉玄學?這一獨特的哲學思想又對文人墨客的詩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一、崩潰與重建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董仲舒依據儒、法、道、墨、陰陽等諸家理論,精心構造的天人感應神學遂成為漢代的統(tǒng)治思想,即成為漢代流行的哲學思想。但百家爭鳴余音仍存,思想家也許從未放棄對天人感應神學的批判,西漢后期的揚雄、東漢的桓譚、王充等人均針對其提出了對立甚至顛覆性的學說。這些學說在漢興盛時未曾對天人感應神學構成直接威脅,卻為這一權威的崩潰作了理論上的準備。
天人感應之說的載體和基礎在于儒家經學,經學發(fā)展的讖緯學趨向也使得其生命力漸漸消散。東漢末年,自然災異頻發(fā),統(tǒng)治者為消災作出許多努力,但上天并不曾留情,這將天人感應神學推入邏輯難圓的困境中。于是,一些士大夫試圖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救世良方。王符、仲長統(tǒng)是其典型,他們懷疑董仲舒的神學體系的功能,認為兩漢傳統(tǒng)儒學已經無法治世,因此主張以法治國,主張將目光從天道轉向人道。他們的學說在衰世形成一股社會批判的思潮,對天人感應神學系統(tǒng)構成了直接的沖擊。東漢末年,下層貧民為求生存,利用道教聯(lián)絡和組織起來,由此爆發(fā)規(guī)模浩大的黃巾起義,這種針對統(tǒng)治階級和統(tǒng)治思想的暴力反抗,加速了東漢的覆滅。
漢王朝的統(tǒng)治既已奄奄一息,依附于國家的價值共同體——兩漢經學以及經學框架之下的天人感應神學系統(tǒng)也岌岌可危。社會不可缺少權威價值觀,于是知識分子企圖到老莊學說中尋求挽救之法,即以道救儒。鄭玄以《老子》解說《易》經,便是一例。然經術發(fā)展至漢末,已經到達不可拯救的地步,經生操筆都很困難,經學博士遴選粗疏,經學衰落已成定勢。當意識到兩漢經學的不可救時,士大夫的目光放到了重構,而重構的第一步就是對傳統(tǒng)儒家經學的拋棄。何晏與鄭沖、孫邕等合作《論語集解》,一改當時煩瑣的訓詁章句之法,而以義理解說《論語》,便是對兩漢經學繁復迂闊的訓詁章句模式的摒棄。在改造儒學的過程中,道統(tǒng)、佛教思想滲入儒家經學,由此而重建新的哲學模式——玄學。何謂“玄學”,學者湯用彤認為,玄學是研究世界的根本、本質,或世界存在的依據等本體論問題,并以本末、有無為其辯論中心。從玄學的生成機制和產生背景來看,玄學或可以視為一種新儒學,它區(qū)別于兩漢儒家經學,并為其后宋代理學的形成奠定一定的歷史基礎。
那么,玄學這一獨特的哲學思潮對當時的詩作有何影響?在魏晉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段,詩與哲學的關系如何?
