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在馬克思主義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義。MEGA1和MEGA2的曲折發展歷程表現出研究者對馬克思恩格斯文獻事業所作的始終不渝的努力。尤其是1975年以來出版的MEGA2以其全面性、原始性和過程性等特點,展現了馬克思恩格斯經典文本的發展過程,也反映出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歷程。結合具體案例討論MEGA2的理論特點和價值,有助于彰顯這版全集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意義和作用。
[關鍵詞]MEGA1;MEGA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
[作者簡介]王旭東,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簡稱“MEGA版”)指的是歷史上不同時期出版的兩套全集。一版是1927—1935年由蘇聯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編輯出版的舊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簡稱“MEGA1”)。隨著蘇聯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和國際形勢的發展,這一版并未完全實現編者制定的出版計劃,最終在1935年宣告終止。①另一版是由東德學者推動,自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出版,一直延續至今的新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簡稱“MEGA2”)。本文將討論MEGA版產生的原因及其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簡稱“俄文版”)之間的關系,并以MEGA2為例討論其在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一、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兩套版本系統
眾所周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2版(簡稱“俄文第2版”)是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最重要的版本之一,它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德文版、日文第2版、烏克蘭文版、羅馬尼亞文版、波蘭文版、塞爾維亞文版、保加利亞文版、捷克文版、匈牙利文版、朝鮮文版等不同版本的底本。不論是編輯原則和方法,還是卷次構成、文獻選取、注釋索引等特征,這些版本都深受俄文第2版的影響。俄文第2版雖然是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簡稱“俄文第1版”)基礎上產生的,而且在編輯體例、翻譯質量等方面都優于俄文第1版,但是俄文第2版的編輯方針和編輯目的卻與俄文第1版一脈相承。回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編輯史可以發現,不論是在俄文第1版還是在俄文第2版的編輯過程中,領導編輯這兩版全集的蘇聯研究機構歷史上這個機構的名稱變遷如下: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1921年),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院(1931年),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研究院(1953年),馬克思列寧研究院(1956年)。都同時致力于另一版全集的出版工作,這就是MEGA版。這兩套版本雖然是在同一機構的領導下產生的,但由于采取了不同的編輯準則和編輯方法,因此具有本質性的區別。這種情況的出現與編輯們考慮怎樣反映馬克思恩格斯遺著的存在形態有關。
眾所周知,馬克思恩格斯一生著述等身,但是正式出版物非常之少。尤其是馬克思,他的很多經典文本都是以未完成的手稿存世的,如《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資本論》三大手稿(《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1863—1865年經濟學手稿》)等。這些手稿數量龐大、字跡潦草,且年代久遠,情況比較復雜。因此,整理手稿形態的文本是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編輯事業中的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說這項工作代表了整部作品的編輯水準。
