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現合 楊德民
(上海海洋大學,上海 201306)
提 要:艾約瑟作為來華傳教士,他不僅專心宣教,而且精于著譯;不僅廣泛研究,而且注重實踐;不僅西學東漸,而且中學西傳;不僅著譯等身,而且策略獨特。他根據翻譯的客體需求,堅持“明順平易義通”或“忠順通”的翻譯原則,同時又從主體需求出發,采用“自由”翻譯策略。兩種截然相反的翻譯策略同時融匯于翻譯實踐與翻譯思想中,這與其翻譯的目的、材料、讀者、社會背景等緊密相關。
艾約瑟(J.Edkins 1823-1905)自 1848年來華,在華宣教、著述、翻譯、生活近五十七年之久,于1905年長眠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他在中國的成就很難簡單地陳述,因為他精通多種語言,眾多行業都有接觸,各色人種都有聯系,著有各類書籍,翻譯涉及各門學術,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工作,嘗盡各種苦難,獲得各種榮譽。可以說,艾約瑟涉獵領域幾乎無所不包,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多面手。他的貢獻與影響不止在一個方面,不限一處地域。國內外對他的研究已經開始,以對其語言文字貢獻研究為多,1980 和1996年樸允河以艾約瑟的上海方言研究為主題,先后完成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在美國學者吉瑞德(N.J.Girardot)的《朝覲東方:理雅各評傳》(2002)一書中,多處論及艾約瑟,他留意到19世紀東方學研究方法對漢學的影響,但限于主題,未能更清晰地梳理西方學術文化傳統并作進一步探討。2015年,張海英的博士論文《英國來華傳教士艾約瑟的漢語研究》討論漢語語言問題,包括漢語官話與方言、漢語語音、漢語語法、漢字偏旁部首與“六書”解讀以及歷史比較語言學研究,張海英認為,艾約瑟是“漢學家、語言學家、翻譯家和語文學家”(張海英2015:ii)。對艾約瑟的翻譯研究學界有所涉及,如“《紅樓夢》早期英譯補遺之一:艾約瑟對《紅樓夢》的譯介”(王金波2013)、“艾約瑟西學翻譯‘善教’觀研究”(李東2016)。但目前對艾約瑟的翻譯研究還欠缺深入、系統的理論探討。
作為來華傳教士,艾約瑟的首要任務是傳教譯經,但他從來都沒有忽視著書立說,傳播文化,溝通中西。除了教堂傳教、街巷牧教外,艾約瑟還以著譯傳教:從中西文學、文化交流的角度兼顧宣教與文學、文化交流的雙重功用。
艾約瑟的學術研究涉及領域廣泛,宗教著譯是其初衷與根本,故始終堅持不懈、積極參與《圣經》翻譯工作的討論與實踐,并與其他傳教士合作,共同翻譯出和合本《新約圣經》,也曾為“God”的圣名翻譯積極辯論并參于多次傳教士中國譯經大會。艾約瑟的宗教著作有:《中國人的宗教狀況》(The Religious Condition of the Chinese Observations)(1859)、《中國的宗教》(Religion in China)(1893)、《中國的佛教》(Chinese Buddhism)(1893)等;為了幫助新來華的傳教士學習漢語,他完成語言學著作,如《上海方言口語語法》(A Grammar of Colloquial Chinese,as Exhibited in the Shanghai Dialect)(1853)、《漢語官話口語語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Colloquial Language Commonly Called the Mandarin Dialect)(1857)等;為能了解中國文化與歷史的淵源以及發現中國與西方世界的關系,他研究翻譯古希臘、羅馬的歷史及歐洲的歷史,如《希臘志略》(History of Greece)(1898)、《羅馬志略》(History of Rome)(1898)和《歐洲史略》(History of Europe)(1898)等,為歷史研究提供東西方可互相借鑒學習的豐富資料;他還翻譯眾多的西方科技作品,如《光論》(Optics)(1853)、《植物學》(Elements of Botany)(1858)、《重 學》(An Elementary Treatise on Mechanics)(1859)等,他是最早承認中國“四大發明”的西方人士。科技發展離不開啟蒙教育,所以啟蒙教育的教材尤為重要,而在當時中國恰恰缺乏這些教材。艾約瑟在中國海關總署受雇于總稅務司赫德(R.Hart 1835-1911),常常在工作之余翻譯“西學啟蒙十六種”,它包括美國最新的學校教材,適應中國當時廣開西學書院對教材的迫切需求,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中國教育的發展與近代化進程。李鴻章對艾約瑟翻譯的此套教材給予高度評價,“艾君之妙筆與赫君之盛心,并足不朽矣”①。社會的發展總是要以經濟發展為指標,艾約瑟將其對西方經濟的研究成果著譯成《富國養民策》(1886)、《中國貨幣》(Chinese Currency)(1890)、《中華帝國的歲入和稅制》(The Revenue and Tax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1903)等。除上述作品外,艾約瑟還研究中國哲學,如儒家哲學、道家哲學等,并著有多部在中國的游記,這些都是中學西傳的有效途徑,能促進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及促進西方世界對中國的了解。