二、詩與哲學之關系
一代有一代之哲學,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作為社會主潮的玄學之風自然與文學不可避免地碰撞、交織,二者最初的糾葛大多是無意識而為之?!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费裕骸凹罢济鞯?,詩雜仙心。”盡管玄學不等同于道家思想,以建立新儒學為根本目的,然就王弼、何晏等人的貴無論玄學而言,道家思想確實占有相當的比重。因此,劉勰所說“明道”實際上兼指道家思想的復興與玄學理論的創(chuàng)立,“仙心”亦可指玄學、老莊思想滲入詩歌。正始年間(240-249年)的玄學家并不以詩名世,但其保存至今的詩歌之中可見玄風的影子,如何晏《言志詩》二首其一:
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
??重簿W羅,憂禍一旦并。
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
逍遙放志意,何為怵惕驚。
這首詩作于高平陵政變何晏遇害前夕,可謂絕筆之作。何晏在隱約預知死亡之后著五言詩以言志,詩中自然隱含著惶惶憂生之情,極易動人心魄。但何晏此詩又不局限于自身難保的哀嘆,而是將人生的價值定位在超越道德功名的心靈之自由自在,亦有隨遇而安、珍惜今日的玄家情懷。同時,這首詩又寄托一代哲人對生命自由境界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當這種探索和追求在混亂年代不可實現時,產生的屬于時代、屬于文人的最深厚,也最有普遍意義的生命之哀。何晏將憂生之嗟嘆以富有理性哲思的語句表達出來,是玄理與詩歌形式的初次碰撞,因此有學者將其稱為“第一玄言詩”。雖為玄學家所作含有玄理的詩歌,但這首言志詩的思想價值不在玄理,而在其背后潛藏的對生命的極深憂慮,這也是此詩為文人稱道的原因。因此,鐘嶸《詩品》列其詩為中品,并評曰:“平叔‘鴻鵠之篇,風軌見矣?!?/p>
詩歌情與理的沖突就此展現出來,何晏作詩言玄學之志,但其詩中的生命之哀嘆又使其逍遙意、自由志顯得表面化,詩歌的情感效果與闡理的表現形式呈現對立。這種對立也是詩與哲學的對立,在此后的玄言詩創(chuàng)作中更為明顯。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提到:“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狥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隨著玄學蔚然成風,加之政治局面變化莫測,社會動蕩不安,詩言志的情感表現功能反而成為可能招致禍端的雙刃劍,文人以詩載玄理的現象也普遍起來。玄理成分的增強意味著感性詩魂的消弭,這使詩歌這一文學體裁哲學化。然而詩本就是緣情而生,其感性思想的消弭即等同于詩歌文學本質的缺失,當時的玄言詩成為徒具形式的玄理承載體,為歷代文學批評家所詬病。鐘嶸在《詩品》序中言:“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彪m然當時的玄言詩大多亡佚,但玄言詩的枯燥乏味、刻板說理仍能從現存玄言詩中窺之一斑。例如,孫綽四言詩《贈溫嶠》,雖形式為詩,但拋棄情感,一味說理,充其量只算是押韻的玄學論文,詩成為老莊之學的注疏,詩與哲學的對立由此可見。
當然,詩與哲學并非純粹的對立,也就是說,詩這一文體并非不能承載哲理,若理說得真切、精警、感人,即為有理致;理致表達自然美妙、極富審美趣味,“亦理亦情亦趣”,即為有“理趣”。但詩情與理的平衡豈是容易做到的,否則闡理的玄言詩何以被詬病多年?能夠在詩作中實現情感與玄理調和的詩人,陶淵明、謝靈運是其二。陶淵明《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虛舟縱逸棹,回復遂無窮。
發(fā)歲始俛仰,星紀奄將中。
南窗罕悴物,北林榮且豐。
神萍寫時雨,晨色奏景風。
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
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
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
謝靈運《游南亭》:
時竟夕澄霽,云歸日西馳。
密林含馀清,遠峰隱半規(guī)。
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
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fā)遲。
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fā)垂。
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
逝將侯秋水,息景堰舊崖。
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
陶、謝二人將山水自然之景與玄理、情感相融合,雖有哲理在其中,但理性的議論建立在詩人的情感之上,不喧賓奪主,山水景色的融入也消減了哲理的枯燥刻板,從而使情、景、理協(xié)調地交融在一起,詩的主意在情,理則亦情亦趣,反而拓展深化了整首詩的意境。
三、結語
玄學在兩漢經學崩潰的廢墟之中重新建構起來,影響著東漢末年以來的文學。詩與玄學的關系則呈現三種狀態(tài):無意識的碰撞與融合、有意為之的詩歌哲學化、詩與哲學的平衡調和。詩與哲學存在著對立的一面,當感性被拋棄,理性成分占主流時,詩作就成為一副失去魂魄的皮囊,只是哲學的承載體,而失去詩歌應有的緣情價值。但詩與哲學并不是純粹對立的,詩可以載理,也可以有“理趣”,重點在于情理二者的調和,若情理融合,主次分明,則哲理能夠深化意境,拓展詩歌的深度。
(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