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滿英
摘 要: 馬克思恩格斯以“經濟一元”作為階級形成和階級劃分的根本基點和主要依據,當代西方左翼學者根據當今資本主義的現實變化和自身理論建構的需要,對其階級概念進行了理論延異,提出了社會階級的形成與差別不單純是一種經濟現象,并從政治維度、意識形態維度、歷史文化維度、知識資本維度等方面分析當代社會階級的形成與分化,由此形成了有關階級理論的頗具特色的多元闡釋。
關鍵詞: 階級形成與分化 政治維度 意識形態維度 歷史文化維度 知識資本維度
一般而言,馬克思對階級的形成及階級劃分的基礎的判斷主要是從經濟一元的角度,馬克思提出:“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1]恩格斯指出:“社會階級在任何時期都是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產物,一句話,都是自己時代的經濟關系的產物。”[2]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階級歸屬于經濟范疇,是由社會經濟關系決定的,階級劃分的基礎和標準是人們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關系。尤其是馬克思在對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進行階級歸屬明確是以他們對生產資料的占有關系作為標準的,馬克思清晰地指出:“在現代社會,資產階級是指占有社會生產資料并是使用雇傭勞動的現代資本家階級。無產階級是指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因而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現代雇傭工人階級。”[3]因此,無產階級之所以是“無產階級”,是無產階級由其對生產資料(尤其是資本)的不占有關系而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體系中處于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由此可見,馬克思恩格斯主要是以生產資料的所有制關系作為社會階級形成與階級劃分的根本基點的。
與基于馬克思、恩格斯將“經濟一元”作為階級產生和階級差別的觀點不同,西方左翼學者根據當今資本主義世界的現實變化和自身理論建構的需要,否認階級產生的經濟根源或至少否認經濟根源的唯一性,主張以經濟、政治、意識形態、文化、歷史傳統等“多元”因素的決定性作用闡釋社會階級的形成和劃分。正如美國學者尼科爾斯·克拉克和馬丁·李普塞特在《社會階級正在死亡嗎?》一文中的結論性觀點,關于階級的形成,“經濟的決定作用下降,而社會和文化因素的重要性上升”[4]。總之,在當代,西方學者已經形成了關于階級形成的“多元”因素的一些頗具特色的理論。
一、意識形態維度的階級形成理論
希臘學者普蘭查斯是最具代表性的階級形成“多元論”的當代代表,提出了一個結構主義的階級概念,“社會階級是這樣一個概念,它表示結構的整體,表示一種生產方式或者一種社會形態的模式對承擔者——他們構成社會階級的支持者——所產生的影響:這個概念指示出社會關系領域內全部結構所產生的影響”[5]。據此概念,普蘭查斯提出了階級形成的多元決定論,“階級的構成不是僅僅與經濟方面有關,它也包括生產方式或者社會形態的各個方面的整體所產生的影響。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各種方面的組合,以社會關系的形式在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的階級實踐中,在各種階級實踐之間的‘斗爭中反映出來”[6]。由此可見,在社會階級的形成和劃分上,普蘭查斯承認經濟方面的根本決定作用,但他認為政治傾向和意識形態也同樣是決定因素。之所以說他重視經濟要素的根本決定作用,是因為普蘭查斯在進行社會階級劃分時是以“是否是生產性勞動”為依據的,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里,從事生產性勞動的階級是工人階級,從事非生產性的薪金勞動者是“新小資產階級”。普蘭查斯從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三個方面分析了“新小資產階級”論。新小資產階級的性質是多面的:在經濟性質上,不占有生產資料,處于受雇傭地位,類似于無產階級;在政治性質上,從事管理和監督的工作,扮演著總體資本家支配工人階級的角色;在意識形態性質上,有著認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傾向。
普蘭查斯這種將是否是生產性勞動這個標準進行階級劃分顯然是不夠科學的,它將非生產性雇傭勞動者排除出了無產階級行列,大大壓縮了“總體工人”的范圍;將管理和技術人員定性為小資產階級也不符合馬克思關于“腦力無產階級”的思想。但普蘭查斯的階級劃分的“多元決定論”也是對馬克思階級理論的補充,啟發和提醒著人們在進行階級分析時要考慮社會結構的整體而非單純的經濟結構。
