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車

王鋒

初中師生聚會上，楊小樹這次也回了母校，他緊握著班主任的手，感激說，老師，我這次回來是特地來見您的，您可記得那年為我推車的一幕嗎？

在全體師生的錯愕中，那段往事被重新浮現了出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楊小樹蹬著個大三輪車，車上裝載著六包水泥，向鎮外急駛。送水泥的原本應該是他的父親，他父親一直就是靠給鎮上的水泥經銷商送貨維持家用的。可是，平日一向硬朗的父親，今天突然病了，渾身冒虛汗，還不停地打擺子。今天的活怕是黃了？躺在床上的父親無力地對母親感嘆著。母親輕輕嘆了嘆氣，說，身體要緊，黃了就黃了吧！

我去！一旁的楊小樹高聲接過話茬。正逢高中放暑假的他，近段時日在家里，因為成績不理想被人嘲笑了，特別自尊敏感的他，鐵了心地決定不再返校讀書，正跟父母鬧別扭呢。正好，這件事可以證明自己就算是不念書也能活出個人樣來，楊小樹特別爽快地攬下了父親的活計。

楊小樹早就熟悉了父親活計的整套流程，來到門店，先開票，再到倉庫領水泥，搬到三輪車上。幸運的是，今天的兩趟水泥活都只有六包。

楊小樹一路豪氣地蹬著父親的三輪車，順利地送完了第一家。等第二趟從倉庫裝了水泥出來，已近午飯時間了。太陽火辣辣地掛在頭頂，仿佛是專等著吸他的汗水似的。他第一次感到汗水竟然也能象蚯蚓一樣，一條一條地在自己的臉上、身上黏糊糊地爬行著。甩下了一條，又出來無數條。緊貼在身上的背心和短褲，早就勝似從水里撈出來的。他不停地喘息著，臉紅得發燙。忍住，一會兒就到了！他不停地給自己打氣。終于，目的地的那個村莊出現在眼簾了。

不好，一段坡路！車上載的可是六百斤重的水泥呢。楊小樹不由驚慌起來，因為他早已兩腿酥軟。肯定蹬不上去！無奈，他只好決定先到一株大樹下歇歇氣，然后再作打算。

沒等三輪車停穩，楊小樹就一屁股癱坐在樹蔭下，夏日的暑氣一下子消減了大半。真他娘的舒服。他嘟囔了一句，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教室。而且還沒來由地想起父親弓著精瘦的身子，屁股左一巔右一巔地猛蹬三輪車時的情景。記憶里，從小學到高中，日子就是被父親一直這么蹬三輪車蹬過來的。是的，父親已經老了，歲月已經染白了他的頭發，把生活的真實內涵刻滿了他的臉頰。一瞬間，他的鼻頭翕動著，酸酸地。

最好能有一個人來幫忙推一推。楊小樹站起身，手搭涼蓬張望了一圈子。但這個天氣這個時段的鄉村路上，哪有一個人呢？

就在楊小樹沮喪的時候，救星來了，村莊里出來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等來人近了一些，做好請求準備的楊小樹，忽然蹲下身子低下頭，恨不得來個隱身法消失掉。原來，那個人不是別人，竟是初中的班主任，一個最器重他，給了他很大幫助的人。自己能從鄉村中學考上縣城一中，班主任有一大半的功勞。自己送水泥被班主任看到，他會怎么想？

上不來坡？來，我幫你推。班主任顯然認出楊小樹來了，一如往日柔聲地對他說道，竟然沒多問一句其它的話。他只尷尬地朝班主任笑了笑，然后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幾搓，準備開足馬力蹬車上坡。

慢著。班主任忽然說，咱們往后退出一段，努力前行，再沖坡。楊小樹愣了一愣，日常經驗馬上讓他明白了：是啊，就是這個道理。

后退一段路后，楊小樹拼命地猛蹬三輪車，象他父親一樣屁股左一巔右一巔地。上坡嘍！班主任在后面大喝一聲。他明顯感到前所未有的吃力，覺得似乎有無數雙手拽著三輪車阻止它前進。一條一條蚯蚓又鉆了出來，他來不及甩，拼命地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到了雙腿上。他的身子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三輪車的鏈條也發出了“吱，吱，吱”的尖叫。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三輪車終于緩緩地駛上了坡。

楊小樹先自顧喘了一會兒粗氣，回頭準備好好感謝感謝班主任。可是，他看到，班主任竟然站得遠遠地，詭異地笑望著他。

你看，你腳踏實地地努力沖了一段，后來的困難就自然能被你克服了。班主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自然界的大路如此，學習之路亦如此，有困難，可不能退縮，你看，這段陡坡我根本沒幫你推，你自己就成功了！說完，班主任還伸出白凈的雙手，向他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講到這兒，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之后，他重回學校，考了大學，今天的成就，全因為班主任的這個故事。

錯了，我當時的確幫楊小樹推車上坡的。班主任笑咪咪地說，只不過，楊小樹當時沒注意，我來的時候有一疊報紙，我墊著推的呢！到了最后緩的那一截，我才松手，把報紙扔了。所以，雙手才一塵不染啊。

所有的人都會心地笑了，紛紛感嘆：老師這善意的謊言力量大呀！

大錯！不是我的善意的謊言，是楊小樹父親的善意的謊言。班主任這回沒有笑，相當嚴肅。

這關他父親什么事？所有人都迷惑不解。

楊小樹，你父親為什么會突然生病？你載的水泥為什么并不多？我為什么會出現？還能開導不想繼續念書的你？你的父親為了不讓你看出破綻，濕著身子猛吹了一宿電風扇，才打擺子的。這一切，都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一生中上演得最成功的一場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