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萬峰
為響應全國教育大會的號召,貫徹習總書記在全國思政課教師座談會上重要講話精神,在西北大學推行人才培養完全學分制的背景下,歷史學院在全校通識課和歷史學院專業選修課中開設了“陜西歷史與中國文化”特色課程。這門課程開設后,成為全校學生喜愛的課程之一,原因之一是突出了教學內容的現場考察環節。課程有效地利用陜西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利用課程考察實習、暑期三下鄉、大學生創新項目、自由調研等,組織學生參訪考察與課程相關的陜西歷史重要遺存,讓陜西豐厚獨特的歷史遺存成為鮮活的課本,讓在西北大學求學的學生可以獲得穿越歷史的現場感,讓他們可以在真實的地理環境中,適時轉換角色,設身處地的還原歷史。事實證明,實地考察的課程教學方式,能夠讓學生們獲得獨一無二的歷史感受,親臨歷史現場使學生們觸摸到了陜西歷史的心跳,感受到了中國文化的深厚積淀,這樣的感受將讓他們以后的專業學習或者知識儲備與眾不同。
歷史學科的知識來源并不僅僅局限于書本,也可以從社會田野中獲得“活”的歷史知識。歷史學科屬于傳統人文基礎學科,傳統的歷史學科人才培養觀念就是老師收集整理書本資料,研究有得,以研究所得授課。學生在老師指導下聽課、看書,搜求文獻資料,在看書學習的過程中獲得知識,不斷進步。但在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史學觀念的傳入,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法”,梁啟超開出由西方先進史學思想為指導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課程,他們對于歷史知識的學習來源都進行了擴大,即不僅僅局限于書本文字材料,還有很多實物都可以成為獲得歷史知識的來源。這明確了中國傳統歷史上一些存在但未能觀點化的現象,是對中國歷史理論的巨大推進。以后隨著考古學科的發展,中國史學學科又出現了一種通過研究橫向地理關系從而獲取縱向歷史知識的方向,這就是以譚其驤、鄒逸麟、侯仁之、史念海為代表的歷史地理學學科。最近幾年,北大趙世瑜教授等人在此方向下又將田野調查做得風生水起,這其實也是擴大史學資料來源,用另一種方式獲取真相感知歷史的方法創新。古人云“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是對于深入社會田野,獲取真知途徑的肯定。
重視歷史遺存社會田野考察,我們還有人才培養特色的考慮。歷史學人才培養的標準是什么?是全國一個標準,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還是不同的地方可以制定不同的標準?我認為應該大體須有,小體聽便,即全國歷史學專業應該有大體的培養標準,保證全國歷史學畢業生有共通的衡量尺度,但在大體之余,應該留給各個不同的學校根據各自特長(如地域、傳統、優勢團隊、優勢研究方向等)設立特色課程的自由。這樣全國歷史專業畢業生有共同的基礎可以相互認同相互交流對話,同時,不同地方又可以做到優質資源利用的最大化,并使各自畢業的學生打上鮮明的畢業院校標簽。西北大學歷史專業的畢業生屬于歷史學專業的畢業生,同時,因為獨特的陜西歷史資源,通過獨特的師資資源以及“陜西歷史與中國文化”這門特色課程的浸潤,而帶上鮮明的陜西畢業的標簽。這是我們尤其重視課程的田野社會考察環節的初衷之一。
在中國歷史上陜西歷史具有獨特性。陜西作為中華民族的重要發祥地和華夏文化的搖籃,歷史文化悠久,遍布陜西各地的文化遺產,既是陜西先民勞動和智慧的結晶,也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凝結。中國的歷史朝代大大小小有四五十個,在陜西建都的達到了十六七個之多,西安是中國國內唯一建都超過千年的古都之地。“周秦遺韻,漢唐雄風”,中國歷史中最可以讓我們萌發民族自豪感的朝代,這些朝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都在今天的陜西境內。陜西被譽為“天然歷史博物館”,還擁有許多中華文明、中國革命、中華地理的精神標識和自然標識。陜西歷史就是攤開在三秦大地上天然的中國歷史教科書,這是國內其他省份不可比擬的優勢與特色,是生活在陜西大地上的先民留給我們獨特的歷史寶藏。學習認識中國歷史文化甚至世界歷史文化,陜西這個地方絕對不能錯過!
