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瀚
摘要:本文以黃素、張崢嶸為代表的家族剪紙實踐與傳承為例,回溯漳浦剪紙隨時代嬗變的歷程,將漳浦剪紙與社會的發展、時代演進與個人的剪紙命運關聯起來,特別補充了漳浦剪紙實踐者對所持項目技藝特點的理解、傳承人實際存續狀況和所處境遇的切身體會等內容,為讀者呈現一個真實生動、鮮活詳實的區域剪紙人文歷史,反映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時代中的變遷,為漳浦剪紙進一步的非遺保護研究工作提供基礎材料參考與思考路徑。
關鍵詞:漳浦剪紙 實踐 傳承 非遺保護
中圖分類號:J52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18)19-0022-04
福建閩南地區的漳浦縣,在地域性自然生態和文化生態的影響與制約下,形成深厚的民間剪紙傳統,加之1949年以來當地剪紙文化藝術建設的突出影響力,成為福建剪紙的重要代表區域。而以黃素、張崢嶸及其家族成員為代表的漳浦剪紙百年左右的傳承與實踐,見證了漳浦剪紙與社會形態的轉變、時代演進與個人剪紙命運之間的關聯,演繹了漳浦剪紙不斷創造、變異和調適的歷程,是形成當代漳浦剪紙人文風貌的重要見證,并直接影響了當代漳浦剪紙傳承人對剪紙的觀念認知。
一、文化地位的轉變與新的人文氣象
《漳浦縣志》(清光緒本,民國二十五年重刊)卷三《風土志·風俗》提到閩南剪紙在節日慶典的運用:“……元夕自初十放燈至十六夜,乃已神祠家廟,或用鰲山運傀儡,張燈燭,剪采為花,備極工巧……”,形象地再現了剪紙民俗場景,但其中的描述并不是鄭重其事介紹剪紙,僅因描述風俗活動順帶提及而已。土生土長的漳浦剪紙雖然承載了豐厚的民間文化信息,大量應用在朝廟祭奠(圖1)、信仰習俗、刺繡底樣中,但歷史上長久以來并沒有被當做一項重要的民間工藝得以記錄、整理和研究。其文化角色的轉變,受到關注與禮遇,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事情了。這得益于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剪紙因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而一躍成為新中國文藝建設的寵兒,一大批漳浦剪紙花姆也因此在歷史上留下了姓名,她們包括陳金、黃素、陳嬌、蔡面等普通勞動婦女,其中,又以黃素的剪紙藝術及其社會影響力最為深廣和長遠。黃素出生于1908年,福建省漳浦縣舊鎮鎮獅頭村人,家境貧寒,所幸天生巧手,在流行剪紙習俗的漳浦鄉間,耳濡目染,無師自通,平時剪些精美的供品花、喜花、繡樣,算是對清苦生活的一種慰藉。卻未曾想到因為自己擅長剪紙,命運發生了重大改變,并逐漸成長為漳浦第一個專業剪紙人才,有“八閩第一剪”之譽。1955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福建剪紙》一書,無論在前言的文字介紹中,還是剪紙作品登載數量上,皆反映了黃素在福建剪紙創作上的重要影響力。
同時,隨著漳浦剪紙在文化地位上的轉變,其中蘊含的新的人文氣象也撲面而來。以黃素的成名作《斗雞》(圖2)為例,可見這種漳浦婦女習慣剪來貼在竹篾制作的雞籠上作為祈福生活的剪紙,由黃素轉變成主題創作,剪一對斗雞放置在花草叢中,增加了生活的氣息,讓人體會到剪紙背后豐富的生活見聞與樂觀的生活態度。《斗雞》被當地文化館的工作人員送往報刊公開發表,黃素由此擴大了知名度。黃素的同胞妹妹黃匏(1912年-2004年)同樣是剪紙巧手,但倆人的剪紙風格有差異,相比較而言,黃素的剪紙精美細膩些,造型概括更準確一些,黃匏的剪紙更加簡率粗獷(圖3)。如她的主題創作剪紙《討小海》,描繪閩南沿海村民在灘涂上捕捉海產品討生活的情景,環境空間與人物姿態都處理得粗放自由,同時又在場景中密集點綴了花草、貓蝶等,遺留了漳浦傳統剪紙裝飾的視覺習慣。
可否憑借倆姐妹在當時的名氣判斷姐姐比妹妹剪得好?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剪紙作品的優劣可有不同的審美理想與價值標準。但通過兩者的比較,可發現建國初期更需要什么樣的剪紙。20世紀西風東漸以來,寫生、寫實的觀念逐漸為藝術創作者接受和提倡,特別是受新中國的現實主義文藝主導思想影響,需要剪紙“推陳出新”,以直接、顯明的方式表現新生活,傳播新觀念,黃素趕巧更徹底地符合了這一潮流,而如黃匏等花姆的剪紙,鄉土氣息濃厚一些,創作觀念的轉變速度緩慢一些。