主持俄文第1版和MEGA1出版工作的梁贊諾夫,將其領導的編輯工作的重點放在了收集和整理馬克思恩格斯手稿的工作上。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搜集文獻材料,另一方面對馬克思恩格斯遺留手稿進行辨讀整理。這兩版全集所收錄的馬克思恩格斯主要手稿基本一致,可以說不論是俄文第1版還是MEGA1,編輯工作的第一步都是整理手稿。在破解馬克思字跡和恩格斯速寫符號等信息的基礎上,形成方便現代人閱讀的文獻資料,以此來服務兩版全集的出版工作。值得注意的是,手稿最大的特點是保留了作者的創作細節,將作者的內容修改、補充詞句、刪減文本、調換文本位置等情況一覽無遺地呈現出來。從MEGA1已出版的卷次和俄文第1版可以看出,俄文第1版和MEGA1的編者對這些創作細節是有不同態度的。前者的編者將這些細節有選擇地編入正文之中,提供了一個可讀性強的“最終”作品;而后者的編者保存了手稿的原始形式,使讀者能一目了然地看到作品的修改過程。俄文第1版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套體例統一、編排完整并裁減了修改過程的著作集,MEGA1則是將作品的原始情況提供給讀者。這也是俄文第1版和MEGA1采取不同編排方法和編輯方針的根源所在。
由于編排方法和編輯方針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MEGA1和俄文第1版存在以下三點區別:第一,出版目的和服務對象不同。MEGA1的出版目的是滿足學術研究的需要,而俄文第1版主要是為了服務馬克思主義宣傳。第二,收錄文獻范圍不同。MEGA1計劃收錄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文獻,既包括已經完成的著作,也包括未完成的手稿和準備材料;俄文第1版并未收錄馬克思恩格斯創作的全部文獻,只收錄了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形成中的重要文本。第三,收錄文獻形式不同。MEGA1收錄的文本保持了創作時的原始情況,并且以原文形式刊印;而俄文第1版則統一將所收材料譯成俄文。
上述區別將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劃分成兩套版本系統。隨著1927年MEGA1和1928年俄文第1版相繼問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兩大版本系統正式形成。
二、 MEGA2的理論特點和價值
在MEGA1出版中斷40年之后(即1975年),MEGA2第1部分第1卷正式出版問世。由于受到當時蘇共馬列主義研究院和東德馬列主義研究院有關版本性質問題爭論的影響,MEGA2雖然沒有完全沿用MEGA1(die historisch-kritische Marx-Engels-Gesamtaus-gabe)的名稱,但也使用了“Marx-Engels-Gesamtausgabe”的字樣。這是為了把MEGA2與之前出版的MEGA1區別開來,表明MEGA2是一套全新的“歷史考證版”,并非接續MEGA1的工作。這并不意味著MEGA2的編者輕視和否定MEGA1的版本貢獻。根本而言,MEGA2是一部向MEGA1編者致敬的作品,它遵循了MEGA1的“歷史考證”精神,繼承了MEGA1的理論目標,屬于由MEGA1開啟的新的版本系統。
在內容和形式上,MEGA2與MEGA1相比具有以下幾點不同:內容上,MEGA1第4部分是整部作品的主題和人名索引;MEGA2在每卷后面刊印本卷所收文本的各種索引,而第4部分收錄馬克思恩格斯在研究中產生的筆記、摘錄和批注等部分。形式上,MEGA1每個文本只有一卷;MEGA2同一卷次在出版正文部分的同時,針對這一卷還出版一部包含產生和流傳過程、注釋、異文索引、文獻索引、人名索引、名目索引的附屬材料卷(apparat)。那么,MEGA2的版本特點是什么?這些特點對研究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會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些影響又會給馬克思主義研究帶來怎樣的變化?結合一些具體實例可以回答這些問題。
首先,“MEGA2收錄全部流傳下來的和可供使用的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遺產”[1]35*,即具有全面性特點。將馬克思恩格斯的手稿、書信、摘錄、筆記、批注以及新發現的著作全部出版,能夠展現他們思想形成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思想家的思想由不成熟走向成熟會經歷很多階段,尤其對于馬克思恩格斯這種一生都在進行理論創作的思想家來說更為明顯,研究者普遍認為他們的思想存在不同的發展階段,解讀每一階段思想變化的原因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這些原因多種多樣,有時是受到其他理論家和著作的影響,有時是從現實斗爭中得到了啟示,有時是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了新問題。在一些情況中,這些重要因素反映在經典文本之外的其他類型的文本之中。以前的研究更多的是從經典文本本身去尋找他們思想變革的內在原因,而忽視外圍材料對他們思想帶來的直接影響,往往造成研究者的解讀在這個文本中能自圓其說,而把相同的結論放到其他的著作中就不能一以貫之。究其原因,是沒有全面地和聯系地使用文獻材料。通過MEGA2,研究者能夠使用馬克思恩格斯相對全面的文獻材料進行思想解讀,在此基礎上得到新的觀點。比如,MEGA2第4部分收錄的摘錄筆記部分為研究筆記和著作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使得研究者能夠從二者間的關系進行思想解讀。
