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嘉
學界目前對《白鹿原》和《百年孤獨》的研究主要體現在對其的敘述策略、歷史觀念、文學意象等方面。1994年-2000年的研究側重于對兩個民族“孤獨”心理的闡釋和歷史觀念的比較;2000年-2010年側重于從意象、敘事特點的角度進行比較;2010年至今,對這兩部作品的比較研究受到更多的關注。學界更深層次意識到了中華民族自身的文化特性和世界其他文化的差異,更進一步的剖析了兩部作品的文學人性內涵。
但筆者認為,現今對這兩部作品的研究還可以從跨學科的角度取得突破。如果我們引入社會學的“場域”概念,可以相對理性地考察這兩部“民族的秘史”。場域是一個處于永恒斗爭中的多維區域,行動者像粒子一樣被拋入場域中。文學場作為一個子場域被包含在母場域(權力場或社會場)中。權力結構的變化受制于母場域的變化和行動者的斗爭,這種變化對文學作品的人文內涵具有極大影響。
首先,必須分析與權利場域相對的場域位置。正如布迪厄爾認為,在權力場中,文學場域及其行動者總是支配階級中的被支配階級。那么,《白鹿原》這部作品的場域被提煉出來的話,就是用宗教等級制度維護的,兼附傳統文化正面與負面價值的“仁義”白鹿鎮。而圍繞其的權力場域就是那場戰火紛爭的浩劫。白鹿原以時間線為縱軸,經歷了清末民初到建國之初的半個世紀的混戰。而相對應地,《百年孤獨》的場域就是那個封閉輪回,惡性循環導致癲狂魔幻的“孤獨”的馬孔多小鎮,而包含馬孔多的權力場域就是哥倫比亞的百年黑暗歷史。這片悲慘的大陸歷經了移民開發及“香蕉熱”、自由黨與保守黨的長期內戰、帝國主義侵略、香蕉工人的大罷工和軍事獨裁統治。而馬孔多小鎮,也受到其權力場域的支配,作為拉丁美洲的縮影,最終在大暴雨中被連根拔起。
其次,必須勾劃出行動者或機構所占據的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我們仿照布迪厄爾的場域理論來構造一種社會學實驗條件: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傳統道德端點,以黑娃小娥為代表的反抗斗爭端點,以鹿兆鵬為代表的革命斗爭端點還有以鹿子霖為代表的虛偽仁義端點,他們如同一個引力場中的粒子那樣拋入這個空間中,他們的軌跡將由場的引力和他們自身的慣性來決定。同樣的,如果我們將《百年孤獨》置于這個社會學試驗條件的話,這個實驗的端點大體可以分成勇猛的阿爾卡蒂奧們和孤僻的奧雷里亞諾們。這個家族七代人總是被賦予相同的名字和相同的性情,但始終不變的是永恒的孤獨。這也就導致了他們的人生軌跡驚人的相似。在這一系列關系的構造過程中實則是權力場的暗相爭奪。抽象的權力場域往往比具象化的內容擁有更多復雜的變量,政治、經濟、文化等的角逐力量參與其中,讓行動者的行動擁有瞬息萬變的變化,但是又暗藏蹤跡。
第三點是要分析行動者的慣習即千差萬別的性情傾向系統。在這一步就需要聯系諸多事實來分析行動者的教育背景、成長環境。這些種種差異,將一個完整的行動者分解,去探求其慣習的養成,并分析其行動的軌跡。在《白鹿原》中,人們重鄉情和人情,講究經世致用和倫理道德,這一切無不以中華民族維持數千年的中庸之道有關。在這種思想引導下,人們普遍擁有較高的道德追求和自強不息的精神,比如白嘉軒、朱先生和冷先生,但同時又有過于理性的教條化思想,缺少真正的科學精神。而在《百年孤獨》中,受到種族和階級雙重壓迫的印第安黑人們保持了原始生存狀態以及對原始宗教的信仰。馬孔多的自我隔離和對新生事物的恐懼使他們輪回式的生活不斷重演,并一層一層被裹上神秘、混沌、迷幻的外衣。