二、文化和歷史維度的階級形成理論
英國歷史學家E.P.湯普森把階級作為一個歷史實體進行考察,他考察了1780年—1832年工業化早期英國工人階級的“經歷”和民眾文化傳統這些歷史事實,形成其階級和階級意識理論。湯普森將階級的形成看成是社會經濟、階級經歷、歷史文化傳統、思想覺悟各種因素共同決定的結果,強調社會和文化的作用,把階級看作是一個歷史文化現象,“‘階級一詞使用了單數,而不用復數,……但我所說的階級是一種歷史現象,它把一批各個相異、看來完全不相干的事結合在一起,它既包括在原始的經歷中,又包括在思想覺悟里”[7]。
湯普森更強調組成為階級的人類群體的思想文化傳統因素和階級意識在工人階級形成中的作用,把階級意識的形成作為工人階級形成的標志。所謂工人階級意識,就是“各個不同群體的勞動人民之間的利益認同以及它與其他階級利益對立的意識”[8]。當一批人從共同的經歷中感到并說出他們之間有共同利益、他們的利益與其他人不同時,階級就產生了。階級經歷主要由生產關系所決定,人們在出生時就進入某種生產關系,或在以后被迫進入。階級覺悟是把經歷用文化的方式加以處理,它體現在傳統習慣、價值體系和組織形式中。階級作為一個歷史實體,不再是一個“結構”,而是一種關系,一種過程,而對階級和階級意識最后起決定作用的因素既在經濟形式中又在文化中。湯普森指出:“歷史變革的最后結局不是因為特定的基礎必然產生相應的上層建筑,而是因為生產關系的變革是通過社會和文化生活來實現的。”[9]
三、政治維度的階級形成理論
值得注意的是,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隨著國家對經濟活動的干預,權力也開始成為階級分化的重要因素。德國學者達倫多夫將權力作為考察階級關系的一個重要維度,彰顯政治在決定階級形成中的重要地位。達倫多夫在《工業社會的階級和階級沖突》一書中系統地闡述了這一理論,認為在后工業社會里,一個階級賴以控制社會的力量不是生產資料的占有而是政治權力。“在后資本主義社會里,工業的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以及政治社會的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不再是等同的了;換句話說,原則上有了兩個獨立的斗爭戰線。在企業以外,經理可能只是一個公民,而工人卻是一名國會議員;他們的勞資階級地位不再決定他們在政治社會中的權威地位”[10]。
達倫多夫提出:“抽象說來,后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統治階級是國家的行政官員”[11]。但如果我們就此樂觀地判斷無產階級普遍擁有政治權力并由此成為政府權勢分子,變成統治階級的核心,就顯然違背了一個事實:政府權勢分子是資產階級的代理人,統治階級就是在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在以資本和金錢為基礎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掌控政治權力的必然是資產階級,工人作為一個階級獲得政治統治權至少現在還不是現實。達倫多夫把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經濟上的統治階級同政治上的統治階級分開來看成兩個各自獨立的階級,將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割裂進行單向的階級劃分實際上掩蓋了資產階級國家的剝削性質,即“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12]。歸根結底,政治和權力只是一定經濟的集中體現。現代社會的階級分化依然是一種經濟現象,是在經濟領域里進行的,但也受到了政治權力的介入,因此從社會的經濟因素和政治因素的結合顯然能夠更好地解釋當代社會的階級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將政治與經濟割裂開來,從而否定階級本質賴以存在的經濟根源和制度體系”[13]。
四、知識資本維度的“新階級”理論
隨著知識經濟和信息社會的到來,知識和技術的作用凸顯,一些西方學者以更廣闊的視野看待資本,認為“知識/文化資本”、“組織資本”已然超越傳統的“經濟資本”(生產資料之成分)成為更重要的生產財富的資本。雖然專業的技術和管理人員、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不占有物質生產資料資本,但他們擁有知識資本或組織資本,這使得他們區別于一般的工人階級而成為“知識階級”或“知本家”。因此,文化知識成為社會階級形成和劃分的新維度。
