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通為一
——王蒙漫談孔孟老莊

在中國古代圣賢中，老子強調(diào)“道”、莊子強調(diào)“通”，莊子講《齊物論》的時候提到“道通為一”，說大千世界、林林總總從根本的存在上、本質(zhì)上看都是相通為一的，都是整體的大道、天道的一部分。近年來，國家提倡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本期講壇特別邀請王蒙先生從中華文化的宇宙觀、人生觀、價值觀和方法論上進行講述。

中華文化的理想

理想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但這是文化的一部分。柏拉圖的《理想國》，雖然沒有實現(xiàn)，但是表現(xiàn)出了文化追求。

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最突出的理想就是“天下為公，世界大同”，中國古代的理想追求中，還有一個“無為而治”，我們都知道“無為而治”是老子的話，其實孔子也把無為而治看作一個很高的標準。在《論語》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孔子說：“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能夠做到無為而治的，不就是舜嗎？舜沒有做什么事情，就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北面，向著南面，各種事情無為而治。無為而治到底是什么？

老子也說過：“太上，不知有之。”權(quán)力存在的最高境界是它有沒有你都不知道。為什么？因為老百姓都非常自覺，一切都符合公德，符合他人的利益，符合社會全體的利益，就是你開車完全符合交通法規(guī)，所以根本用不著考慮哪兒有交警。所以，“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第二等才是歌頌統(tǒng)治者很好。陳毅同志早在1950年左右已經(jīng)寫詩“頌歌盈耳神仙樂”，他很早已經(jīng)看到到處都是贊頌，實際上也很好，但是這并不是第一等的。第三等是對權(quán)力的敬重，權(quán)力有令人生畏的一面，你不敢違反，否則會受到懲罰。對于權(quán)力，老子設(shè)想了這樣一種情況：“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事情辦好了，老百姓都認為這是自己做的，這兒的“自然”指的是我自己做的，就是說權(quán)力的意圖和人民的意圖完全一致。老子還有更加聰明的話：“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孔子也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比較起用行政的手段來引領(lǐng)，用法律的手段來規(guī)范，不如用道德的方法來引領(lǐng)，用樹立文明禮貌的方法來規(guī)范。

尚德尚善

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其他家，大部分在中華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都認為人性是善的。法家在某種程度上，有講人性不那么善的一面。中國文化的理論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循環(huán)統(tǒng)一機制，應(yīng)該怎么樣治國平天下，倚靠的是文化、道德、仁愛，實行的是仁政，道德上有示范的作用，才能得到民心，得到天下，這是第一個問題，用道德、仁愛、文化來治國平天下。

第二個問題是，人的道德和善良，是從哪兒來的呢？講得最清楚的是孟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看到別人受苦、為惡，忍受不了，這是人性本身存在的，人會可憐弱者。如果你做了壞事，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會害臊，會討厭自己。人性本身就是善良的。到了老子，他說：“能嬰兒乎？”你能恢復(fù)到嬰兒的狀態(tài)嗎？這是老子對初心的提倡，要和嬰兒一樣天真無邪，善良純真。孔子認為人性里面有孝悌，對你父母是有孝敬之心，對于你自己的兄弟姊妹，肯定有友愛之心，這是孝悌。另外，孔子還認為人都會好學(xué)，一個孩子要學(xué)說話，學(xué)穿衣服，所以孔子也認為人性本來是善良的。莊子則強調(diào)一只鳥都知道飛得高一點，來避免弓矢把它打下，連田里的老鼠都知道把洞挖得深一些，怕你把它挖出來。所以，他們認為人性善良，百姓自然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所以執(zhí)政也應(yīng)該標榜、宣傳，實行仁愛的政策，才能得民心，也就能無為而治。

第三個問題，善良是從哪兒來的？這是天性、天良、良心、良知、良能，良知就是不學(xué)而知，用不著學(xué)習(xí)，就會知道的。比如愛母親，是誰上過孝順課嗎？不是，這是天生的。人性就是天性，這個話可不得了啊！什么是天性？什么是天意？民意就是天意！民心就是天心！所以，老子說“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百姓之心就是天道，就是天意，執(zhí)政必須符合百姓之心，符合民心民意，才是符合天心、天意，得民心才能得天下，孟子說得非常清晰。