艾約瑟的突出貢獻在于其中西方文學之間的譯述成就。雖然文學的交流不是最為直接、最為快捷的方式,但如果就此否定文學翻譯的作用無疑是落后的觀念,因為正如艾約瑟自己所闡明的,文學與歷史可以互為補充,文學不僅可以證明歷史,而且比歷史更具生動性,更易為人所接受,文學里包含的歷史可能比純粹的歷史作品更值得參考,通過文學可以窺探歷史,而歷史中也包含文學的發展進程,因為文學本身也是歷史的一部分。艾約瑟不僅在《六合叢談》《萬國公報》等報刊上向中國讀者介紹古希臘、羅馬文學、哲學、英國文學,而且在他翻譯的《希臘志略》《羅馬志略》和《歐洲史略》中不斷譯介歐洲文學的名家名篇和文學發展歷程,使中國讀者能第一次完整、具體、系統地了解古希臘、羅馬諸多杰出且舉世聞名的作家、戲劇家、詩人、文學作品等,而且接受“希臘為西方文學之祖”的論斷。此外,艾約瑟還介紹過意大利的但丁、英國的莎士比亞、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騷塞、柯勒律治、拜倫以及貝蒂等。作為傳教士,他還翻譯過紀念賓為霖牧師(W.C.Burns 1815-1868)的《賓為霖傳》、“挽賓先生詩”(In Memoriam)(1873)、紀念穆倫斯(J.Mullens 1820-1879)的詩及其他紀念傳教士的文章。
艾約瑟中學西傳的作品也毫不遜色,從中國先秦以前的古典文學到清代作品他都有涉及,不僅有詩詞歌賦的譯述,還有神話傳說的研究;不僅有圣賢哲學的探討,還有戲劇小說的翻譯,可謂包羅萬象。他在報刊上發表一系列有關中國早期的神話傳說,如三皇五帝的傳說以及儒、釋、道各家的哲學,戰國時期的文學包括屈原的《離騷》《天問》以及宋玉的詩賦。他深入研究李白的詩歌,二十多首詩歌的譯述讓西方人了解到李白詩歌的浪漫主義文學特點;元代戲劇《借靴》《琵琶記》表現出中國元代文人的處境;《三國演義》《紅樓夢》和《品花寶鑒》等明清小說的翻譯不僅向西方傳播中國的小說,而且也成為艾約瑟漢語學習的輔助教材。
艾約瑟在中西文學翻譯領域做出的巨大貢獻使他無愧于“中西文學的擺渡者”的稱號。他在這些中西文學的譯述中體現的是堅持翻譯原則、精湛的翻譯技巧和古今中外融匯貫通的寬闊眼界,這些既是值得當代譯者學習借鑒的地方,也是中西文學知識的豐富資源。
從艾約瑟在《西學述略》卷四“文學”篇中的“翻譯”一節里,可以看出他的翻譯原則與翻譯策略:“凡繙譯一道,首重明順平易,而不失原文之義,有言繙譯,皆宜謹依原文字句,而不可使少有增減顛倒者。若然,則非止文理不通,亦且讀難成句”(艾約瑟 1898:29)。
艾約瑟文學翻譯的基本原則是“明順平易義通”,這是從翻譯客體的角度考察翻譯,因為“義”針對原文本的客體,“明”“順”“平”針對譯文文本的客體,而“易”“通”則針對譯文與譯文讀者的客體,這可以總結為“忠順通”翻譯策略,與嚴復的“信達雅”(嚴復 2009:5)翻譯原則相互照應。艾約瑟和嚴復都重視讀者對翻譯過程和翻譯策略的影響作用,正如巴斯奈特和勒弗菲爾認為,嚴復的翻譯原則在于心中有讀者(Bassnett,Lefevere 2001:19)。艾約瑟的翻譯原則強調簡單明了、順暢通達、平淡無奇、淺顯易懂的翻譯理念,它以忠實于原文為基礎,平實通順翻譯為手段,讀者易于接受為目標,這樣就能順利實現中西文學、文化的相互交流與借鑒。“明順平易”并不意味著語言的索然無味,艾約瑟在翻譯時雖然多處遵循簡單明了、直抒胸臆的翻譯原則,但也時時注意翻譯語言的“古典雅正”,這個“雅”字與嚴復的“雅”完全相通,嚴復主張的“雅”要求使用漢代以前的文雅語言,如“故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嚴復2005:36)。而艾約瑟主張的“雅”同樣注重使用傳統的典雅用語,這種相通之處可謂是兩位翻譯家的不謀而合,或有謀而合,或相互借鑒,因為二者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其翻譯觀呈現的時間也不相上下,且二者都翻譯過作家耶芳斯(W.S.Jevons 1835-1882)的同一部邏輯學著作Logic,艾約瑟將其譯為《辨學啟蒙》(1898),嚴復曾表達對“辨學”一詞翻譯的不足,于是將其譯為《名學淺說》(1898)(郭蕾2007:15),故二者翻譯實踐與翻譯理論相互聯系或借鑒的可能性較大。
