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瀟坤
祭祀圈的概念濫觴于20世紀日本、中國臺灣學者關于臺灣漢人社會的研究,至林美容時,這一概念才趨于完善。林美容定義祭祀圈為“一個以主祭神為中心,共同舉行祭祀的居民所屬的地域單位”,并界定了祭祀圈應當具備的四個特征:主祭神、廟宇組織、節日性祭祀活動和一定的地域范圍。本文試從該理論視角切入,分析勺哇人的常爺信仰。
一、勺哇人的常爺信仰祭祀圈
勺哇人,又稱“杓哇人”,官方認定的民族身份為土族,居住在甘肅省卓尼縣勺哇土族鄉境內,與臨潭冶力關鎮毗鄰。當地古屬洮州,自明代以來,民間廣泛信仰被稱作“十八龍神”的地域神。其中,勺哇人所信仰者為明代將領常遇春,當地人喚作“常(shang)爺”。十八龍神各有自己的轄區,當地稱“馬路”;每個轄區設有供奉該龍神的主廟,稱“大廟”;主廟之下設有分廟,稱“尕(小)廟”或“駐馬殿”。主廟對下轄分廟擁有統轄權。供奉常爺的主廟有兩座:一座“新廟”,即位于冶力關鎮池溝村的常山廟;一座“老廟”,即位于八角鄉廟花山山頂的常爺廟。勺哇鄉屬于常山廟的管轄范圍。
(一)主祭神
勺哇人的宗教信仰具有多元性。除信仰常爺外,勺哇人還信仰藏傳佛教格魯派、原始薩滿教及漢族民間信仰。在建構本族群宗教文化的過程中,勺哇人吸納、整合了諸多外來宗教因素。常爺作為當地漢、藏、土族民眾奉祀的祭祀圈中的主祭神,被納入勺哇人的信仰體系之中,無可避免地要經歷一個文化解釋的過程。
按照勺哇人自己的說法,他們之所以信奉常爺,是因為常爺和他們是親家:“我們喇叭是常爺的娘家人,常爺把我們喇叭的佛爺的妹妹娶下著呢。說是有一天常爺帶兵打仗路過這里的時候,看上了這個姑娘,就娶了她。”
當地人口中的“佛爺”即勺哇寺的活佛智貢巴倉一世洛桑南杰。洛桑南杰于公元1631年出生在勺哇鄉喇叭村,青年時代赴西藏學經,返回家鄉后陸續創建了在安多地區頗有影響的康多、多瑪、勺哇三座寺院。據學者考證,歷史上洛桑南杰也確有一表妹,名為常周茂草。
由此可以反映出,勺哇人將作為藏傳佛教高僧大德的洛桑南杰及其姊妹,與作為龍神的常遇春通過姻親的方式建構在民間傳說之內,使以“常爺”為代表的民間信仰和以“佛爺”為代表的藏傳佛教信仰在民眾的信仰體系中處于同等的地位。勺哇人經由這種傳說建構的“歷史”,拉近了與周邊漢族在文化上的距離,并合理化了對常爺信仰的認同。
(二)廟宇組織
青苗會是洮州地區負責組織龍神祭祀活動的民間團體。十八龍神各自圍繞其主廟形成十八個廟宇系統,相對應地,便也各自形成一個以自己為象征性首領的青苗會組織。因為常爺有兩座主廟,故有兩個青苗會:冶力關青苗會和八角青苗會。整體上看,洮州地區的十八龍神信仰以新城鎮的龍神殿為中心形成廟宇與青苗會相輔相成的三級結構,即:洮州龍神殿—主廟—分廟和洮州青苗總會—大會—小會。其中,洮州青苗總會僅作為一個象征性機構,對各地的青苗大會沒有實質性的管轄權,而青苗大會則是聯村組織,對其下轄的小會擁有管轄權。洮州龍神殿與主廟、分廟的關系也是如此。
由表1可以看出,冶力關青苗會中,五個以漢族為主的區域都是小會,只有勺哇為幫會。幫會在義務上與小會一樣,卻不具有參與大會長選舉的權力。對此勺哇人自己是這樣解釋的:“大會長都是下面(冶力關)的人選著呢,我們不管。因為我們是常爺的娘家,不參與這事。但是每年交會錢、參加六月會都有我們呢。”
冶力關的漢族對此的說法則是:“大會長只能在我們冶力關的漢人中選,他們(勺哇人)雖然也信常爺,但他們是被常爺打敗了才歸順到我們這邊的,所以是我們的幫會。”
可見,雖然同屬于一個祭祀圈,但是勺哇人和當地漢族之間依然存在一定的族際距離,體現在祭祀組織上就是權利與義務的不平等。因此,勺哇人通過強化常爺的信仰地位(勺哇的丈人)、弱化族群間差別(被征服的“異族”)的方式為自己在祭祀圈中的地位尋求合理解釋。
