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劉慈欣的《三體》得到雨果獎后,造成的影響廣泛而深遠。本文僅從文本出發,從創作技法的角度,分析<體》對讀者做了什么技巧上的操作,才使得閱讀該作品成為一次難忘的奇觀展演。為了深入討論,以《三體》的首部曲為分析主體,從主人公塑造、宏大背景刻畫與感性科普寫作三方面進行分析。
關鍵詞:小說創作;劉慈欣;《三體》;科幻小說
中圖分類號:H315.9;1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 (2019) 30-0009-02
一、引言:科幻小說的奇觀
達科·蘇恩文曾論及科幻小說的特殊性:“科幻小說是由認知邏輯所確證的一種虛構的“新奇性(新穎性、創新性)”的敘事宰制或者霸權來加以區分的……它(新奇性)在存在上有邏輯的必要性,而且在敘述中必須具有支配性——這就是我們可以稱之為一種科幻小說敘述的共同標準。”①從最原初的問題:“這篇小說為何需要存在”出發,一篇毫無創新性的科幻小說從根基就會被質疑。所謂“新奇性”可更簡潔地總結為“奇觀”兩字。此處所謂“奇觀”并非居伊,德波那般的批判角度,亦非羅蘭·巴特提到的“奇觀式的沉浸”,僅是單純指向一種閱讀體驗:讀者會否對此小說的人物/情節/背景等構成要素中至少其一感到獨特并為之驚嘆。一篇小說能向讀者展示什么奇觀,很大程度決定了它將如何被記憶。只用“有沒有/有多少奇觀”來判斷小說優劣無疑是錯誤的,然而完全不考慮奇觀對小說的影響也不實際。《三體》向讀者展示的奇觀多不勝數,篇幅有限,僅摘取其中三個方面:主人公塑造、背景刻畫與文字運用進行更深入的闡述。
二、深刻的主人公塑造:可理解的人類叛徒
要說《三體》首部曲的主人公,應不是主視角汪淼,而是汪淼這“偵探”追查的“主謀”葉文潔。她才是扛起決定《三體》首部曲成敗大梁的角色。該角色的平庸會讓作品也隨之平庸,因而其本身就必須是個奇觀。該奇觀可描述如下:
(1)她是“人類的叛徒”,獨力引發了整部作品的關鍵危機。
(2)她實際上也是犯罪者,親手殺了丈夫與上司,女兒自殺是間接由她引發。
(3)即使上述皆為真,這角色依然能被讀者深刻地同情與理解。
關于(1):“人類叛徒”的罪名距離日常的生命經驗過遠。因此,需要(2):實際的犯罪來增強現實感。綜合(1)和(2),該角色背負了難以開脫的困境,因而需要(3):讓讀者理解她并非無知或思慮不周,而是理性思考后的決斷。當上述皆成立,才能感到《三體>首部曲最深刻的矛盾:在讀者認同人類叛徒的瞬間,就等于暫時站在了三體組織的那邊。
這是作者精心鋪排的結果。其處理包含兩個步驟:造就足夠的環境動機,再從哲理思辨提供更深層論述。首先引入文革的時代條件,帶出一連串悲劇,造成她對人性絕望是可想見的結果。然而這只是環境的合理。當讀者已被第一層理由說服,作者進而用更深層的思辯讓讀者無路可退。如由《寂靜的春天》事件帶出的思索:人類與邪惡,就像大洋與冰山本為同體。這不只引發一次角色切身的危機,更與先前環境造就的情感動機合并,構筑出堅固的行為合理性。之后對三體文明發出“到這里來吧,我將幫助你們獲得這個世界,我的文明已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需要你們的力量來介入。”可以說是另一個奇觀:僅用一句話造成人類文明的危機,然而讀者卻無法真正指責她什么。
至此已做得出色,然而杰出的作品總不滿足。葉文潔懷女兒時遭難產,被大興安嶺的農民所救,這短暫的溫馨橋段不只為了改變氣氛,還得將其與前后的脈絡聯系起來看。先前已論述過她送出背叛人類訊息這行為背后的合理性,若想辯解,或許可說:“她只是特例,在壞的時機遇到了一群壞人壞事。但人性與世界并不總是那樣。”