“陜西歷史與中國文化”特色課程的大框架為:“陜西概論”,對陜西的歷史與文化有一個全面的了解,由一位老師主講。“陜西的制度文化”全面系統解讀在陜西這片土地上發生的重要制度變革,并深入闡釋其對整個中華文明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分別由擅長周秦史與隋唐史的兩位老師主講兩次。“西安古都的歷史命運歷史文化”安排兩次課程,分別講述周秦漢及隋唐時期長安城作為形勝之地在古都選址中的重要意義,同時細致介紹當時都城如何進行管理。“陜西宗教歷史與文化”安排一次課程,重點介紹陜西在中國宗教文化史上具有的獨特地位。“絲綢之路的歷史與文化”主要講解作為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非凡地位。“陜西與中國革命”安排一次課程,重點講解進入近代,尤其是中國共產黨在陜北13年,陜西對中國革命的發展貢獻。“陜西歷史人物”安排一次課程,主要講述陜西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對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的重要貢獻。
在設計與課程配套的社會田野調查環節時,我們根據不同的授課對象設計了不同形式和內容的社會田野考察方案。
針對歷史學專業學生,我們將社會田野考察與課堂授課分開來,教學學期內,專門進行課堂教學,假期和周末組織學生編成多個專題調研考察小組,由專業老師帶隊進行深度、專業的調研考察,并形成高質量的專業調研報告。從2015年開始,我們根據學生和老師的商議,曾經組織過諸如“陜西石峁遺址現狀及現實價值調查”“陜西周人遷徙路線調查與研究”“秦人建國路線考察與研究”“劉邦入關相關遺址現狀調查研究”“隴山以東絲綢之路遺址調查研究”“西安明秦王陵考察研究”“三原縣古代書院遺址現狀調研”“延安地區紅色文化調研”等。這樣安排的好處是,既保證了課堂教學的時間,同時也照顧到老師和學生的愛好興趣,充分利用假期充裕時間專心做好一件事情,擴充了學生的視野,培養了專業精神,加強并提升了專業訓練。
針對全校通識課教學,課程團隊在開課前給同學們開出了自主參觀考察陜西歷史文化資源的作業,要求每人有現場照片,有簡短說明與感悟,在期中組織大家分組討論展示分享,由每組代表報告討論結論,老師進行點評分析的方式進行。采用這種方式的主要原因是選報通識課學生太多,又牽涉許多院系專業年級,統一組織不現實,但不利用陜西資源又與本課程初衷不符,只好采取這種方式。目前看來,這種方式與實現初衷目標還有一定的距離,需要進一步優化。下一步,我們打算試行限制選課人數與專業年級,選定有代表性的2-3個線路,由代課老師帶隊,利用周末帶領學生進行復合型(由線路決定,涉及多個課程內容)考察與現場教學,學生在考察之后撰寫簡短考察感悟的辦法。
在配合“陜西歷史與中國文化”特色課程進行歷史考察調研的過程中,我們的確獲得了與書本學習不一樣的學習感受。有些可能困擾你很久的問題,一到歷史現場馬上解決;有些東西你在書本上百般搜求不得其解,但到歷史現場一看,馬上明白;有一些你永遠不會想到的問題,到了歷史現場,你會有新的想法……