二、剪紙職業化與集體創作
建國以來,中國廣大農村的社會結構、生產關系等均發生著重要改變,但千百年積淀的民風民俗還是因歷史慣性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民間剪紙也依稀尚存。然而關于漳浦剪紙的文獻資料,可看到的文字大都是進入主流文化視野的、職業化的剪紙記錄,剪紙的動因變為上級或單位指派任務,并且在剪紙技藝上精益求精,以提高業務水平,黃素的社會境遇的改變與專業剪紙之路,也反映了這個現實。1965年,黃素被引進到漳州工藝社,主要工作是制作剪紙外貿訂單,與黃素一同工作的還有幾個剪藝嫻熟的漳浦剪紙花姆以及年輕的剪紙工作人員,其中就包括如今成長為漳浦剪紙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陳秋日。她們制作的外貿訂單與漳浦傳統剪紙有別,是來稿剪制,題材包括一些八仙和博古等。漳浦縣文化館的展覽室藏有漳浦早期外貿剪紙作品(圖4),正是一些八仙的圖案,造型高古,線條流暢,由白色硬卡紙做襯底、透明柔韌的塑料紙封存,以便展示和收藏。外貿剪紙以獨特的傳統民間藝術形式,配以經典的圖像和豐富且深刻的文化意蘊,確實為迷戀中華文化的海內外人士所喜愛,是當年熱銷的外貿商品。黃素的外甥女張崢嶸也收藏有黃素的八仙題材的剪紙,這些剪紙在人物動作舉止、服裝配飾、法器坐騎等方面都非常接近文化館的那一套,但明顯生拙許多,細節處理沒有前者講究,圖像在結構比例、輕重搭配、節奏緩急上都沒有前者處理得自然,現在雖然已無法確認黃素是模仿訂單剪制還是自己原創,但可以反映出黃素的視覺圖式經驗在不斷擴大。黃素自1965到1982年,一共在漳州待了十幾年,雖然歷經文革,但因為專業做剪紙,所以剪紙數量非常多,內容頗為豐富,這個時段成為黃素剪紙多產期。那些她最為熟悉的魚蟲花鳥類漳浦傳統剪紙題材,以更加復雜多樣的組合搭配方式剪制出來,裝飾性更強;她剪的現實生活情景,則向更為復雜的、故事性強的方向發展。在此期間,黃素模仿刺繡針法和視覺效果的特色技藝——“排剪”,逐漸成熟(圖5),特別是用來表現動物飛禽的翎毛,非常形象,精細工藝讓人贊嘆不已,成為黃素剪紙的經典。而今,排剪已成為漳浦剪紙的藝術特色,漳浦剪紙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歐陽燕君還在“排剪”的基礎上發展出了“長排剪”,更是把漳浦剪紙的精細特點發展了極致。
為了更適應文化主流,使剪紙在思想性和技術性方面更符合時代要求,漳浦剪紙在歷史大趨勢中,還出現過集體創作的特殊現象。主題由創作團隊集體討論通過,圖稿由美術專業人員畫,漳浦縣文化館的美術工作者陳正坤、高錢厚等人就參與過圖稿的設計,黃素等剪紙專業人員負責剪。特別是大型的主題性的剪紙,為了更貼近政策思想,出色完成政治任務,也是為了集中優勢資源搞創作。有黃素參與制作的這類剪紙有樣板戲人物,也有一些社會生活命題的作品,如融標語口號于剪紙的形式等,這些剪紙雖然算不上精品,主題上甚至傾向于虛假和浮夸,也體現不出黃素的個人風格特色,但保留下了特殊年代的特有印記。黃素的小女兒鄭小蕊從小受母親影響,也練就了扎實的剪紙技藝,在這個政策左右文藝創作的時代也開始涉足剪紙集體制作(圖6),在文化部門的統一部署和安排下,剪工被訓練得一流,但剪紙創作能力偏弱,并直接導致如鄭小蕊這代漳浦剪紙傳承人在1980年代文藝復蘇以后的后勁不足,其中大多數人如今已放棄了剪紙藝術之路。由此也引發思考如何才能有效培養剪紙傳承人的問題,至少需要引起警覺的是剪紙傳承人在歷史大舞臺上不應該僅僅是政策的實施者、響應者,背離了藝術本體規律,很難走得長遠。
三、文藝復蘇與非遺熱潮
漳浦剪紙的文藝復蘇主要表現為1978年以后在“思想解放”的影響下呈現出多元化的藝術特點,更加注重剪紙本身的形式語言美。純粹寫實的風格開始被拋棄,裝飾性得到提倡,創作日趨自由化,開始重視在傳統民間形式語言中吸納養分,并且開始面對藝術市場的檢驗,但漳浦縣對當地剪紙及其傳承人的影響并未松懈,而且成為文藝工作傳統,常抓不懈。比如在新時期,有剪紙回歸鄉土的大的文化趨勢,促使漳浦縣開展了新一輪的剪紙調查工作,林桃和陳匏來就是這次普查工作的重大成果,特別是林桃老人的剪紙,浸滿閩南沿海漁村風情,再加上個性使然,具有簡約明朗、質樸強健的特質,辨識度極強,被公認為是漳浦剪紙杰作,備受民間美術調查研究的推崇和關注。