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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都市廣播電視臺
在鄂西五峰土家山寨,鄉土作家王永紅可謂家喻戶曉。
不同于當下慣常所見神性與情懷的凌空高蹈,他的小說似乎更像是接地氣的貼地逡巡。他的中篇小說《逮魚》,沒有一句故作廣袤之語,但文本之中每一個生命的小小“表情”,都無不充滿了弦外之音。
《逮魚》講的是一個與“救贖”有關的故事。
主人公水貓子,自小生長在鄂西土家山寨,是個泅水高手??克运麚碛胁蹲酵尥摁~的獨門秘笈,并很快發了財。但在金錢與利益的驅使下,水貓子一步步失去了底線。在所謂“誠信”與“勇敢”的自我麻醉下,他決定獨闖棺材石去捕捉娃娃魚以換取金錢。當他在鬼門關口遭遇了從未歷經的兇險,卻被同樣身負重創的娃娃魚所救,并幡然醒悟。于是,水貓子靈魂的開關得以重啟,合乎良心的禱告得以建立。
讀《逮魚》,其文本語言敘述上的樸實生動,是最能打動人的。它通篇甚至沒有過多的修辭,而好的小說語言似乎和修辭無關,它就是一些大白話。小說的勝利,首先是語言的勝利,而勝利的語言,一定來自于作者所信賴的生活本身。因此,在文本中,我們看到,作者極大地調動了鄂西鄉村語言系統,來完成對文本精神世界的構建。比如“逮、弄堂客、老輩子、財喜到了、旋轉的圓盤鋸、不打湊和、人把長、流下饞涎、說不脫胡……”這些醇厚生動、彈跳力極強的詞匯在文本中比比皆是。尤其是“逮”字,更顯出了鄉村生活的力道、厚度、意蘊與氣度。
似乎與作者生活的地域方位有關,這些讀來讓人感覺親切自然、元氣彌漫的民間話語,自然而然地跟作者生活的鄂西大地自然風物之間,有著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微妙感應。它們仿佛是從鄂西大地生長出來的莊稼,那么和諧、自然、茁壯而又生機盎然。而民間語言的準確,也讓小說內部構成了一種特殊的美感,它能極大地震憾我們的心靈。與此同時,這些鮮活的民間語言的準確運用,也恰當地白描、襯托出了人物的精神氣質,極大地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與趣味性。
在《逮魚》中,有許多的散文筆法。比如盛夏的時候,鄭家河里洗澡的人們彼此之間的逗笑打趣;棺材石出活鬼的恐怖傳說;水貓子和父親比賽在鄭家河里撈銅錢的經歷……用鄉村百姓的語言去寫作,讀者的腦海里,便會活生生地呈現出許多意蘊無窮的生活在場。而那些隱藏在民間的往昔經歷、鄉情民俗、自然人文,用散文化的寫作一一呈現,便讓文本頓時有了意緒紛繁的趣味。而當敘述的語言做到清晰、簡潔而悅耳,文本也便有了現場感?!芭掠幸蝗硕嚅L喲、運氣來了,財喜到了、就像陰歷三十的夜晚一樣,一片漆黑;”……這些平白樸實的描寫,都是有分量的,有聲響的,也是有生活的鮮明外表的,它們散發出來的,都是鄂西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精氣神。
當文本有了活蹦亂跳的現場感,有了熱氣騰騰的生活,小說也便有了別樣的氣質。
在《逮魚》中,作者有大量對農村生活情狀的描寫與交代:比如水貓子如何靠逮魚為生、以此項收入養活一家老小;比如集體經濟時代,水貓子的父親雖喜水,卻從不逮魚,更不吃魚,迫于形勢壓迫,違心藥死了一河的魚,卻良心難安,酒祭河神以求寬恕;比如娃娃魚因為物以稀為貴,而成為招待所餐桌上的待客重頭菜,也成為了縣里“項目”上的重臣后,被圍捕得幾近滅絕……凡此種種,筆下這些人之所以為人,在錯綜復雜的現實與物欲橫流的誘惑面前的迷失、掙扎、堅守與打撈,在字里行間顯得氣韻十足,又行云流水。自然而然的寫作中,無不是作者在以簡單寫復雜,以黑暗照見光明,以欲望的輕為靈魂的重作證。
