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武
馬來西亞的多語生態環境及其動態平衡性
張宏武
(嘉應學院 外國語學院)
馬來西亞是一個典型的多語地區。從語言生態學視角看,殖民歷史、社會環境、語言政策、語言競爭是造成馬來西亞多種語言并存的復雜生態環境。其中,社會環境和語言競爭是馬來西亞語言多樣性的自然生態環境,而殖民歷史和國家語言政策是構成多語現象的人為語言生態環境。多語現象就是在這種錯綜復雜的語言生態環境中產生、發展,并處于動態平衡狀態。在歷史、社會、政治、競爭多重因素的制約下,語言多樣性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仍然是馬來西亞的語言特色。
馬來西亞;語言多樣性;語言生態環境
語言多樣性一直是語言學家關注的課題。所謂語言多樣性(linguistic diversity),是指特定地理區域內的語言在語種上的豐富程度,語種越多,語言多樣性越高(Joseph,1956)。由于某種政治或社會原因,個人或某個言語社團同時使用三種或更多語言,這種現象又稱為多語現象(multilinguialism)(梅德明,2017)。這兩個術語的區別是,前者強調地理區域性,關注的是語種;后者強調語言的使用,關注的是使用多種語言的人或社團。由于人口遷移、社會活動和商業往來的日益頻繁,語言多樣性和多語現象的關系日趨緊密。一個人的多語能力,如果沒有一個多樣化的語言環境,是不可能實現的。多語能力是個人現象,同時又是社會現象;個人和社團的多語現象是不可割裂的,一個處于多語社區的人要比處在單語社區的人,更有可能具有使用一種以上語言進行交際的能力(Cenoz,2016)。馬來西亞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國家,這一特點決定了其語言多樣性。該國的主要語言有馬來語、英語、華語、泰米爾語等。馬來語是馬來西亞的官方語言,英語被視為第二語言,被廣泛使用在工商、行政、科技教育、服務及媒體等方面(柯永紅,2009)。在馬來西亞,大多數人都會講馬來語和英語,華人社區的語言環境更是呈多元化特點。除了馬來語、英語、漢語普通話之外,華人還會接觸到不同的漢語方言,如閩南話、粵語、客家話、潮州話、海南話等,語言和方言的種類之多令人驚嘆。
在實地考察時我們發現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馬來西亞人(包括馬籍華人)都可用多種語言進行交流。一人講英語,對方可能會用馬來語、華語作答,或一方講馬來語,對方可能用潮州話、廣州話或福建話回應。例如,當你用英語幫助他人解決問題后,如對方是馬來人,可能會用馬來語Pandai來夸獎你(意思是你真有智慧),如對方是華人,可能用“你真是盼耐”來表示恭維(“盼耐”是馬來語pandai的音譯)。在這種多語環境下,語言混雜和相互借用、滲透現象也十分突出,導致馬來語中有英語、漢語的詞匯,或普通話中有其他語言或方言的詞法、句法特征等。例如,馬來西亞華人一般不會說“我先去開會”,而說“我去開會先”(受廣州話語法的影響)。華人交流時普遍用“巴先”表示百分比(受英語percent的影響),而幾乎聽不到“百分之幾”的說法。馬來語受英語和其他語言的影響也很大,導致“馬來式英語”(Manglish),或“帶有漢語方言味道”的馬來英語。如Don’t be so worried lah!(lah是廣州話中常用的后綴,表示感嘆)。類似例子還有You makan dy?(makan在馬來語中是吃的意思,相當于Have you had your lunch/dinner的意思)Open the light, please.(open受漢語影響)等(柯永紅,2009)。這種多語并存和混用現象在馬來西亞人的日常生活中十分普遍,從而形成了一道獨特的語言景觀。在行政、科技、教育、媒體、服務等領域,多語并存也同樣是馬來西亞的語言特點。
多種語言的發展和共存必然有其生長的生態環境。針對這種現象,本文旨在探討兩個問題,即馬來西亞擁有什么樣的語言生態環境致使其多語現象的長期存在。以及多語種之間為何能維持平衡,保持長期并存。我們將從社會環境、歷史因素、政治生態、語言競爭四個方面,對馬來西亞的多語現象進行剖析,以解讀維系多語現象背后的錯綜復雜的語言生態環境。馬來西亞是世界上少有的典型的多語地區之一,研究其多語生態有利于了解語言生態系統的一般規律,對促進地區語言和諧、構建良好的語言生態環境具有現實意義。