(1) 《克羅茨納赫筆記》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之間的關系。馬克思在1843年撰寫《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與此同時,他還對23部相關的政治和歷史類著作進行了摘錄,留下了《克羅茨納赫筆記》。筆記中的內容,尤其是主題索引,反映出馬克思當時比較關心所有制、階級和國家三方面問題。這部筆記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創作產生了直接影響。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法哲學》303節時沒有直接寫下自己的評述,而是空了一部分抄寫《法哲學》第304~307節的內容,這與他之前每摘錄完一部分就進行評述的習慣是不相符的,很可能是因為他對這一節的考慮還不成熟,打算在日后對第303節進行論述。同時很可能是他正好摘錄了列奧波特·蘭克的《歷史—政治雜志》,對此馬克思寫下了《克羅茨納赫筆記》第4筆記中最長的一段評述,即《蘭克評注》。從內容上說,《蘭克評注》與《法哲學》第304~307節緊密相連,而且回應的是第303節的有關問題。所以,在《蘭克評注》的影響下,馬克思重新回到了對第303節的討論上,它解開了馬克思遇到的問題。可見,《克羅茨納赫筆記》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影響,但這部筆記在MEGA2中首次公開發表全文,此前的研究者沒有機會看到全部筆記,缺失從筆記與手稿關系的角度解讀文本的可能。
(2) 《穆勒摘要》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之間的關系。從寫作順序上看,《穆勒摘要》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交叉寫成的。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Ⅰ的研究并不順利,他中斷了寫作而開始進行新的閱讀。筆記本Ⅰ之后,馬克思摘錄了詹姆斯·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并且對所摘錄部分撰寫了獨立的大段評注,論述了交往異化的思想,發展了異化理論。因此,《穆勒摘要》是唯物史觀形成道路上的重要轉折點。如果只把這部筆記視作馬克思思想的外圍材料并忽視《穆勒摘要》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實際寫作順序,將它的創作置于筆記本Ⅰ之前的話,就會降低這部筆記的意義,忽略1844年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關鍵一環。
遺憾的是,《克羅茨納赫筆記》和《巴黎筆記》至今都沒有完整的中譯本問世,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對同時期著作的深入研究。
其次,“MEGA2中收錄的全部著作與原件完全一致并以原始文字發表問世”[1]35*,即具有原始性特點。這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是文字上的原始性,刊印作品原文;另一方面是采取文本的原始編排順序。
(1) 馬克思恩格斯撰寫的著作涉及德語、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等多國語言,對于以同一種語言翻譯出版的全集——如俄文第2版——來說就面臨著轉譯的問題,譯者本身對于原始語言的理解會直接反映在譯文之中。《哲學的貧困》是馬克思以法文撰寫的一部批判蒲魯東的論戰性作品,恩格斯承擔了將其譯為德文的工作,并在1884年8月22日致卡爾·考茨基的信中對翻譯一事進行了說明:“《貧困》。我手頭上現有的稿子已經校訂完了。除了法語細微的地方(這只有在法國待過的人才領會得透)有幾處小的錯誤,沒有多少可改動的。rapports(關系)一詞,我大部分不譯為Beziehungen,而譯為Verhltnis,因為前面這個詞太含糊,并且馬克思本人總是用rapports來表達德文的Verhltnis,反之亦然。加之,例如在rapports de proportionalité(比例關系)中,rapports指的是量方面的,這只能用Verhltnis來表達,因為Beziehungen主要是指質方面的意思。”[2]在1847年之前的作品中,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大量使用了“Verhltnis”,直到《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才開始將“Verhltnis”和“Beziehungen”分開使用。