《白鹿原》與《百年孤獨》的場域都是以時間線索編織的。《白鹿原》是從這條線某一點出發向外延伸出若干枝條,形成一個網絡狀的結構。這個至關重要的點可以看做是代表著中華傳統儒家文化的白鹿原族長白嘉軒。他格守祖訓、耕讀傳家、教民以禮、以正世風,但是他又過于保守愚昧,甚至和自己投身革命的女兒白靈斷絕父女關系。白嘉軒折射出的是傳統文化兼附正面與負面的兩種特征,既自強不息開拓進取又保守僵滯冥頑不靈。但這種傳統文化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他的兒子白孝文在經歷壓制本性、與小娥偷情、被趕出白鹿原后成為白鹿原第一位鎮長,這與儒家的入仕思想有極大的聯系。他從小看到大的黑娃,也在逃離白鹿原后,又歸附傳統文化拜入朱先生門下。白鹿原上的每個人都處于失衡的狀態,在理想與現實的中尋找平衡點,在與場域的斗爭中,走向自己的結局。《百年孤獨》的場域可以被認為是一個圓環。從其創作背景來看,正值哥倫比亞處于內戰和殖民狀態,外來世界的入侵構成了這一環狀場域外的權力場域。馬孔多是拉丁美洲的縮影,面對突然闖入的新文明無所適從,并決定把自己封閉起來。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有著相同的名字、相同的性格以及相同的命運。他們分布在這個圓環的每個弧度上,像孤獨的指針一樣走完一生,回到原點。布恩迪亞家族的命運同樣如此,在小說的開頭,吉普人梅爾基德斯曾預言布恩迪亞家族最終會以一個被螞蟻吃掉的豬尾兒為終點,而小說最后阿瑪蘭塔·烏蘇拉與第六代的奧雷良諾亂倫,生下了一個長著豬尾巴的嬰兒,而馬孔多,這個繁榮的小鎮最終也被龍卷風吹走。這剛好與預言契合,形成了一個嚴絲合縫的圓環。
《白鹿原》經歷了清末民初到建國之初的半個世紀。這一時期,外國資本主義經濟涌入并沖撞著白鹿原小鎮這一場域,影響的典型代表就是黑娃。他從小就被困在宗法等級制度下,從鹿兆鵬給他的白糖中就開始意識到階級的壓制。少年的自尊心讓他拒絕父親讓他留在白家做工的要求。在郭舉人家他和小娥歷經磨難走到一起,卻被原上的人反對。壓抑終于讓黑娃在革命中找到了宣泄,在這場外部資本入侵下,權力場的重新分配,引發了那場著名的“風攪雪”運動。在這場運動中,他砸爛祠堂、石碑和鄉約,用新生資本帶來的勇氣釋放積累已久的怨氣。然而,革命并沒有成功,政治角逐風云變幻,白鹿原在風雨中飄搖。為了生存,黑娃當了土匪,為了報復,命令下面的兄弟打折了白嘉軒的腰。他一次又一次運用時代賦予他的資本去對抗原有的資本,然而在這次權力場的斗爭中,他并未獲得成功,最終還是選擇歸附傳統文化。
《百年孤獨》所面臨的資本入侵則體現在現代文明的侵略上。長期處于原始狀態的馬孔多對待新生資本文化的入侵,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新奇與恐懼。他們幻想磁鐵能吸出地下的金子,把冰塊被認為是巨大的鉆石,害怕照相機奪走他們的靈魂,把火車當作莫名的怪物……歷經百年動亂的馬孔多只能緊緊擁抱自身,愈加孤僻、冷漠、貧困、瘋狂。典型代表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和其子孫,他們天資聰穎、沉迷創造,但是又無可救藥的孤僻。這種心靈的迷失是散亂民族精神的直接反應。在這里,外界文明資本的入侵顯得微不足道,圓環狀的場域在此時則固如金湯。
《百年孤獨》和《白鹿原》這兩部作品之所以成為各自民族不朽的秘史的根本原因,在于作家對于人性的深刻考察,對于各自民族的缺陷和劣根性的深刻洞悉。兩部作品的歷史背景都處于外來世界的入侵。白鹿原的仁義與馬孔多的孤獨(慣習),革命的新生力量和吉普賽人帶來的創新發明(資本),《白鹿原》的輻射形敘事結構和《百年孤獨》圓環狀的敘事結構(場域),都透露出一種相同的意味,即人類面對新生未知事物的恐懼和拒絕。然而逃避終究不是辦法,面對不可知的未來,要么選擇在沉默中爆發,正如白鹿原最終依稀能看見未來的曙光;要么就在沉默中毀滅,就像被龍卷風吹走的馬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