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變”來得并不意外

王旭紅，中學高級教師，英國布里斯托大學教育學碩士，英國注冊臨床催眠治療師，英國臨床催眠治療協會終身會員。曾從事一線教育教學管理14年，在做班主任教師方面有深刻的體會和經驗。近年來專注于輔導和幫助有特殊教育需要的學生，讓更多有學習障礙、情緒與行為障礙的孩子們走出困境。

【案 例】

永遠的遺憾

他，高高的個子，帥氣瘦削的臉龐，一頭烏黑略帶彎曲的短發，只是劉海較長，斜斜地向右梳著。一低頭劉海便會耷拉下來，擋住眼睛，他會習慣性地向右甩一甩，露出那玩世不恭卻掩藏不住孤獨的雙眼。

自從他離開學校，已經有六年多，可是每每想起來，心里總會隱隱作痛，他已成為我教育生涯中永遠的遺憾！

初一剛入學時，他是一個相當陽光的男孩，活潑、聰慧、開朗，臉上每天都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成績始終在年組遙遙領先。所有的老師都喜歡他，都認為他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到了初三下學期，他突然變了，上課睡覺，不完成作業，頂撞老師，早戀，癡迷網絡游戲……他是一個留守兒童，母親在他一歲多的時候就走了，父親長年在外打工，他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就因如此，幾年里我一直關注他點點滴滴的變化，也經常與他的親人溝通，可這次的變化弄得我們都措手不及。幾次和他談心，他都始終一言不發。

一次課堂上與物理老師發生了沖突后，他竟然離校出走了。聽到這消息，我頭都大了，馬上通知他的家長，發動各方力量，好不容易把他找了回來。他的父親也大老遠地趕回來，一臉無奈地對我說：“老師，他變成這樣可能是因為我找了個對象，他一直不同意，從知道這事之后就不學好了。”我太驚訝了，難道是怕父親再婚，就用這樣的方法來折磨自己嗎？我又找到他，問他是不是這個原因，他仍舊沉默，目光游離地望著遠方，不與我對視，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敵意。深深的挫敗感彌漫了我的全身，做了這么多年班主任，我怎么會如此失敗？

就這樣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熬到了中考結束，他竟順利地考入了縣重點高中。偶爾會聽到他的消息，上課仍然睡覺，玩手機被警告，早戀被學校開除后去了一所普通高中……后來聽說他找到了自己的母親，再后來就杳無音信了……

仍在班主任工作崗位上的我，想起那孤獨的眼神，仍會陣陣心痛，并且會問自己，如果再遇到類似的孩子，會教育嗎？我心里一片茫然。

（肇源縣二站鎮中學 管新榮）

因為班主任老師至今不能忘懷孩子曾經陽光般的笑容，那么我們權且叫他陽陽吧。

初一入學時的陽陽，帥氣陽光，活潑開朗，學業成績優異，是老師心目中典型的理想學生模樣。因為他是一個特殊的留守兒童，單親爸爸在外打工，供養著留在老家的祖孫三人。老師的心中一直牽掛著陽陽，不僅僅與孩子本人溝通，還經常跟他的親人溝通。但是，陽陽突然變了，他表現出來的所有情緒與行為問題都讓老師猝不及防。

焦點落錯，必然找不到問題根源

也許，老師從一開始就預設了與客觀事實不相契合的內容，站到了一個觀察孩子真實心理活動的盲區，在腦海中撰寫了一部劇本，演著演著，戲路與劇本的距離陡然增大了。

當一個學生出現情緒與行為問題的時候，我們太習慣于直接把這個孩子放在舞臺中間，讓聚光燈只打到孩子身上，而孩子所處的家庭卻從我們關注的焦點中隱退出去。但是，根據美國著名的家庭治療師撒提亞的理論，當一個家庭中的個體成員發生癥狀時，說明這個家庭系統出現了問題，這個家庭為了保持其動態平衡，在某些方面以某種形式嚴重阻礙了這個成員的成長。陽陽不是問題的根源，相反，孩子是企圖掙脫家庭系統中妨礙他健康發展的羈絆，用這種行為上的極端突變向外界發出求救的信號。陽陽的潛意識里渴望能得到來自家庭系統之外的健康力量，幫助他爬出泥淖，在美好的青春年華里去實現自己的個人價值。