恩格斯的翻譯反映出,他認為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階段所提到的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和經濟關系等一系列有關“關系”的概念,其實質并未有哲學上“質”的層面,還是延續了1844—1847年的思想觀點。而《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德文版在翻譯作為《哲學的貧困》創作草案的馬克思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柯夫的信(簡稱《致安年柯夫的信》)時并未區分使用這兩個詞,而是大量使用了“Beziehungen”。可見,德文著作集的編者認為,馬克思這個時期的思想與早期是不同的,他將關系概念延展到了哲學意義上“質”的層面,依據后期馬克思使用的概念在這里進行對接處理。所以,譯者對馬克思思想理解的差異導致翻譯過程的再創造。而MEGA2采取刊印作品原文的方式可以使讀者直面原始文字,剔除譯者的影響,自己解讀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
(2) 《德意志意識形態(費爾巴哈章)》手稿(簡稱“《費爾巴哈》章”)的編排方式。眾所周知,《費爾巴哈》章的手稿狀態比較復雜,創作過程的層次性產生了最早撰寫的大束手稿和之后謄清階段出現的小束手稿,大束手稿中具有恩格斯號碼和馬克思頁碼兩種編號方式。在實際創作中,馬克思恩格斯是分左右兩欄進行撰寫的,左欄用于正文部分寫作,右欄用于對正文的增補,并且左欄大部分是恩格斯的筆跡,而馬克思只進行了少量的增補、修改和刪減。如何處理這些信息之間的關系,從而對手稿進行合理編排,是《費爾巴哈》章整理的重點和難點。在相關文獻學討論的基礎上,《費爾巴哈》章形成了很多有代表性的版本,如1926年梁贊諾夫版、1932年阿多拉茨基版、1965年巴加圖利亞版、1971年新德文版、1972年MEGA試刊版、1974年廣松版、1998年澀谷版、2004年MEGA先行版、2017年MEGA2Ⅰ/5版。在1971年新德文版之后出版的5個版本,相比之前各版的共同特點是采取了按照手稿原始樣貌左右兩欄進行編排的編輯方式,沒有將右欄增補的內容插入左欄之中,而是完全按照手稿原始情況出版,這種編排的優越性在于避免了“因不分欄而出現的文本不接續的缺陷”[3]144。這樣的編排在研究中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可以通過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韓立新教授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之〈費爾巴哈〉章編譯上的根本問題——寫在新MEGAⅠ/5〈德意志意識形態〉卷正式出版之前》一文中對馬克思標注頁碼的[17][18][19]這三頁大束手稿的研究成果進行說明。馬克思標注的[17][18][19]頁比較重要,因為這三頁的右欄上有馬克思留下的很長的三部分增補,主要論述了共產主義成立的條件。沒有采取分欄編輯的梁贊諾夫版、阿多拉茨基版、巴加圖利亞版、新德文版都面臨將這三段文字插入左欄的問題,但是通過分析會發現,“盡管各版都從自己的理解出發做出了努力,但我們還是不得不說,它們依然沒有解決‘左欄Ⅳ’與‘右欄Ⅲ—Ⅴ’的不接續問題。究其原因,都在于它們不分左右欄的編輯上。只要采取這種編輯方針,這一缺陷就是無法避免的。事實上,在整個《費爾巴哈》章中,這種無法納入左欄的增補、異文、備忘錄、邊注和標題并不是少數。在這種不分欄的編輯中,正像本文所分析的那樣,或者會帶來文本的不連續、中斷問題,或者會像對待第[19]頁的標題‘共產主義’那樣不予收錄,或者像對待第[19]頁的邊注‘交往和生產力’那樣,將它們置于腳注或文末注當中,從而降低邊注、備忘錄的意義”[3]143。因此,只有將這三段文字保持在右欄本來的位置上,給閱讀者明確的提示,才能減少編者主觀推斷的影響。目前,采取再現原始手稿這一編排方式的MEGA2Ⅰ/5版,可以被視為比較優越的研究成果。
最后,“MEGA2展現了馬克思恩格斯革命創作的歷史發展,同時只要材料保存下來,就會將每一部著作從最初提綱到最終成稿的不斷完善過程再現出來”[1]36*,即具有過程性特點。馬克思恩格斯的有些著作版本眾多,而且彼此不同。一般通行的馬恩全集只收錄最終或有代表性的版本,而MEGA2卻將每一個版本都刊印出來,以此來展現經典著作的發展過程。因此,研究者擁有了可以比對各個版本之間的差異來進行解讀的基礎。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資本論》及其手稿,具體表現在這些文本篇章結構和文字的修訂上。