明朝時的西安在全國到底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政治經濟中心南移,西安完全邊緣化?還是它仍然享受著漢唐盛地的余光,閃耀西北?在經過2016年“西安明秦王陵考察研究”項目考察調研之后,每一位隊員心中都有了明確的答案。當考察團隊逐一考察明朝十一代秦王的高大封土,與方圓幾公里內的秦王陵守護人后代進行交流,逐一拍照測量陵墓前守護的瑞獸石人,仔細辨認一方方碑刻銘文,揣測陵墓主人與明代皇帝的血親關系之時,每一個人都明白,西安這個地方的確不簡單。正如明代何喬遠《分藩記》所說,西安的位置“兼殽、隴之險,周、秦都圻之地,牧坰之野,直走金城”,所以分封秦王。從燕、寧到秦、肅,“此九王者,皆塞王也”(何喬遠:《名山藏》卷三十六《分藩記一》,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26頁)。通過考察明秦王陵墓主的身份,考察調研團隊確定了西安城(就是現在西安城墻的基本格局)就是明朝歷代秦王們不斷改造修整的杰作,正是在他們的經營下,西安城沒有繼續沿著宋元以后的衰落趨勢滑落下去,它被確定為明代西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另外,在考察中,這項工作還取得了一些具體成果:一是在實地考察過程中,對每一座秦王陵墓的神道及相關石(碑)刻(具備測量條件)都做了細致的測量,得到了較為精確的第一手數據,這項工作即便是負責該區域的文物稽查大隊也沒有完整進行過。二是調查引發了對于明代秦“簡王”“景王”身份的懷疑與討論。三是對明秦王陵墓群的保護工作提出了一些建議。這些都在考察撰寫的研究報告中進行了深入的爬梳探討,形成了學術分量頗足的調研報告。
周朝是中國傳統社會國家治理制度和禮樂文明肇始的源發期,但周人作為一個原始農耕文明部族,立國前在關中北部涇渭之間的“Q”形遷徙路線(周人從現在武功縣渭水支流漆水河邊高地邰出發,一路向北,到達涇水流域,現在溝壑縱橫,環境條件遠不如武功的豳州、旬邑一帶,在此生活一段時間,又翻過岐山山脈,回到了渭水流域,今天的岐山、扶風一帶,在此地開始立制建國。后來由于東進的戰略需要,都城搬遷到渭水更加東部的灃河岸邊,就是豐鎬古都。這個路線如果在地圖上劃出來就一個大寫的字母“Q”),頗為神秘費解。什么原因促使周人不斷搬遷?為什么逃離渭水又回到了渭水?再次回到渭水,周人的變化有什么?這些問題是研究周代時候我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我們都知道,中國傳統學術雖然以歷史學最為擅長,但是中國歷史真正有文字可考的年代并不長。以文字可考與否為標準來看的話,很可惜,周代前期正處于文字曙光的黎明前——它仍然是黑暗的!因此,在讀這一段歷史的過程中,我們看到的多是間接的“材料”,大多時候甚至是判斷猜想。這一段歷史它就靜靜地躺在關中涇渭之間,渭水、涇水、漆水曾經留下過周人經過的倒影;邰地、豳地、周原曾經留下過周人勞作時灑下的汗水。我們何不實地找尋他們的足跡,嗅一嗅他們留下的氣息!經過對這個路線的行走查看,我們有了一些直觀的感受:周人的不斷遷徙當然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環境,但以農耕見長的部族遷徙到了溝壑縱橫、生態原始、動植資源豐富的豳地(“豳”字就是山地為主,野獸較多的指示),失掉了農耕習慣的生活依靠與精神自由,反倒滑入了生活未知的低級階段,這是周人從豳地毅然決然返回更適合農業生產的周原的主要原因。回到周原,從涇水返回到渭水流域,也就找到了周人最為擅長的農耕習慣與節奏,生活有保障,明天可以預見,閑暇時間可以磨礪思想與藝術,周人由此獲得了生產勞動的長遠發展,以及精神自由的前提與可能!
