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翎 劉予
摘 要: 庫切代表作《恥》中通過塑造一系列女性形象展示了后種族時代南非社會的一個嶄新維度。生活在南非大地的第三世界女性在遭受男權中心及殖民勢力的雙重壓迫下奮力反抗,重新定義自我,由曾經的靜默走向重生的歷史新局面。
關鍵詞: 后殖民 女性主義 “恥”
《恥》(Disgrace)是獲得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庫切的代表作,生于南非,旅居歐美,如今定居澳洲的生活經歷使得庫切對南非大地有一種后殖民主義關懷,他的小說創作融注了獨特的生命體驗及人文關懷。小說講述了在開普敦大學任教的年逾五十的白人教授盧里因與女學生發生性丑聞而逃避到南非的鄉村與女兒露西一起生活并目睹了新南非黑人崛起、白人衰落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社會現狀。盧里是高級知識分子,是社會中的精英階層,但是他私生活混亂,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平日里的性需求都靠找妓女解決,在妓女索拉雅與其決裂后誘奸自己的女學生梅拉尼,丑聞爆發后又在鄉村小鎮與他曾鄙棄的在動物福利所工作的貝芙發生了性關系。故事發生的背景是后殖民語境下的南非,與盧里發生關系的三位女性都是第三世界女性。薩義德在《東方學》中通過對西方經典文學敘事進行剖析發現了文學話語中保留了豐富的有關殖民統治的性別隱喻,殖民地與女性之間暗含著一套文學修辭體系[1]。因此,我們完全可以這三位女性為切入點,借助后殖民主義這一理論工具重新審視小說,如此不僅能夠生動展示后種族時代第三世界女性的生存境況,更便于揭示《恥》多重且深刻的主題。
一、索拉婭:雙重身份的自由女性
索拉婭是小說出場的第一個女性,她是盧里在上選伴侶公司選擇的每周四下午用來解決自身性需求的妓女。“索拉婭身材高挑纖長,一頭長長的烏發,一對水汪汪的深色眼睛”[2]1,她的名字被上選伴侶公司列在了“海外”一欄的名單里,雖然庫切沒有直白地點名她的種族,但是很明顯索拉婭不是白人女性。索拉婭閉口不談自己在溫莎公寓之外的生活,盧里雖然猜測她很可能并不是以干這一行為生,可能過著雙重甚至三重生活,“這對一個穆斯林來說的確不尋常,不過眼前這世界,什么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2]4。直到盧里在圣喬治街親眼看見了索拉婭帶著兩個兒子買東西的時候,作者才確認了索拉婭的雙重身份——妓女與母親。
對于女性的生存境遇,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給過明確的分類,即“結了婚的女人、母親、社交中的女人、妓女、中老年女人”,其中母親與妓女的身份直接印證了在男權話語下女性被粗暴地視為繁衍后代的生殖機器和宣泄性欲的物體,即波伏娃所謂的后天形成的女性,男性的附庸[3]。因此,“母親”這一身份被白人女性主義者解讀為一種男權社會壓制女性的符碼,堅決否定把女人與母親二者之間畫上等號的做法,倡導通過拒做母親實現獨立自主,實現平權。但是后殖民女性主義不同,她們相信最關鍵的一點在于奴隸制褫奪了女黑奴身為母親的權利,實際上是黑人女性身體自主權的徹底淪喪,這樣的機制下女黑奴僅僅充任了白人殖民者的經濟繁殖機器的角色,因此,黑人女性反而需要通過“母親”這一身份獲得社會權利,掌握自主權[4]。正如盧里猜測的那般,索拉婭有孩子有家庭,在溫莎公寓之外的時間、空間里她是一個母親,有孩子與家人。在盧里窺探索拉婭的隱私打電話給她時,她甚至是聲嘶力竭地命令對方離開自己的領地,捍衛自己的家園。在這里,母親的身份彰顯了第三世界女性對個人身體及權力的一種掌控。
關于性與殖民經濟的糾葛中,賣淫是引發女性主義積極探討的一個話題。白人女性主義主張廢除賣淫,認為這是對女性尊嚴的踐踏,是赤裸裸的性剝削。這個問題單從兩性關系的角度考慮是沒有問題的,然而,后殖民語境下賣淫、娼妓問題卻無法這樣簡單地一概而論。索拉婭是同中國、菲律賓女性一同被上選伴侶公司歸到海外那欄的女性,這一歸類巧妙地暗示了殖民地經濟的歷史遺留問題。索拉婭的從娼在小說中呈現出的只是一種謀生技能,她只在周四的下午與盧里見面,對于溫莎公寓之外的個人隱私只字不提,很好地把控住自己在雙重生活之間切換。在被盧里撞見她同家人出行后,她巧妙地拒絕再為盧里提供性服務。此時,索拉婭的賣淫顛覆了白人女性主義所謂的性剝削,這是第三世界女性利用身體反抗雙重壓迫、爭取自由的斗爭。
二、梅拉尼:拒絕靜默的知識女性
在索拉婭消失一陣子之后,盧里遇到了梅拉尼,這個姑娘“身材矮小瘦削,一頭黑發修剪得極短,顴骨寬大得近乎中國人那樣,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2]13,就連她的名字都諧音“深膚色的”。她是盧里的學生,選修盧里的浪漫詩人課,喜愛戲劇,是黑人主流社會中女性知識分子的代表。