MEGA2第2部分第5~10卷分別收錄了3個語種6個版本的《資本論》第1卷,它們包括德文第1版(第5卷)、德文第2版(第6卷)、法文版(第7卷)、德文第3版(第8卷)、英文版(第9卷)、德文第4版(第10卷)。現在國際上通行的《資本論》第1卷是以德文第4版作為底本的,這一版是馬克思逝世之后由恩格斯編輯而成的,它在很多方面都異于之前的各個版本。比如,它的篇章劃分繼承了法文版的結構,而法文版的結構與之前的《資本論》第1卷德文第2版相比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德文第2版第7篇《資本的積累過程》中的最后一章《所謂原始積累》在法文版中被改為第8篇。馬克思提高了原來這章的地位,在《資本論》第1卷最后部分轉向了歷史敘述。在法文版中馬克思為什么會重新劃分結構?這樣的篇章結構對《資本論》思想的闡發具有什么樣的影響?MEGA2第2部分所收版本相繼出版,引發了諸如此類的問題。
馬克思恩格斯創作的文本在文字上的修改數以萬計,集中體現在附屬材料卷中的異文索引,它對研究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發展歷程具有重要價值。這是因為,“據此能夠得到從一個文本到另一個文本的變動過程,作者校訂的每部文本的文字情況真實地再現出來。使用印刷手法來突出作者在修訂過程中在內容方面特別重要的異文。這樣既有利于研究者的研究,同時也讓出版者了解哪些異文應在研究版本出版中加以考慮”[1]48*。比較典型的是MEGA2第2部分第12卷(收錄了恩格斯編輯用稿)中的異文索引。馬克思留下了很多有關《資本論》第2卷的創作手稿,后來恩格斯借助這些手稿中的一部分編輯成了現行的《資本論》第2卷。因為馬克思手稿情況比較復雜,恩格斯在編輯中對這些手稿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處理,留下了一部編輯用稿。對比恩格斯編輯用稿和馬克思幾份手稿會發現,二者并不統一,存在差異,這些差異反映在MEGA2第2部分第12卷后面所附的3個特殊異文索引:《構成比較》(Gliederungsvergleich)、《出處一覽》(Provenienzverzeichnis)、《出入一覽》(Abweichungsverzeichnis)。通過這3份索引可以清楚地看到恩格斯在何種程度上使用了馬克思的手稿。其中《出入一覽》展現了編輯用稿和馬克思撰寫的那部分手稿之間的全部差異。
比如通行版《資本論》第2卷第3篇第20章第2節開頭的這部分,在1870年第2稿中馬克思并非將其視為單獨的部分,是恩格斯將它單獨劃成一節并添加了標題。通行版這一節的第1段寫道“社會的總產品,從而社會的總生產,分成兩大部類:”[4],馬克思在第2稿中留下的是“社會總年產品分成兩大部類——”[5]。可見,恩格斯在這里作了很大的改動:首先,刪除了“總年產品”中的“年”這個字,之后補充上了“從而社會的總生產”,刪掉了“兩大部類”的著重號,把之后的“——”改成冒號并另起一段。這樣的修改在一定意義上完善了馬克思的思想:年產品是特定的說法,它只是在分析兩個部類之間年交換時才顯得重要,不能涵蓋之前的日產品、周產品和月產品;補充“從而社會的總生產”發展了馬克思思想,避免了歧義產生;刪除“兩大部類”的著重號是因為這節標題已經進行了強調,避免重復。通行版中的這段文字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的作品,如果不了解這句話的實際創作過程,將恩格斯的編輯工作視為對馬克思手稿的完全復制和拼接組合的話,就會忽視恩格斯對《資本論》第2卷編輯工作的貢獻,就不能客觀合理地評價馬克思思想以及回答“馬克思恩格斯問題”。
三、 MEGA2在研究中的意義和作用
MEGA2的總序言指出:“MEGA2的價值不僅在于首次完整出版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遺產,還在于它發表這些著作和文章時所采用的方式方法。”[1]46*對馬克思主義研究來說,這種方式方法就是著眼于文本形成過程中文本本身的客觀變化,利用書信這種外圍材料還原作者創作的歷史境況,從摘錄筆記和著作之間關系的視角來找尋思想產生的源頭,通過表現作者在文本中進行的修改、刪除、增補、調換、轉譯等加工處理細節來揭示作者思想的變化,這就是MEGA2的理論意義之所在。用敘述的方式來闡釋思想本身,重新演繹作者思想。可以說,透過文本挖掘背后的事實來描繪作者思想形成的軌跡,是一種獨特的思想解讀方式。正如皮埃爾-馬克·德比亞齊在《文本發生學》中所指出的:“‘發生校勘學’旨在更新對文本的認識,通過手稿,把校勘的疑問從作者轉向作家,從著作轉向文字,從結構轉向過程,從作品轉向作品的起源。”[6]從方法論上來說,二者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MEGA研究在中國從最早的譯介到后來形成方法論自覺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隨著MEGA2研究事業的不斷發展,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對這套全集的理論價值和意義的思考進入了反思階段,對MEGA2的評價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由于選取的角度不同,有些評價出現了誤讀或者過度解讀的情況。結合本文的論述,研究者需要注意以下三點。