周人的遷徙之謎如此,秦人“九都八遷”的過程同樣如此。據現有資料,秦人從甘肅西垂(西犬丘,在今禮縣)起步,經過秦邑(今張家川自治縣)、汧(今隴縣)、汧渭之會(今寶雞市北汧水渭水交匯處)、平陽(今寶雞陳倉區)、雍(今鳳翔縣)、涇陽(今涇陽縣)、櫟陽(今西安閻良區),最后建都咸陽,期間建都九個,遷徙八次。在順著時間軸依次參觀這些都城現在所在地,以及這些地方的出土文物時,我們發現了秦人之所以不斷強大,從西陲偏隅最終入主中原的原因,那就是馬的使用、東西文明的交融吸收利用、以及對文化先進的中原地區的無比向往與執著靠攏的精神。在一座座遺址發掘現場,我們看到的是各種車馬的造型;在生活用具以及一些小的創意中,我們可以發現馬被創造、被藝術化、甚至神化處理后的身影;在博物館里,各種馬車的原始鑄件也在訴說著馬在秦人生活中的重要性,是馬讓秦人有了逐鹿中原的實力與底氣。沿著考察路線的博物館中展出了許多帶有西至克里米亞半島、北到北高加索貝加爾湖、東到膠州半島風格的物件,它們似在訴說,秦人所走過的不斷東進遷徙長征之途,并不短視促狹和愚昧,相反,由于處于多民族雜居并存的地理邊緣,秦人的血脈中、文化中反倒融合了當時方方面面的因素,他們的文化絕不落后!當我們站在禮縣鹽官川大堡子山秦公墓地俯瞰四野時,我們看到:山下西漢水和永坪河成夾角圍住了大堡子山城邦,城邦居民前憑兩河之險,后可依據大堡子山之險峻為屏獲得安居。西漢水和永坪河兩河夾角成為一個箭頭,箭頭直指西部諸戎部族所在,時時向預圖不軌的外族發出進攻的信號!這種城邦的格局我們在張家川縣城西北牛頭河與樊河的交匯處內側的李家崖的高臺上眺望時也有同樣的感覺:李家崖是一處向陽開闊的臺坡地,它北依邽山,西北牛頭河與東面樊河在南面交匯,臺地至今還有豐沛的山泉水從邽山流過,李家崖就處在這樣一個居住條件良好,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同時又隨時可以向外發起攻擊的有利地形。這種風格是秦人的風格,是秦人一貫的風格,因為在以后的汧渭之會、雍、咸陽宮遺址,我們都看到了這樣的城邦格局,我們為何不能稱這種格局就是早期秦人的城邦建設智慧的成果?
連續幾年不間斷地專題考察調研經歷,讓身在其中的老師學生獲益匪淺。大家的共同感受是:歷史學科的史料絕不能僅僅盯著書本文字材料,在社會田野,在歷史曾經發生的現場,還存在著一些物件、腳印和歷史的空氣。這些有形無形的東西,作為歷史追尋者,若有機會也應該去直觀感受,用腳丈量,用眼觀察,用心感受。行勝于言,有些歷史問題,若從書本文字堆中去尋找,頗感吃力,但當你站到歷史“現場”面前,有些問題的答案就直接攤開。置身歷史的發生地,切身體會和感受歷史的脈動,這對于歷史追尋者的史學思維塑造,使他們對某一歷史專題的理解,對有些問題的記憶,將會刻上深深的、完全不同的氣質特色,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
2014年3月,習近平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中說:“中國人民在實現中國夢的進程中,將按照時代的新進步,推動中華文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激活其生命力,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讓中華文明同世界各國人民創造的豐富多彩的文明一道,為人類提供正確的精神指引和強大的精神動力。”時間已經進入到21世紀,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在前人已經趟出的路子上試試腳力?我們為什么擁有如此燦爛輝煌的寶藏不去利用而又讓它們躺在角落睡大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