第四個問題，天是什么？在中華文化里面，天既是唯物的概念，也是唯心的概念，甚至是上帝的概念。項羽打了敗仗，說：“天亡我也，非戰(zhàn)之罪也。”是老天爺要滅我，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每一仗都打得很好啊！薩特講存在先于本質(zhì)，孔、老則認為天是本質(zhì)與存在的統(tǒng)一。老子認為這個統(tǒng)一的體現(xiàn)是道，孔子也講道，更講仁德。老莊喜歡從哲學(xué)上總結(jié)，孔孟喜歡從道德倫理上總結(jié)。所以，天的概念，既是哲學(xué)的概念，又是道德的概念。天還是萬象整合、萬法歸一、道通為一的概念。《道德經(jīng)》里面提及最多的字就是天，比道還多。

天又是道的另外一個名稱，《道德經(jīng)》里面有一句話，道常無名，強字之曰道。我對這一句話有別出心裁的解釋，老子說的是，道是沒有名稱的，既是本體，也是方法；既是精神，也是物質(zhì)；既是起源，又是歸宿；既至大，又至小、至微、至精；既是正面的，又是反面的。這就好像數(shù)學(xué)里面的無窮大。到了無窮大的時候，正數(shù)和負數(shù)是通為一的，弧線和直線通為一的。所以，無法給道取出正名，只好取了一個字，它的字就是道。天指的是道，義指的是道，通指的也是道。

這樣一來，中華文化出現(xiàn)了一個奇景，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統(tǒng)一起來了，把天性、人性、為政、道德精神統(tǒng)一起來了。所以，從性善論這一點上來推衍，我們可以掌握中華文化的關(guān)鍵之一是崇尚道德。我們很客觀地說，告子其實是有說服力的，他和孟子辯論，告子說，人性談不上天生的善惡，是需要慢慢形成的，要看人受到什么影響和教育，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既有利他的一面，也有利己的一面，各方面都可能有的。今天看告子講的很能服人。

但是，中國形成的是人性向善的觀念，這影響了中國的文化、政治、哲學(xué)、文藝學(xué)、藝術(shù)、世道人心，已經(jīng)被老百姓長期接受。在中國，你強調(diào)性惡的一面，很難得到老百姓的認同。所以，這也是一種信仰，經(jīng)常要用對天良的訴求來推動自己的政見、權(quán)力的運行。中國夢的實現(xiàn)，也離不開對天良的訴求。

尚一尚同

現(xiàn)在很難找出一種文化像中國文化一樣，有這樣的概念，通了之后要同，通就是同，同就是通。道通為一，就是多種角度說來說去，其實是同一種話。尚一、尚同是因為中華文化追求的是一元論，同時追求一與多的統(tǒng)一。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孟子說“天下定于一”。孟子說，實行仁政是最容易的，只要善良一點就可以了。孟子主張人的善良與否，只是一念之差，所以到了王陽明那兒，強調(diào)知行合一，只要安了好心，就可以做好事。甚至到了孫中山先生那兒，他主張“知難行易”，也是因為看到了很多東西都是常識以內(nèi)的事情。

按照老子的解釋就更多了：“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為正。”天得到了一，就沒有霧霾了；地得到了一，就不會地震了；河谷得到一，就會物產(chǎn)豐富了……《紅樓夢》修建大觀園的時候，要找園丁，照顧花草，買奴婢、小子，要有文藝工作者給大家唱戲，還要有寺廟，有一個尼姑庵，這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封建貴族的整體。這樣一種思維的觀念，中國形成了許多和別的國家不同的東西。

比如，九方皋相馬。伯樂老了，君王要他去找千里馬，他說：“我年歲大了，找不到了。你找我的朋友九方皋，他比我相馬的本事還大呢！”然后，君王就派九方皋找馬，九方皋領(lǐng)了“課題費”出差，一年后，找到千里馬回來了。君王說：“這千里馬是什么顏色？”九方皋說：“大概是黃色的吧。”君王問：“公馬還是母馬？”九方皋說：“大概是母馬吧。”結(jié)果，牽過來一看，是一匹黑色的公馬。君王說：“您連馬的顏色和公母都分不清楚？我也不處罰了，走吧！”可是伯樂火了，說：“你要找特定毛色的馬嗎？是要找特定的性別的馬嗎？”君王說：“不是啊！”伯樂說：“九方皋給你找來的就是千里馬，要它顏色、公母做什么？”中華文化太源遠流長了，顏色、性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來的是一匹千里馬。這是非常中國式的思維，抓大放小。現(xiàn)在我們講“細節(jié)決定成敗”了，這是工業(yè)文明的影響。（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