第一,MEGA2與以俄文第2版為底本的通行版不是對立的兩個版本,二者都有獨立的意義,不能用前者否定后者的版本意義和理論價值。一些研究者主張MEGA2保留了原始手稿的細節,具有很強的客觀性;相反,俄文第2版的編者拋棄了原始材料的細節,提供了一個經過他們主觀判斷裁剪的版本,因而產生前者比后者更客觀的看法。這些研究者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俄文版的編者們也同樣是從手稿辨讀開始進行工作的,這些直面手稿的人只是采取了出版最終文本的編輯方針,才不需要完全反映文本的實際創作過程。回顧編輯史可以發現,不論是MEGA版還是俄文版,都需要對原始材料進行系統的處理,只是由于編輯方針和編輯方法不同才出現了兩個不同的版本。研究者在使用這兩個版本時需要秉承不同的方法論原則,更多地從方法論角度審視這兩個版本的異同:一方面,俄文第2版雖然所收文獻少于MEGA2,但是基本完全收入涉及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重要著作,研究者借助俄文第2版完全具備研究前提;另一方面,MEGA2和俄文第2版是從“動態”與“靜態”兩個角度分別展現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在實際研究中,借助MEGA2進行研究描繪的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整個思想發展過程,MEGA2使用者可以從動態角度去解讀和評判思想。而以俄文第2版為基礎文獻進行研究,是從靜態角度、從馬克思恩格斯核心文本中成熟的思想框架和核心概念出發,發掘他們思想的邏輯發展路徑。所以,這兩套版本作為反映馬克思恩格斯科學思想的基礎,在宣傳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第二,不能以編者引言來代替整卷的學術水準,進而僅憑MEGA2每卷之前的編者引言來評判MEGA2本身。每部MEGA2正
文卷前編者說明的標題有一個變化過程,最開始稱為“導言”(Einleitung),因為具有很強的意識形態色彩,后來的卷次拋棄了這種說法,開始使用“引言”(Einfuehrung)的界定,這表明編者將自己撰寫這篇文獻的功用限定在引導性的位置上,而并非對所收文獻的指導性說明。一些學者將這份材料視為整卷的核心,更多地關注這份引言,尤其是對于引言中的例子情有獨鐘,而忽視正文卷與附屬材料卷相互呼應的關系。如果深入正文就會發現,編者指出的只是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個別例子,而超出引言的例子則不勝枚舉。因此,研究者應該一方面以編者引言為切入點,思考這些直面原始文獻的編者們當時在編輯工作中發現的問題;另一方面要深入文本本身之中,從自身研究角度出發使用合適的文本部分。
第三,要重視附屬材料卷。MEGA2與通行本之間的差別集中反映在附屬材料卷之中。因為就同一文本而言,MEGA2正文卷提供的正文部分與通行版基本一致,如果不結合附屬材料卷進行研究就基本失去了MEGA2的學術意義。附屬材料卷將正文形成過程的細節、歷史、特點等信息集中表現出來。在使用過程中,研究者只有一手拿正文卷,一手拿附屬材料卷,將二者結合起來進行閱讀,才能把握文本的形成過程。而在實際研究中,僅閱讀正文卷,將附屬材料卷束之高閣,只是將正文卷理解為一個最新的、最全面的版本,放棄使用非常“煩瑣”的附屬材料卷,這種現象大量存在。
因此,對MEGA2的評價更應該堅持實事求是的基本原則。一方面,不能放大MEGA2的意義,用MEGA2去否定其他版本的意義和價值,認為MEGA2的學術價值高于其他非MEGA2的版本;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研究是以非MEGA2為底本的中文第1版起步的,因此中文第1版是我們研究的基礎,構成了幾代人的思想底色。只有繼承以前的研究成果,完成新舊對接,才能不斷提升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新高度。
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談到了自己閱讀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著作的心得體會: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研究和考據馬克思主義文本上,功課做得還是可以的。相比之下,我們一些研究在這方面的努力就遠遠不夠了”[7]。總書記一方面肯定了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在文本研究方面的工作,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在這方面研究的不足,我們的研究與西方存在著差距。總書記提出了指導性的建議,這要求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者要下力氣、花時間,在馬克思主義文本研究和考據方面有所突破,如果可能形成外語水平高、理論水平強的專業團隊,盡快參與到MEGA2相關卷次的編輯工作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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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成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