而橫亙在所有敘事之下的,則是鄂西土家古老鄉村從歲月深處沿襲而來的民間故事與傳奇。在時間的反復打磨下,這些民間的古老情節在發醇,在不斷拔節,許多根深蒂固的意識已植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民間記憶中。“水貓子不像他老子,他覺得魚就是人們的口中食,想吃就去逮,有人吃就有人逮。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光明正大的事,無可厚非的事,這關河神屁事?!倍斔堊釉谪澙放c欲望驅使下,經歷九死一生,絕望之際,小小的娃娃魚竟冒死將他帶出危險地帶。這種因叫聲酷似小孩哭聲的生靈,為水貓子在生死面前,在新的價值觀面前的迷茫與困頓,并最終覺醒,提供了別樣意義的反哺與滋養。
以這個角度來看,作者似乎在用手中的筆試圖構建一個民間的人性實驗室,在種種合理與不合理的存在中,用手中的筆,輕輕解剖出一張張人心的切片。從縱深的紋理中,我們仿佛看到,當下的生活,是如此熱衷于搶,熱衷于快,熱衷于爭分奪秒。很多的時候,“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這個讓人心振奮的價值判斷,其實極大地傷害了我們的生活。它讓高貴的生命變得粗鄙,也讓我們就此失去了淡定的優雅從容與和諧靜心的自我觀照和傳統反省。
在這個意義上說,“我即水貓子,水貓子即我”。
馬克.吐恩說,人類是唯一會臉紅的動物,也是唯一該臉紅的動物。
但如果一個人僅僅因為他的自私、貪婪與虛浮,就判定他的生命鐵定不能得到幸福。那么,他是無罪的,真正有罪的是生活本身。是明媚的陽光才造成了大地上的陰影,是庸庸碌碌才造成了冷漠與遲鈍。同理,如果因為水貓子一步步失去底線,差點變成了金錢與欲望的奴隸,將娃娃魚趕盡殺絕,而他就一定該死,那么有罪的也是生活本身。如此,娃娃魚在風大浪急中,在傷痕累累中,真正忍辱負重“以德報怨”,完成了對水貓子肉身的拯救,也將他的靈魂打撈上岸。
這是一種隱喻,也是一種明示。
于是,當人性面臨困境,這即是深淵,也是救贖。獲救后的水貓子撕了合同,叫堂客拿出所有的錢,去魚場買魚苗放到河里,還要以酒以豬頭祭河神,他便將重新面臨生活的重鞭加持與初心砥礪。
救贖是一種全新的開始,“人間同根不相煎,水里同根不相食”,微言大義,題眼式的文字,啟示著我們去試著做更多的思考。當作者站在生活的高處,在說出即是照亮里,在人物命運與人性的抉擇中,隱喻著更深刻的集體精神反思,也在對人物生活取舍的講述中,尋找著我們理想的精神家園。
文本是來自民間的傳說也好,還是作者本身的想象也好,寫作無疑都是需要勇氣的。而想象和勇氣都很遙遠,但遙遠也自有遙遠的邊界。無邊的是作家所面對的源源不斷的現實生活,與始終需要秉持的人性的慈悲與祝福。也只有對生活有著深刻透徹的理解,才能把日常狀態的生活寫出味道。
耶穌說:上帝降雨在義人的田里,也降雨在惡人的田里。
當肉身從深淵走向庭院,靈魂也從豐收走向了喜悅。
當我們既看到《逮魚》內部的大,又能看到其內部的小,便能看到生動與深入,也能看到涵蓋與輻射,而這恰恰是文本最有魅力的功能之所在。
讀《逮魚》,容易想到萬物有靈。
對此我有著深切的心靈體驗。外婆生前養了一只流浪貓,那貓性子野,又認生,在家里只粘外婆一人。吃飽了便到處閑逛,可以好多天不著家。那個冬天的一個下午,外婆突然撒手西去。等貓又一次瘋夠了,想起該回家的時候,外婆已長眠在了地下。貓不知情,房前屋后地找,然后再一次失蹤。一個多月后,我和母親去給外婆上墳,發現了那只貓,它“睡”在外婆墳前的一個紙箱子里。時至今日,每每想起那只貓,內心仍然疼痛,卻也覺得溫暖。因為,它不是小說里的情節。
回到小說本身,只有具備經歷了生活沉淀后的寧明氣息,擁有大道若簡的塵世智慧,及生活在場的高端筆意,文學作品里面的小人物才有更多空間,萬物才有生命的質感,才會受到眾生關懷,這樣的作品也才會有價值。
如此,在文本的背面,我們應該看到,在生活的行走中,我們已經喪失了太多。但還好,我們還可以得到救贖,也許是一條娃娃魚,也許是一只貓,而我們所得到的,恰恰可能是有關生命最高秘密的隱喻與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