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人最初成長的原生態家庭對一個人的一生非常重要。其實一個人在高中以前所受的教育也可以稱為“原生態教育”,這種教育對人一生的影響不亞于原生態家庭。每個人在成年后,在思考自己成人的過程中,一定會在這些受教育的經歷中尋找對自己影響巨大的人和事——或深或淺,總能找到那么一兩位老師,他們在自己懵懂的年齡拉了自己一把。
教師的教育能否對學生起到良好的效果,需要“師生緣”。這里的師生緣,如果用教育術語來說,意味著教師對學生的教育僅僅敬業或勤奮可能還不夠,一個教師對學生的教育還要具有針對性,還要在恰當的時機,采用恰如其分的方法,才能觸動學生的心靈,在學生的心靈中產生了持久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會長達一生。
我在思考今天的“我”是如何塑造出來的時候,總想起我的高中班主任陳老師,亦感激自己生命中與陳老師有一段師生緣。
念完高一的那個夏天,我突然覺醒了,我感覺自己需要找一個嚴厲的老師來管教頑劣的自己,于是我選擇讀了文科班,傳說文科班的陳老師是出了名的嚴厲。
20世紀80年代重點中學的高中文科班學生,總有著不一般的才情和各種傳說。而我則是班上那個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女生,很難找出優點:個子不高、不會寫詩、成績不好,沒有任何特長。
有人說,一個人一生當中的生涯發展,宛如茫茫大海中破浪前進的航道,雖然“視而不見”,但是仿佛有其方向可循。想想那個時候的自己,成長的意識已經開始覺醒,背上重重的行囊準備出發,卻不知道該走向何方。連自己都找不到優點,更談不上突破口了。陳老師卻在每周例行的大掃除中發現了我,她發現我做衛生不怕臟不怕累,任勞任怨。于是她任命我做班級的生活委員——這是我自從進學校以來擔任的第一個“班級領導”職務。
不得不承認,老陳(背地里,我們都叫她“老陳”)很有洞察力,她僅從做衛生任勞任怨就發現了我潛于內心,甚至連自己和父母都發現不了的優點,嗅到了一股青春上進的氣息,便扒開塵土,去尋找那顆嫩芽,讓她長大、去見陽光。看來,做優秀的教師不但要勤奮,要用心,還要有天賦。
很多同學都被老陳批評過,我的印象中卻一直沒有這樣的可怕經歷,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被她表揚,盡管自己都覺得沒有什么地方好表揚的。比如她最初的時候是表揚我勞動做得好,盡職盡責,后來她又表揚我歷史年代的卡片做得很用心,很漂亮。
記得有一次,我發高燒了。我帶著高燒暈坨坨地去上學,被陳老師發現了。陳老師沒有讓我提前回家休息,也沒有讓我到辦公室去趴著,那個時候也根本沒有條件找一顆退燒藥什么的,挺著就是唯一的辦法。我只記得幾天之后,老陳在班上表揚我,表揚我克服困難、戰勝病魔,這在今天聽起來可能會覺得有點怪異,可是在當時,至少我是需要這樣子的鼓勵的——一個自卑的、成績落后的學生,需要的是力量,妥協、示弱或者矯情都解決不了問題。
在老陳的鼓勵下,我的成績從高二入班的55名,進入到高三時候的20多名,高考前更是突飛猛進,最后考上了本科。那一年,老陳帶的文科班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輝煌。與老陳相處的兩年,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從此之后,我不再是一個自卑、默默無聞的小女生了。
正是因為老陳獨特的洞察力,同學們對她的嚴厲也總是感到害怕且敬畏。她總是能夠把班里各種不守紀現象、早戀苗頭,掐死在萌芽狀態——以至于來自文科班的“牛鬼蛇神”們,集全部之力也無法對抗她的魔法。
我自己當老師以后,總是在思考:老陳的洞察力是從哪里來的?首先,她肯定是有相當的觀察力和分析判斷力,可是同學們的“地下工作”也是做得相當到位的。我回想起來,老陳的洞察力來自她的一種正義感——無論是在班級講話,還是找同學個別聊天,她總是充滿著正義感和進步感,讓人時時反省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與現在各種各樣的教學方式相比,老陳的班級管理天然就是以學生為中心的。20世紀80年代末,老陳就已經開始實行班級輪值制度。除了最初組建的班委會外,每個大組都組建自己的班委會,輪流管理班級,并且進行評比,每周大班長會點評總結本周輪值小組的情況。班級組織了文學社,出版了班報與班刊;班組的體育活動非常出色,乃至于我們文科班籃球隊大勝理科班籃球聯隊;每周的班會課,設置了5-10分鐘的抽簽即興演講,同學們還可以自告奮勇做即興演講的主持人。老師的工作是一種創造性勞動,與今天許多老師用執行任務的方式來完成教育教學工作相比,老陳在那個時代、在今天這個時代,都堪稱好老師。
老陳的敬業,在學校很有口碑。她每次放學回家都很遲,而她家又恰巧有一個非常耐心的戴老師,也就是她的愛人,總是把飯菜準備得妥當,把家里打理得妥當。老陳則似乎永遠是那個為學校、為學生忙碌的人。當年我媽曾不止一次對我說:我最怕在路上碰到你們陳老師了,只要一碰見她,就會沒完沒了地談你的學習——因為往往這個時候,我媽是要回家做飯的。
每個人的人生際遇都會不同的,而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的,我這里給老陳的回憶畫像,在別的同學那里或許完全不同。老陳是嚴厲的、認真的、敬業的,是強勢的,甚至有時候是固執的。但她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而我很幸運,恰恰就是那個時候被她發現的一只小貝殼。

從左到右依次為英子、陳老師和作者
并不是所有的人與老師有這么幸運的契合度。長大之后,同學們談起往事,雖然所有的人都不否認老陳的敬業與認真,但不是每個人都與老陳有師生之間相契相知的緣分。
在應試教育大背景下,老陳不是如來佛,總有些場面失控的情況;老陳也不是觀音,也不能做到雨露均沾。因為早戀的問題、學生個性發展的問題,學校里師生的沖突從來就沒有消停過,而沖到最前面那個“糾察隊員”便是班主任。所以孩子們在成年之后,往往記得最深刻的便是班主任,愛的最深的是她,恨得最深的亦是她。
我跟老陳只相處了兩年。可是,我卻用一輩子很長的時間來想念她,她不像父親那樣言傳身教、十分清晰地影響我,但我知道,我一生中所擁有的自信都是她給予的,是她讓我相信,不論一個多么平凡的個體,都可以開出美麗的花朵。
教師節快到了,我給陳老師打電話。她一如既往地、急切地說:你暑假回來沒有?我好久沒碰見你媽媽了。英子已經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女兒!你過年到我家來,很多事情我再細細給你講。
電話這邊的聽者,為少年往事,為師恩難謝,為友情難續,淚已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