(三)祭祀活動
以冶力關為中心的常爺祭祀圈的節日性祭祀活動是每年農歷六月初一至六月初六的“六月會”。六月會由冶力關青苗會組織,主要環節是“迎神”和“點燈”。迎神是指各分會組織隊伍到位于祭祀圈內的各歇馬殿迎接“走馬路”的常爺,并抬著常爺坐的神轎將其送至位于冶力關的主廟常山廟;點燈是在將常爺迎入常山廟后舉行,包括點燈、迎神、跪香、送神四個主要過程。
此外,冶力關鎮與八角鄉交界處的白石山和廟花山之間的峽谷中有一片湖泊,官方名稱為“冶海”,當地漢族稱之為“常爺池”,藏土群眾稱之為“阿瑪周措”。每年農歷五月二十三至五月二十七日,包括勺哇人在內的周邊各族群眾會前往常爺池舉行祭海儀式。儀式主要包括煨桑、放生、放風馬、投擲寶瓶等環節。
上述共同的祭祀活動使處于同一個祭祀圈內的不同族群實現了跨村落、跨族群的聯合,強化了相互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認同。
(四)地域范圍
以臨潭新城鎮為中心,十八龍神的勢力范圍可分作東、西、南、北四路。新城龍神殿中供奉的十八位龍神分別為:徐達、常遇春、康茂才、成世疆、胡大海、趙德勝、武殿章、郭英、安世魁、李文忠、朱亮祖、花云、馬秀英、郭寧妃、朱氏、張德勝、劉貴、韓成。事實上,洮州地區每座主廟內供奉的十八龍神各有出入,像勺哇人所處常爺祭祀圈的主廟常山廟內供奉的十八龍神就不包括朱氏、劉貴和郭寧妃,而由陸仲亨、郜氏和華云龍代替。
因為供奉常爺的主廟有兩座,所以常爺祭祀圈的地域范圍便擴展到冶力關、八角及其周邊的勺哇、康多、恰蓋等地區。常爺信仰成為這一區域內漢、藏、土族群眾交往互動的一種共
通媒介。
二、結語
自祭祀圈理論提出以來,其應用主要限于對中國臺灣漢人社會的研究。常爺信仰的對象包括漢、藏、土等各族群眾,較之于臺灣漢族村社,具有族群間交往的復雜性。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筆者認為,借用祭祀圈這一理論視角,至少有助于在兩個方面認識族群邊界地帶的社會文化現象:第一,某一族群的文化是如何擴展其范圍,向另一族群滲透的;第二,處于同一文化語境下的不同族群之間是如何交往互動的。
就勺哇人的常爺信仰而言,因為古洮州處于漢族和周邊少數民族的交界地帶,漢族和周邊少數民族面對洮州惡劣的生態環境,不得不相互合作以尋求對資源的最大利用。漢族憑借人口規模、生產技術、政治權威上的優勢,逐漸使其文化向整體上呈現弱勢的少數民族滲透,這一過程體現在常爺信仰上便是其祭祀圈向勺哇地區的拓展。通過口頭傳說建構的“歷史記憶”,漢族在其中樹立起權威與核心的形象,勺哇人則以姻親的方式為加入常爺信仰的祭祀圈提供合法依據。歷史記憶經過“建構—認同”的反復操演,成為各自族群“真實的”歷史,最終使雙方在文化上具有了親和性。常爺信仰成為祭祀圈內族群間相互認同與交往的共同思想基礎,反映在社會實踐上形成了青苗會組織和六月會等祭祀活動。勺哇人和漢族以歷史記憶為基礎界定各自在社會實踐中的地位,同時雙方的行為目的也體現出共同的利益需求,即向常爺祈求護佑。
常爺信仰的祭祀圈跨越了族群的界線,在勺哇人和漢族共存的時空情景之中展示了歷史記憶與社會實踐兩個層面的互動,體現了漢藏邊界地帶族群交往的動態特征。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7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訓練計劃項目“勺哇人的宗教信仰體系及其功能分析:漢藏族群邊界的地緣視角”(項目編號:20171073002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