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國家會計學院 福建廈門361005福建省人民檢察院福建福州350013)
盡管學術界早在1957年就提出了商業模式(business model)的概念(Bellman et al,1957),但對商業模式的定義迄今仍無法取得共識。Zott等學者的文獻回顧表明,學術界主要圍繞以下三個領域對商業模式開展研究。一是電子商務,對商業模式的定義和種類進行劃分;二是競爭戰略,對不同商業模式下的價值創造、競爭優勢、業績表現進行研究;三是創新和技術管理,對信息技術的聯結作用和企業的價值主張(value proposition)進行探索(Zott,2013)。 管理大師彼得·德魯克認為“商業模式是關于公司如何獲取回報的假設”(Drucker,1994),約翰遜等則將商業模式定義為“如何創造、傳遞客戶在價值和公司價值的系統”(Johnson et al,2008),奧斯德瓦爾德等人的定義與此類似,他們認為商業模式是“描述一個組織如何創造價值、傳遞價值、獲取價值的邏輯方式”(Ostwalder et al,2010)?,敻覃愄卣J為,一個好的商業模式應回答以下關鍵問題:客戶是誰?客戶看中什么價值?如何與客戶在做生意中賺錢?如何以合適的成本向客戶傳遞價值?(Magretta,2002)。在商業模式的構成要素方面,奧斯德瓦爾德等人提出了著名的商業模式畫布(business model canvas),指出商業模式由客戶細化、價值主張、營銷渠道、客戶關系、收入來源、核心資源、主要活動、合作伙伴和成本結構等九大模塊所組成。在商業模式的分類方面,歐洲財務報告咨詢組(European Financial Reporting Advisory Group,EFRAG)在借鑒學術界和日本會計準則委員會(Accounting Standards Board of Japan,ASBJ)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將商業模式分為四類,分別是價值轉換型商業模式(transformation business models)、價差獲利型商業模式(price change business models)、長期投資型商業模式(long term business models)和負債驅動型商業模式(liability driven business models)。價值轉換型商業模式是指企業對產品或服務提供加工或轉換活動(如將原材料加工為產成品,或將吸收的存款轉換為貸款等),從而實現產品或服務的價值提升。價差獲利型商業模式通過低買高賣的方式賺取價差,實現價值提升。長期投資型商業模式通過參股控股等方式獲取材料采購、銷售渠道、技術優勢、人力資源等戰略價值。負債驅動型商業模式通過收取保費等方式投資于金融資產等,實現投資收益。雖然商業模式缺乏權威的定義,學術界和實務界對商業模式的分類也是見仁見智,但商業模式在會計準則中的運用不僅不受妨礙,而且呈現常態化的趨勢。通過對國際財務報告準則(IFRS)和國際會計準則(IAS)的梳理表明,國際會計準則理事會(IASB)及其前身國際會計準則委員會(IASC)對商業模式的運用非常普遍,運用方式可分為兩類:一是對商業模式的明確運用,如IFRS 9(金融工具)、IFRS 12(其他主體權益的披露)、IFRS 15(客戶合同收入)。二是對商業模式的隱含運用,如IFRS 4(保險合同)、IFRS 8(經營分部)、IAS 2(存貨)、IAS 17(租賃)、IAS 36(資產減值)、IAS 39 (金融工具)、IAS 40 (投資性房地產)、IAS 41(生物資產)。在準則中的結論基礎(basis of conclusions)部分,對商業模式的運用更是屢見不鮮。
商業模式與會計報表要素分類、確認、計量和列報關系密切,在很多情況下決定著會計報表要素的分類,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收入確認的方式、計量屬性的選擇和財務信息的列報。