要想讀懂陽陽行為突變的原因，我們需要找準焦點，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必須先了解“家庭系統理論”。

家庭系統理論

家庭遠不只是一個分享特定物理和心理空間的多成員的簡單集合。每個家庭都可以被看作是一個自然的社會系統：擁有自己的財產，發展了一套規則，成員各有角色分工，組織結構有力，交流方式復雜，或內隱或外顯，并且著意形成了保證各種任務有效完成的協商和解決問題的方式。

處于這種“微文化”中的成員之間的關系是深刻而多級的，它主要建立在共同分享的歷史、也已內化的觀念和關于世界的假定以及共同目標之上。在家庭系統中，個體與其他成員被強有力的情感依戀和忠誠聯結在一起。盡管成員之間的這種情感依戀和忠誠在某些時候可能在強度和心理距離上有所變化，但仍然能維持家庭系統的動態平衡。

在每個家庭里，潛伏于所有人行為背后的驅動力都是源于家庭生活中的暗流涌動，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為獲得距離感和整體感而同時進行的推拉作用。根據美國心理學家M.鮑文博士的家庭治療理論，所有人類的核心問題均來自于家庭整體感和個人自主性之間的平衡。如果能夠成功地平衡這兩股力量，這樣的人就能與所愛的人保持親密，并在此時作為個體又能充分地分化自己，不至于卷入家庭內部正在發生的事情中而失去自我。

在“行為突變”之前，陽陽的家庭是由爺爺、奶奶、爸爸和陽陽這4名成員組成。爺爺和奶奶悉心養育陽陽，爸爸在外打工，掙錢養家，陽陽在學校各方面表現優異，從外表看家庭功能正常。

十幾年來家庭系統保持平衡的過程中，陽陽爸爸是家庭中付出代價最大的成員，他一直承受著非正常的生理與心理雙重壓力，而其他成員默認這種犧牲是經營家庭的合理成本。這種結構說明家庭成員之間的溝通早已經不再透明，不再健康，無法暢所欲言。

陽陽的家庭溝通風格問題

撒提亞認為，一個人與另一個有關系的人之間健康的溝通方式是“里表一致”，在恰當的背景下盡職地真誠表達自己，說出真實的想法。

而在陽陽家庭里，不但陽陽爸爸無法里表一致地表達自己，爺爺奶奶同樣不能里表一致地說出心里的真實愿望。那么，陽陽生活在這樣3個成年人都刻意隱藏真實意圖的家庭里，怎么可能暢所欲言呢？所以，老師無論怎么問，陽陽都不會跟老師說出心里話，這已經是家庭系統默認模式。

基于陽陽家庭生存現實考慮，陽陽的爺爺奶奶年事已高，老人一輩子生活在農村，本來他們照顧陽陽已經費盡心血，并沒有更多的體力和能力掙錢養老。那么，陽陽爸爸在外打工的收入是老人經濟上的重要來源。陽陽爸爸自己在外地打工結識的對象，當然不比父母給娶回家的媳婦，她不可能對兩位老人言聽計從，老人感覺要失去對現有家庭系統的控制；如果陽陽爸爸結婚，兩位老人基本失去對其財務狀況的控制。這樣一來，兩位在目前家庭系統中有權威的老人，很可能立即失去控制力，現有的家庭系統面臨崩潰，老人甚至要為最壞的情況做打算，擔心自己的生存問題。

在過去的十幾年里，陽陽家的3名成年人已經形成默契，為了養育陽陽，爸爸愿意承擔犧牲者的角色。為什么爸爸非要在陽陽初三的時間節點上打破曾經的默契呢？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陽陽一直這么優秀，爸爸認為陽陽到初三也算大人了，思想和行為也算穩定了。第二，爸爸人到中年，在生理和心理能力方面都趨向衰退，難免會體驗到危機感，用婚姻來緩解中年危機，是爸爸在確認第一個原因之后做出的重大決策，可謂深思熟慮。