在極端的政治形態,比如殖民戰爭中,侵犯民族主權或自主權與強暴女性身體之間,占領領土與侵占女性子宮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等的。特殊境況下發生的強暴事件既是性別權力關系的民族主義表現形態,又是民族之間的權力關系的性別主義表現形態[5]。強奸本身就是一種性話語,在后殖民語境中更具有雙重含義,一面是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另一面是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壓迫。很明顯,小說中盧里與梅拉尼二人間的性關系并非平等的、雙方自愿的,而是五十多歲的白人殖民者后裔大學教授盧里誘奸了深膚色的年輕女學生。雙方在性別、身份上存在懸殊,梅拉尼無疑是弱者的一方。盧里初次將梅拉尼誘騙回自己家中時,告訴女孩她不屬于她自己,她的美麗需要同男人分享。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企圖用這樣的謊言掩蓋其頭腦中陳舊腐朽的將女性視為邊緣化的他者與男性附庸的荒唐思想,其實質正是一種男權中心主義。這里梅拉尼不僅僅是小說中的女學生,更是一個代表著南非有色人種群體的符號,因此,梅拉尼受到凌辱就代表著南非的有色人種這一族群受到凌辱。二人膚色的鮮明對照在暗示著這次的強奸事件已經不再是單純的中老年男人對年輕女學生的性侵犯,而是盧里所代表的殖民者后裔對梅拉尼所代表的被殖民者后裔的壓迫,這是一個歷史記憶的延續。
面對性暴力,女性往往處于一種失語的“靜默”狀態,這是一種在權力高壓下不得不喪失話語權的表現,是處于權力機制鏈條最末端的屬下女性最習以為常的。后殖民女性主義深切地意識到靜默就是女性多重壓迫下喪失主體意識的最真實的寫照,但是女性必須學會發聲,積極地反抗,即“聲音政治”,只要說話、只要表達就是對男權和帝國霸權的一種反抗,就是自我意識的展現[6]。在經歷了這場強奸事件之后,梅拉尼并不是一味沉默姑息,她選擇訴求了一種聲音政治的策略——向校方發起投訴,奮起捍衛自己的權利與尊嚴,最終使白人教授身陷丑聞被迫離職,而自己整體的學習生活狀態似乎未受影響,盧里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甚至發現“她比以前更自信了”[2]221。這一行為完全顛覆了歷史上強奸事件中女性淪為受害者,身體精神倍受摧殘的普遍現象,施暴的白人男性遭到了黑人當家做主的新社會的排擠,陷入了恥辱的窘境,他所代表的男性話語權及歐洲殖民者話語權都在梅拉尼的投訴中被擊潰。梅拉尼的發聲是庫切對南非新女性崛起的殷切期盼,也是第三世界女性涅槃重生的真實寫照。
三、貝芙:釋放自我的救贖者
貝芙是與盧里發生性關系的第三位女性,與前兩位女性不同,貝芙在這次的性關系中是處于上風的。貝芙·肖是一個在小鎮的動物福利診所工作的有夫之婦,其貌不揚,盧里甚至沒想過會和她共事及上床,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卻搖身一變成了“包法利夫人”。
盧里一開始對貝芙的嗤之以鼻,一方面來自于她的外貌,以及她救治動物、處理動物尸體的工作。“他不喜歡那種不努力使自己變得有些吸引力的女人”[2]84,盧里的這種想法赤裸裸地將女人等同于商品,是典型的傳統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詆毀。另一方面,盧里對貝芙的鄙棄還出于自身所帶的前殖民者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同他面對梅拉尼、佩特魯斯等人時本質上是一樣的,在他的潛意識里黑人仍然是處于被審視的他者地位的[7]。
然而,在貝芙的認知里,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在那樣一個連人都沒有尊嚴可言的社會里,貝芙是為數不多的還堅持動物救治、捍衛動物尊嚴的人。因此,對于小鎮上的動物來說,貝芙是善良、高尚的救贖者。同時,小說中的動物隱喻也指明了貝芙對某些人來說是救贖者,比如盧里。貝芙有丈夫,盡管相貌不佳,也沒什么魅力,卻主動向盧里拋出橄欖枝,與白人教授私會釋放自己的性欲。貝芙與盧里的交媾完全打破了第三世界女性傳統的生活狀態,是第三世界女性打破傳統隔膜,通過自主掌控自身身體來釋放自我,實現自我救助,獲得身份認同的方式[8]。在二人的關系中貝芙處在一個主動的捕獵者的位置,她暗自籌劃著這場刺激的婚外情,初次約會盧里時不像是征求對方的意見而是在居高臨下地宣布、通知對方。諷刺的是曾經自以為是、極具白人優越感的盧里卻在這段關系中退居成一個供他人玩樂的沒有靈魂的物件,盧里“沒有激情但也沒有厭惡”[2]173,貝芙“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2]173,最終盧里感慨自己被這個女人救助了。此時的貝芙拋開動物救贖者的身份,變成被恥辱裹挾的盧里的救贖者,在性關系中她救贖了這位男性,使其實現了生理方面的需求,也救贖了盧里罪孽的靈魂。在二人的性關系中,貝芙與盧里男女身份的對調消磨了他們雙方的差別,而貝芙征服盧里的身體宣告了男權中心的淪陷及白人殖民統治的徹底崩潰,以及新的社會語境下南非女性的覺醒與崛起。
《恥》在出版之初為庫切招致各種非議紛爭,其中描寫的南非現狀被認為是不利于新南非的和諧發展的。然而,作為一名作家,一名白人南非公民,庫切在寫作中是極富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他積極地思考新南非的出路,盡管開放式的結局顯得這一思考懸而未決。但同時,庫切也用公正的視角為讀者展示了一個殖民主義勢力逐漸削弱,黑人崛起的新時代正在拉開帷幕,第三世界女性由邊緣化的“他者”努力轉換為有自主權的“自我”這一過程顯示了南非女性正逐步擺脫殖民霸權與父權的雙重壓迫,從靜默走向重生的新的生存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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