(一)商業模式對會計報表要素分類的影響。資產、負債、權益、收益和費用等會計報表要素的劃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企業的商業模式所決定的。同樣的資產,對于采用不同商業模式的企業,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分類。例如,棉花對于以價值轉換為商業模式的襯衫生產商而言,應分類為存貨,而對于以賺取價差為商業模式的棉花期貨交易商而言,則應分類為金融資產。又如,房屋建筑物,對于以價值轉換為商業模式的房地產開發商是存貨,對于以賺取租金為商業模式的房地開發商屬于投資性房地產,而對于以價值轉換為商業模式的其他企業,則屬于固定資產。同樣地,金融資產到底是劃分為按攤余成本計量的金融資產,還是劃分為按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損益的金融資產,或是劃分為按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OCI)的金融資產,也離不開對商業模式的判斷??梢?,不管明確與否,報表要素的分類,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商業模式的影響,甚至同一家企業同樣的資產和負債,也可能因為運用這些資產和負債的商業模式差異,而得出不同的分類。
(二)商業模式對收入確認的影響。商業模式不僅決定著報表要素的分類,而且影響著交易活動的確認。例如,期貨交易商與能源生產商簽訂了一份能源交易合同。對于期貨交易商而言,其商業模式決定了應將這份合同事項確認為金融工具,而對能源生產商來說,這份合同屬于未確認待執行的合同,未交易之前無須確認相關資產。更重要的是,商業模式影響著收入是按總額法確認還是按凈額法確認。例如,亞馬遜、京東和阿里巴巴作為世界上的三大電商巨頭,2017年度確認的營業收入分別為1 779億美元、3 623億元人民幣和2 503億元人民幣。盡管亞馬遜和京東確認的營業收入遠高于阿里巴巴,但其商品交易總額(GMV,亞馬遜為2 582億美元,京東為1.3萬億元人民幣)卻遠低于阿里巴巴(4.82萬億元人民幣)。究其原因,在于亞馬遜和京東均屬于自營型的商業模式,扮演著主要責任人(principal)的角色,即對商品銷售和服務提供承擔主要責任、負責定價政策、承擔存貨和信用風險,因而采用總額法確認收入,而阿里巴巴屬于平臺型的商業模式,扮演的是代理人(agent)而不是主要責任人的角色,故采用凈額法確認收入。同樣地,Uber、滴滴出行和神州專車盡管從事的都是網約車業務,但Uber和滴滴出行選擇的是C2C商業模式,具有輕資產、少人員等特點,它們的客戶是網約車司機,而不是乘客,故其收入按凈額法確認。例如,2017年Uber毛營業額(gross bookings)高達370億美元,但確認的凈營業收入(net revenue)只有75億美元,這部分收入代表其向網約車司機收取的服務費和傭金等。相比之下,神州專車選擇的是另一種商業模式B2C,具有重資產、多人員的特點,即神州專車自己雇傭網約車司機、自己租賃或購買車輛,其客戶是乘客,而不是網約車司機,故其2017年按總額法確認了57億元人民幣的專車業務收入。可見,收入確認對主要責任人和代理人的區分,離不開對商業模式的實質性判斷。
(三)商業模式對計量屬性的影響。如前所述,歐洲財務報告咨詢組(EFRAG)將商業模式劃分為四種類型,并以這四種不同商業模式解釋其對計量屬性選擇和對計量結果變動采用差異化處理的邏輯依據,如下表所示。

商業模式的計量屬性選擇和計量變動處理表
對于采用價值轉換型商業模式的企業,存貨和固定資產等主要是用于經營,而不是為了出售,歷史成本理所當然成為首選的計量屬性,計量結果變動的會計處理遵循的是配比原則,將其與當期確認的相關收入相配比,據此編報的信息有助于評價企業投入產出的效率和效果。對于采用價差獲利型商業模式的企業,其購買存貨或其他金融資產,目的是為了獲得價格變動的收益,采用公允價值計量且將其計量變動結果計入當期損益合乎商業邏輯,據此得出的信息有助于評價企業價值管理和風險管理的效率和效果。對于采用長期投資型商業模式的企業,進行權益類的證券投資,是為了實現長期戰略目標或平衡資產組合,公允價值計量雖然是恰當的計量屬性,但將每個資產負債表日的計量結果變動直接接入當期損益,不僅與長期投資的初衷相悖,且缺乏經濟意義,將其計入其他綜合收益無疑更加科學合理,據此得出的信息有助于評價企業戰略管理的成效。對于采用負債驅動型商業模式的企業如保險公司,其利用保費等負債性收入投資于有價證券,只有賦予其公允價值選擇權,才可避免金融資產與金融負債由于采用不同的計量屬性而產生錯配效應(mismatched effect),據此得出的信息有助于評價企業的資產負債組合是否有效。