相比較而言,歷經30多年新中國文藝路線影響的黃素老人的媒體關注度下降,但在新時期文藝的春天里,黃素不自覺的進入了創作的黃金時期。伴隨著國家經濟建設的步伐,普通人的生活發生了巨變,通過電視擴大眼界、娛樂生活成為民眾的生活常態。年過古稀的黃素老人也借由電視擴展了剪紙創作思路,她特別喜愛看戲曲類的節目,電視里的《紅樓夢》《白蛇傳》《西廂記》等,既熟悉又新穎,她陶醉在戲曲的世界里,并勾起了新的創作熱忱,剪出了一批精彩的戲曲人物作品。把復雜的故事情節與場景融入自己早已成熟的剪紙風格當中,著重于時空布局上的交代和渲染,想象力豐富,時間與空間相生相連,增強了華麗、密實、強健而具動感的特色,是不可多得的漳浦剪紙精品,也從側面反應了漳浦剪紙在文藝新時代迸發出的強烈的生機與活力(圖7)。
漳浦縣的剪紙文藝建設成效還表現在剪紙的舞臺展演上,易于營造氣氛,有助于文化活動的開展,黃素家族的第三代剪紙傳承人張崢嶸為此做出了重要貢獻。張崢嶸是個復合型人才,曾經是漳州地方戲劇(薌劇)演員,具備豐富的舞臺經驗,她受外婆的影響,也喜歡剪紙,并創造性地將舞臺表演與剪紙結合,一邊唱歌、一邊剪紙,贏得了良好的展演效果,強化了漳浦剪紙這張地方文化名片。隨著改革開放和日趨頻繁的外事活動,這種獨特的文化表達形式受到追捧,張崢嶸常年受國家僑辦、文化部、臺工部、福建省政府委派,赴國內外開展文化交流,已然成為文化名人,而且受她的影響,她的姊妹們以及福建其它地方的剪紙個人或團體也積極效仿,甚至升級,不但邊唱邊剪,而且邊舞邊唱邊剪,以強化視聽效果,熱衷于擴展剪紙的新的社會功能。但需要引起注意的是,亂花漸欲迷人眼,舞臺表演與剪紙本體創作分屬兩種藝術門類,不可等同,也不要因舞臺的光鮮亮麗挫敗了剪紙審美的初心。
隨著現代化進程以及社會轉型,漳浦剪紙正迅速失去區域原生態的文化品質和生命活力,但同時也迎來了國家層面的文化拯救行動——“非遺”保護:強調“非遺”的動態性和活態性應始終受到尊重[2],強化在漳浦剪紙生長發展的環境中去保護和傳承。漳浦剪紙的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都在不斷變化,全然回到過去的民俗文化空間已不現實,當地剪紙傳承人一致認為對剪紙技藝的傳承,對閩南文化空間的呈現與營造是她們的使命。張崢嶸也為此孜孜以求,如她的剪紙代表作——四聯剪紙:《拾得查鋪孫》《滿月膨膨大》《拜祖娶水某》《乖囝去打拼》(圖8),在內容上表現閩南人從出生到成長的情景,主要體現民俗特色和濃濃的親情。但是與黃素的剪紙天才創作比較,張崢嶸的剪紙本體語言還可繼續錘煉。漳浦剪紙承延歸根結底取決于自身的內在動力,而且需要適時而動,呈現出新的價值和意義,這個家族的第四代剪紙傳承人,黃素的增外孫女楊卓青等人,受長輩們的影響,也有動力和意愿傳承剪紙,而且有更高的學歷,見識也多,有新的想法和創意融入剪紙,或能給漳浦剪紙呈現新的生氣。但需要提醒的是“非遺”保護強調的是以人為核心的技藝、經驗和精神,有前車之鑒,一定要杜絕一味迎合政策導向的功利主義,還是要回歸剪紙本體,藝術創作真正的活水源頭還是在于對歷史、習俗、信仰、時空、自然環境等的感受能力與表達能力。
四、結語
以黃素、張崢嶸為代表的漳浦剪紙世家近百年的剪紙實踐與傳承案例,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剪紙語言轉換的范本,在漳浦剪紙史乃至福建剪紙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這個家族生動演繹著漳浦剪紙實踐與傳承的生命故事,同時也映射出漳浦剪紙隨時代演變的進程,讓讀者看到漳浦剪紙傳承人如何在各種歷史境遇和機緣中發展變化著自己的手藝特長。這個完整的過程其實也是漳浦剪紙創作方式的轉變歷程,形式風格演變的歷程,功能作用變化的歷程。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通過她們的故事,可見雖然時代沉浮無常,但功利主義的文藝之路注定是短淺的、甚至是毀滅性的,而漳浦剪紙活態傳承的歷程,應該是傳承人本身樂于生活、對世界充滿興趣的歷程。
參考文獻:
[1]張崢嶸.黃素暨漳浦剪紙世家精品集[M].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2012.
[2]項兆倫.正確認識非遺是正確有效地保護、傳承和發展非遺的前提[J].文化遺產,2017,(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