艾約瑟之“明順平易義通”原則中原文之“義”強調“忠”實,“明、順、平”歸結為“順”暢,“易、通”則為了實現效果的“通”達,故相對于翻譯領域常見的3 字原則,并借鑒嚴復的“信達雅”3 字格翻譯理論,艾約瑟的“明順平易義通”6 字翻譯原則完全可以歸納為“忠順通”(faithfulness,coherence and accessibility)3 字翻譯原則,他的翻譯完全是基于對作者原“義”的忠實,通過“明、順、平”的翻譯技能,最終實現“易、通”效果,使原文的義直達譯文讀者心胸。
艾約瑟的“忠順通”翻譯標準,“忠”于原文及原作者的創作意圖,“明順平”是譯者翻譯策略的實施,而“易通”則是對譯文讀者接受度的關注。即“忠順通”將原文作者、譯者與譯文讀者聯系在一起,從而構成一個“三位一體”的翻譯系統。
“明順平易義通”或簡稱為“忠順通”的翻譯策略是艾約瑟翻譯的基本原則,但翻譯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譯者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還要根據翻譯文本和譯文讀者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策略,同時翻譯活動也會受到譯者的翻譯水平、知識積淀、文化背景、社會環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如文本是科技著作、啟蒙教材、格物致知、性理哲學或歷史地理等科學著作,譯者絕不可以隨性而為、任意發揮,而應該遵循艾約瑟所提倡的“忠順通”原則或依據嚴復所倡導的“信達”原則,因為這種客觀性的作品如果添加譯者的個人思想,就極有可能改變原文之義,既無法做到忠實于原文,也不能成功通達讀者,更難以實現溝通的目的,其影響是負面的,甚至是致命的。
如果原文本是傾向于主觀性、娛樂性或文學性的作品,譯者的翻譯則可以有更多的自主性,即可以借鑒艾約瑟所提倡的“自由翻譯”。這種方法是從翻譯主體考察翻譯策略,因為此處的“自由”翻譯往往是指譯者的自由,但即使是文學性的作品也并不意味著譯者可以有完全的、無所顧忌的自由,而須在遵循“明順平易義通”,即在“忠順通”翻譯原則基礎上的“自由”翻譯,如果改譯太多,變動太大,那樣的翻譯往往屬于特殊種類的翻譯,即改譯或改編等。盡管勒弗菲爾曾說過,“翻譯是一種改寫”(王寧 2009:21),但這是從文學的接受角度討論的改寫文學;埃斯卡皮(R.Escarpit)也提出過,“創造性叛逆”翻譯理論(謝天振2011:12),但這屬于個性化翻譯。這些翻譯策略類似于艾約瑟主張和實踐的“自由翻譯”,但他的“自由翻譯”并非完全的自由,因為這種“自由翻譯”一方面是根據翻譯文本的性質或特點,進行的適當的改譯與變譯、增譯與補譯、略譯與漏譯,當然也會出現有意或無意的誤讀與誤譯。如增譯中西時間的紀元紀事,以做到中西歷史的同步性與對應性;略譯以適應“明順平易義通”的翻譯原則,達到簡單明了、易于溝通的效果。另一方面,艾約瑟這種“自由翻譯”策略有時也根據譯文讀者的反應與接受情況而定,而不是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如當艾約瑟將西方文學、歷史譯成漢語時,往往會使用文理語言,以達“雅”言目的,這樣會促進當時中國讀者的接受,因為閱讀這些西方歷史、文學的中國讀者本身多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而當時中國的文化基礎依然還是文言與白話同在,文言語言更顯得規整典雅、氣韻風華。艾約瑟的“自由翻譯”策略與其“忠順通”翻譯原則相互照應、互為補充。
艾約瑟的文學譯述體現出他的以客體為導向的“明順平易義通”,即“忠順通”的翻譯觀與以翻譯主體為基礎靈活應對的“自由”翻譯策略,兩者表面上相互對立、截然相反,一為忠實翻譯,為原文及作者負責,一為自由翻譯,從譯者自身要求出發,同時兩者又是分別針對不同的源語材料的翻譯策略;二者又是相互關聯、相輔相承的翻譯策略,忠實翻譯是自由翻譯的基礎,自由翻譯則是忠實翻譯基礎之上的升華,是為讀者負責的自由,而非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艾約瑟的翻譯實踐與翻譯策略充分證明,他是一位名符其實的翻譯家,其翻譯理念與嚴復的翻譯思想有共同之處,對當代翻譯實踐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翻譯作為一種文化交流活動,其根本價值在于讓文學文化通過譯本在目的語的話語體系中穿越,并受到讀者的理解和接收,進而產生一種文化認同感和包容性。”(董曉波 胡波 2018:87)無論是中國文學的外譯,還是西方文學的中傳;無論是文學作品的傳播,還是翻譯策略的貢獻;無論是譯述的實踐與操作,還是理論的提出與應用;無論是文學翻譯本體的探討,還是文學交流對中西政治、文化溝通的促進,艾約瑟都踏踏實實地做出自己的貢獻,也獲得國內國際的廣泛認可。
注釋
①出自1898年出版的艾約瑟的《西學略述》中李鴻章寫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