(四)商業模式對信息列報的影響。商業模式影響著企業對財務信息的列報或披露方式。與商業模式直接相關的信息必須在報表中列報,而相對不重要的信息則可以在附注中披露,而且商業模式能夠有效地對收入和費用進行區分、排序和組合,使得按照商業模式處理后的信息更為有用。例如,商業模式可以通過區分重復發生的正常項目和非正常項目,幫助投資者恰當識別和評估與未來盈利和現金流量相關的項目。此外,商業模式也會對分部報告的劃分和披露產生影響。以騰訊為例,截至2018年6月,微信的用戶已經超過10.6億,這些用戶是騰訊通過免費戰略這種創新的商業模式獲取的。為了維護微信這個海量的社交平臺,騰訊每年需要耗費數十億元的成本費用,騰訊在披露分部報告時,應否將微信平臺的維護費用(即用戶獲取成本)分攤至增值業務(主要是網絡游戲)、廣告服務和其他服務等三個分部?目前騰訊尚未將用戶獲取成本分攤至這三個分部,其結果是夸大了這三個分部的盈利能力,不利于投資者評估和預測不同分部的真實盈利前景。
以上分析表明,商業模式的差異較好地詮釋了報表要素分類、收入確認方式、計量屬性選擇和財務信息列報背后的邏輯基礎。既然商業模式在會計報表要素分類、確認、計量和列報中發揮如此重要的作用,扮演如此顯要的角色,我們認為,準則制定機構有必要盡快在財務報告概念框架的層面上澄清和明確商業模式的角色地位。
首先,商業模式與財務報告目標相契合。它不僅為使用者提供了企業通過何種方式管理和使用資產以創造價值的信息,而且反映了過去商業模式有效應用的效果,并從持續經營的角度預期按照現有商業模式的運行將會在未來重現此結果,這些都是評估未來現金流和受托責任的主要依據,與財務報告的決策有用觀和受托責任觀相契合。
其次,商業模式符合會計信息質量特征。從相關性的角度看,商業模式以企業最可能采用的創造價值方式來描述現金流量的獲取和使用,順應了投資者對商業模式的關注需求;從如實反映的角度看,商業模式本身就是企業的經濟實質之一,它所反映的現金流量信息也是最接近企業的經濟現象;從可比性的角度看,對于看似相同的交易,如果企業采用不同的商業模式,也會對其現金流量產生很大的影響,基于實質重于形式,對相同交易采用不同的會計處理實際上提高了可比性;從可理解性的角度看,如果使用者理解商業模式,也相當于了解企業重要的經濟實質的一部分,即創造價值的方式,必然會提高財務信息的可理解性。
最后,商業模式是準則制定的重要依據。事實上,IASB在會計準則的結論基礎部分,經常用商業模式來解釋支持或反對不同分類、確認、計量和列報方法的理由。這或許是IASB于2013年發布 《財務報告概念框架的評論》(A Review of the Conceptual Framework for Financial Reporting)討論稿(DP)的原因之一。在該討論稿第九節中,IASB以非常開明包容的態度,用了相當大的篇幅分析了商業模式在會計準則中的運用問題,并廣泛征求各界的意見。對此,歐洲財務報告咨詢組(EFRAG)專門發布了一份研究報告和一個公報,極力主張和建議IASB在修訂財務報告概念框架時明確商業模式的角色地位。遺憾的是,基于對商業模式缺乏權威定義和擔心商業模式可能降低財務信息可比性的考慮,IASB在財務報告概念框架的征求意見稿和最終稿,選擇回避“商業模式”一詞,用“業務活動”(business activities)取而代之。在2018年版的財務報告概念框架“結論基礎”第29至33段中,IASB指出,盡管商業模式對分類、確認、計量和列報產生了重大影響,但它并不認為商業模式是一個“影響一切的概念”(overarching concept),對財務報告所有方面的影響方式和影響程度不具有普遍性,因而更傾向于在準則層面拓展對商業模式的運用,并以IFRS 9中對商業模式的討論為例來解釋如何運用此概念。IASB認為,未來對概念框架作進一步修訂時,可考慮從計量單元、計量屬性的選擇以及資產、負債、權益、收入和費用的分類等角度,明確商業模式在其中的角色地位。
我們認為,商業模式(或經營活動)在準則制定和準則體系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且其對會計分類、收入確認、計量屬性和信息列報的影響將持續加大。這既是商業模式創新的必然結果,也是公允價值計量沖擊下的思維創新,它改變了原有計量模式以實際交易作為確認基礎的要求,轉而從資產創造價值、貢獻現金流量的角度入手對分類、確認、計量和列報進行規范,更加符合經濟實質,更有助于投資者對決策的判斷和對受托責任的評價。反對在會計中推廣商業模式,主要是出于商業模式現有界定不明確存在被濫用風險的擔心,這反而說明,在財務報告概念框架層面上需要厘清商業模式的定義、明確商業模式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