爺爺奶奶也不是糊涂人，否則也不會培養出曾經各方面表現優異的陽陽。所以，語言溝通上老人家絕對不會阻擋兒子重組家庭。但是，殘酷的生存問題擺在面前的時候，老人的內心是抗拒兒子再婚的。沒有語言，但陽陽已經深深感受到了情緒上的暗流，他心疼著爺爺奶奶的心疼，焦慮著爺爺奶奶的焦慮。

班主任老師不妨再退一步，回想一下，既然經常與陽陽的親人溝通，那么，陽陽爸爸和陽陽之間產生那么大的問題，為什么沒有一位親人跟老師說一下呢？用治療師的角度看，人生存的最本能反應，就是拉響警報，調動資源，竭盡全力穩住現存的家庭系統平衡。他們家庭需要陽陽弄出點兒“動靜”來，目的倒是很明確，不讓陽陽爸爸再婚。聰慧懂事的陽陽不是爸爸的心頭之好嗎？那么，讓陽陽各種極端的行為震懾一下爸爸，讓爸爸為自己再婚的決定自責內疚后悔，最終叫停結婚這個計劃，讓家庭重歸過去的4人生存模式。

陽陽并不愿意揮霍青春

當我們把整個家庭看成是一個系統，那么這個大的系統又由很多個子系統構成。“撫養子系統”承擔了教養、養育、指導孩子、設立紀律界限的主要責任。通過家長間的相互作用，孩子學會應對權威，應對權力更大的人，同時增強自己決策和自我指導的能力。這個子系統發生諸如叛逆或離家出走等嚴重代際沖突問題，經常反映出家庭失衡和組織混亂。

個體必須發展成熟，使其具備把情緒與思想分離開的能力，以及選擇在特定時刻是受理智還是情緒支配的能力。在人際關系中，個體必須能夠體驗到與他人的親密感，但同時作為自主的獨立個體又不卷入家庭的情緒糾紛之中。就是說，分化良好的個體能夠保持思想與情緒之間的平衡，其表達自己情緒時能夠忠于自己的信念，同時能夠保持客觀性和靈活性，不讓家庭情緒牽制自己。

陽陽的家庭系統中沒有人能給他樹立把思想與情緒分開的榜樣，三位成年人既然不能暢所欲言，那么，就用情緒傳遞自己無法明說的思想。這種不健康的溝通方式陽陽學會了，而且，突出地表現在爸爸再婚這件事上。

在陽陽家庭中，因為三位成年人都有不能說的恐懼，他們尚且不會應對權威，陽陽更無從習得應對權威的能力。所以，在老師面前冷漠的表情不是扮酷，而是迷茫，甚至是絕望。這種情況下，在短期內可能是應激不良，持續到高中階段很可能就已經患上抑郁癥。陽陽從來不曾打算揮霍青春，他從初三下半學期到中考的一年半時間里，深處家庭系統的漩渦內，他依然考進重點高中，本身就說明陽陽沒有放棄自己，但是從他的情緒與行為失控等表現都可以推測這是應激障礙和抑郁癥。

寫給陽陽班主任的話

作為班主任老師，您已經用自己的愛心盡最大能力去教育陽陽了。即使讓時光倒退回6年前，以您個人的力量，仍然無法重建陽陽的家庭系統模式。如果說6年前，您能幫助陽陽做點兒什么，您可以帶著上文中家庭系統理論去理解孩子的痛苦，讓陽陽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一個可以讓他暢所欲言的人，也許，老師的權威感和深度理解能讓陽陽少一些迷茫與絕望。倘若能有家庭系統治療師的介入，事情就不會發展得那么糟。但是，對于后一點，我不是很確定。畢竟，生存問題當前的時候，空談心理健康似乎太渺茫。

希望我的案例分析能夠幫助陽陽的班主任減輕內疚，再次遇到孩子的情緒與行為問題的時候，把關注的焦點放到家庭系統中來考量，解決起來會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