這一溫情橋段恰是為了擊破上述說法:她不是只遇到壞事,也碰到過好人,讓凍得僵硬的心暫時歇息。這短暫的善意與后續橋段聯系起來,才看出深層含義:當葉文潔得到平反,離開紅岸基地并回到清華大學教書,重新聯系當初背叛父親的母親與打死父親的紅衛兵,想討個說法,哪怕是一句認錯道歉;卻得不到正面的回答。先前那宛如寒冰的葉文潔或許根本不會期待什么答案。是大興安嶺的農民短暫地融化那塊冰,讓她嘗試期待,卻只有更深的絕望。農民的善良,恰恰映照出眼前這些人是何等樣貌,然而他們卻都是知識分子,所以人類累積的知識是什么?如果人類最終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么智慧與道德又是什么?這不只擊破了“只是特例”的說法,更將個人的悲劇擴展到人類普遍的處境。她被親近的人們多次背叛,大興安嶺的農民溫情將沉重許久的氣氛稍稍抬起,目的卻是為了之后更重地落下直至深淵。這橋段不只是點綴,更有其功能的必要,有效拓展了議題深度,豐富作品的層次。
三、宏大的背景刻畫:從地面到繁星
吳巖在《科幻文學論綱》中不僅論述了科幻小說相對主流文學的邊緣性,更強調“千萬不要小看科幻文學的這種邊緣性表達,往往,邊緣人看到的是大家所盲目忽略的部分,因此他們可能看到更加多元化的世界”②。當作者看到了更加多元化的世界.想將其轉介回主流視野,便需建立連結:引入原本陌生的、看似無關的事物,并找出與原有熟悉之事物間意想不到的關聯,此即為科幻小說的現實性,誠如達科·蘇恩文所說:在最優秀的科幻小說中,大量目的明確、彼此相容的細節由位居中心的新中生發出大量合乎邏輯的隱藏含義,并因而暗示出一個具有連貫性和擁有全面人類關系的世界。(中略)要通過靈活審慎地保持與被講出之物和被預設之物之間的平衡來巧妙地調動讀者的想像力,使之填補上范式中的裂隙,并產生出一種與歷史小說或“現實主義”小說相類似的“現實的幻覺”。③
《三體》起始的兇案偵查僅是包裝,隨之展開的戲肉遠超乎犯罪與法律涵括的范疇:人類的歷史(葉文潔在文革乃至后續數十年的人生),與三體文明的歷史。實則探討的是巨大而沉重的命題:文明的建構及其意義。人類腳踏歷史的地面仰望繁星,極近與極遠遙相照映,這巨幅長卷構成了《三體》常為人稱道的奇觀:宏大敘事。在此僅舉一組相映的元素進行探討:從文革到SETI。
在科幻這個以西方為主流的類型,引入文革敘事無疑是高明的選擇,是“唯有中國人能寫的故事”。然而在現實主義文學里類似背景的敘事已不罕見,《三體>的巧思在于與前人書寫的視角略為錯開,書寫“科學研究者的文革經驗”,從物理教授葉哲泰、其女葉文潔、乃至眾多相關人士都有相似背景,在時代風暴中,依然維系著科研的熱情與執著,每個事件都看似熟悉,卻與過往的閱讀經驗略有不同,成功造就了類似歷史小說的“寫實的幻覺”。
而《三體》并未在此停步,更引入另一個對此脈絡而言的新元素:由美國發起的SETI(搜尋地外文明計劃),并假設中國也開啟自己的SETI計劃,意圖搶先一步聯系外星文明。半世紀前的文革與四光年外的外星文明是時間與空間上的兩個遙遠;而文革與SETI也可說是概念上的兩極,文革是地面上人類的爭斗,鮮血淋漓而拳拳到肉;而SETI則是朝著遙遠繁星喊話,純屬理想,喊上幾十年都未必能得到一聲回音的孤寂。如此兩極的端點,合在一起卻異常有說服力。這種沖突的并置是作者喜用的手法之一,比如在葉文潔送出背叛人類訊息的時刻,理應戲劇張力強大的場景卻發生在一個安靜的清晨,她花了幾分鐘,按下一個鍵,就走出去;負責監視她的工程師甚至沒注意到發生什么事,打了個呵欠。在同日清晨,她因為懷孕的不適而眩暈倒地,在人類命運注定滅亡的那天,新生命也在她腹中誕生,殺子的隱喻在最初便已完成,與多年后女兒的自殺遙相呼應。
從地面到繁星,時空以廣大的跨度相互聯系,是科幻小說的特長,而《三體》可說把這一特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從東方到西方,從文革到SETI,共通的或許是人類終將面對的處境:孤寂與生存之艱難。