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在《后工業社會的來臨》一書中指出,技術和知識是后工業社會的中軸,是一種基本資源。隨著后工業社會的到來、家庭企業的沒落和家庭資本主義的解體,財產所有權的意義將急劇降低。在后工業社會,新的精粹人物的興起不是建立在財產上,而是建立在教育、專業知識、個人素養和技術熟練上,這種精粹人物被稱作“知識階級”或“專業和技術階級”[14]。在貝爾的著作中,科學家們(理論的和技術的)被相信在后工業社會里扮演著基礎性的新角色。知識階級在社會中取得權力不是通過經濟途徑,而是依靠教育和掌握的技術和知識。根據貝爾的技術知識中軸原理,新的社會權力的基礎和社會階級劃分的依據從財產標準轉向知識標準。20世紀70年代后期,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把資本劃分為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三種類型,特別強調現代社會中文化資源在權力和權威的分配中的重要性,認為在知識精英的遮掩下,“文化資本”的不平等分配正悄然維護著社會等級結構。
在當代所有研究知識在社會中重要性的代表當屬美國學者艾爾文·古德納的激進知識社會學工程。古德納在《知識分子的未來和新階級的興起》一書中提出,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期,技術知識分子和人文知識分子之間結成了一個聯盟從而形成了一個新階級。這個“知識分子新階級”作為一個“有缺陷的普遍性階級”也像歷史上其他的代表性階級一樣有著對權力的普遍的要求[15]。古德納直接提出“文化資本是新階級的經濟基礎”的觀點,文化是資本的普遍化,“對那些通過工資、版稅、專利權、版權或資格證書而在文化上擁有技能的人,他們獲取特殊收入的規定,是技能的資本化”[16],所以是否控制著有價值的文化資本成為階級區分的新的標準。古德納認為知識分子新階級已成為現代社會中最進步的階級,有望取代傳統工人階級成為新的解放社會的力量,這的確顯現了當代世界社會結構的一個重要變化。
應當說,當代西方左翼學者從當代現實出發對西方社會的階級分析不再囿于經濟因素,而是綜合考慮政治權力、意識形態、歷史傳統、文化和教育因素在階級形成與劃分中的重要作用,是富有啟發性的。階級分析主要是依據人們在社會經濟關系中的地位,但不排除歷史文化等的作用。實際上,根據馬克思的看法,階級的故土在經濟領域,但社會階級又是由它們在包括政治和意識形態關系在內的整個社會關系中的地位決定的。在一種生產方式或經濟形態中,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等同樣具有重要作用。政治權力是階級統治的核心,文化對人們階級身份的認同具有促進作用,階級意識的形成與文化和歷史傳統是有關聯的,但政治權力、歷史文化和意識形態都根源在于經濟。
當代社會的階級分化仍然是經濟現象,是在經濟領域里進行的,但它也關系到政治權力、意識形態和教育的介入,政治因素、文化因素同經濟因素的結合能更好地對階級做出解釋。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的形成與分化不再單純是一個經濟范疇,而是由經濟、政治、意識形態及歷史、文化等多種因素共同促成的,對此需要在馬克思恩格斯的階級概念的基礎上做出具體而全面的考察和分析。在階級形成與劃分的問題上,以馬克思為出發點的“經濟一元”與延異至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多元”,構成了階級理論發展史上的一個獨特的理論景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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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Ivan Szelenyi and Bill Martin. The Three Waves of New Class Theories[J]. Theory and Society, 1988,17(5):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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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來源:①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項目名稱“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理論在西方的演變研究”(項目編號:15YJC710018)。②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一般項目,項目名稱:新時期工人階級結構變化與當代中國社會建設(項目編號:15C1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