四、感性的科普書寫:在小說遇見數理之美
《三體》常被分類成硬科幻,其“硬”體現在以科學為主體展開故事,而這種“硬”與小說的柔和感性也經常無法良好地融合。盡管科幻小說常被期待能同步達到科學普及,但科普寫作本身就是門專業,不僅要把生硬的科學知識講得簡單,更得賦予美感,才能引領讀者真正走進某個科學探索的現場,而非只是走馬看花。
《三體》在這方面做得出色,論述生硬知識的同時,不忘賦予獨特感性。“三體”本身就是最好的例子。它是個數學問題:三個恒星繞著彼此旋轉,是否有一種穩定的運動狀態?如果只有單顆恒星,像太陽系只有一顆太陽,那無疑是穩定的。兩顆恒星問題也不大,因為它們會繞著彼此轉。然而只要多加一顆恒星,問題就變得極其復雜,像戀愛故事永遠演不完的三角習題:A追著B,B卻追著C,C又返回去追A-無窮無盡。
《三體》除了借電子游戲的解謎一步步引領讀者進入,更借用數學家魏成之口,將問題進一步轉為“尋找『空』的旅程”,將數學賦予禪趣。讀者或許仍不清楚三體問題怎么解,但已充分明白這“三顆球互轉”的極簡競包含了無限可能,并為之震懾,這就是一次成功的相遇,在小說里遇見科學的奇觀。
《三體》筆觸看似理性冷淡,淡淡的感性渲染卻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像讓料理鮮活的香料。比如葉文潔第一次想到新理論,卻不被允許實驗,不惜甘冒大險強行實驗,最后卻因為實驗條件過差而誤以為理論有誤,瞬間從天堂掉進地獄,這段情節充滿了作者常用的沖突并置:熱情節刻意冷著寫,但那冷的背后飽含激烈的情感。一句“含著眼淚,又笑了笑,繼續啃涼饅頭”比什么都貼近地將讀者帶進科學發現的現場。即使是非理科專業的讀者,也能無礙地沉浸其中。
五、結語
嚴鋒曾如此評價:“劉慈欣從來沒有停止關注現實問題,人類的困境和人性的極限。在讀過劉慈欣幾乎所有作品以后,我毫不懷疑,這個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④
這句擲地有聲的評語幾乎成了作者的標記。然而贊譽之余,“單槍匹馬”也仿佛留有些許遺憾與期許:除了他,還能有嗎?個人有個人的偉業,但偉業畢竟不能獨自撐起。劉慈欣的成功并不神秘,他的創作方法合理、簡潔又有效,是把技藝磨至精熟,加上追求極致的心靈。
《三體》的成功值得任何好評,然而過度將其原因推給才氣并認為那是無可復制的天賦,那或許只會是另一種蒙昧。需要的不只是掌聲,而是更多同行者,《三體》展現的創作精神值得任何有志于此的創作者學習與共勉。也期待假以時日能有更多有想法有追求的寫作者,不再是單槍匹馬,而是一起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世界級的水平。
注釋:
①達科·蘇恩文.科幻小說面面觀[M].郝琳(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1.
②吳巖.科幻文學論綱[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
③達科.蘇恩文,科幻小說變形記——科幻小說的詩學和文學類型史[M].丁素萍(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1.
④嚴鋒,劉慈欣.魔鬼積木·白堊紀往事[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黃致中(1983-),男,臺灣臺北人,上海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創意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