語言生態源于自然生態的類比。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生態是指生物在一定自然環境下生存和發展的狀態,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習性。由此定義可知,生物作為主體,其生存和發展都必須依賴特定的自然環境,而且只有在一定環境中才能顯現其特征和習性??梢姯h境具有重要作用,不同物種的繁衍、生長和滅亡都有緣由和規律。早在18世紀語言學界就注意到語言與生物的相似性。德國哲學家、語言學家洪堡特對語言的多樣化現象作了細致觀察,認為語言多樣化與生物物種多樣化相似,語言是有機生物體在其感情和精神活動中的直接表現,故語言也自然地具有一切有機生命的本性(陳茜,2014)。語言是人類社會活動中的一個重要要素,語言與社會環境的關系猶如物種和自然環境的關系一樣,同樣處在產生、發展、變化、消失的過程之中。多種語言就像不同物種一樣,相互之間存在依賴關系,也存在競爭關系。因此,我們可以說語言的生態就是語言在特定社會環境下生存和發展的狀態。
語言生態(language ecology)的概念是美國語言學家Einar Haugen于1972年最早提出來的。他認為,“語言生態”是指“特定語言與其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語言真正的環境是將其作為一種代碼進行使用的社會。語言存在于語言使用者的大腦中,只有當語言把其使用者聯系起來,或把語言使用者與環境聯系起來時,語言才能發揮其功能。此處所說的環境是指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語言擁有何種生態,主要由其學習者、使用者、傳播者所決定(Haugen,1972:325)。語言生態與自然生態既相同,又相異。像自然生態一樣,語言生態環境中的各語言之間有著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的關系;它們處于動態的發展之中,同時也處于激烈的競爭之中。語言生態和自然生態的差異體現在語言生態更多的受人的自主性支配,人對語言生態的發展走向起決定性作用,而自然生態變化則按照自然規律運行。語言與語言之間的關系可維持在平等和諧的水平上,而自然生態中不同成分之間常常存在不平等、不和諧關系(馮廣藝,2013:6-11)。
語言生態學是語言學和生態學相結合的產物。語言學是一門以語言為研究對象的學科,生態學是生物學的一個分支,研究生物與生物之間及生物與非生物環境之間的關系。把兩者綜合起來看,語言生態學就是以語言生態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它探討的是語言與語言之間,以及語言與非語言環境之間的關系。該理論產生的基礎是語言生態環境和自然生態環境的類比,不同語種相當于各種不同的生物物種,社會環境相當于自然環境,社會中的信息相當于自然界中的能量,信息鏈相當于自然界中的食物鏈等(胡家英、劉丹,2016)。語言生態學是最近幾十年發展起來的新興語言學分支,其任務是通過研究語言的生態因素和語言與生態的關系,揭示語言與環境的相互作用。Haugen提出語言生態學概念的一個動機是要引起人們對語言與語言環境的關系的重視(黃國文,2016)。由于社會生態環境對語言生態系統的發展至關重要,因此只有維護好良好的社會生態大環境,包括政治環境、經濟環境、文化環境,語言生態系統才能保持多樣性,維持自身的生態平衡,這樣才能得到穩定的可持續發展,這是語言生態學的基本要義(陳茜,2014)。
語言生態環境分外生態環境和內生態環境。某一特定環境不一定能產生相應的語言系統,然而,對某一具體的語言系統來說,一定會有一個語言環境與它形成對應關系,這個與語言系統相對應的環境系統叫做語言的外生態環境系統。外生態環境由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文化環境和人群環境組成。內生態環境是指語言內部的構成要素,即語音、詞匯、語法、語義,以及他們之間的有機組合(娜么塔、胡書津,2005)。本文主要關注語言的外生態環境,即從歷史的、社會的、政治的以及語言競爭的視角探討處于動態平衡狀態下的馬來西亞多語言現象。
從歷時角度看,馬來語是東南亞地區眾多語言中的主要交際媒介語言。該事實可追溯到早期歐洲人抵達東南亞的時期。早在16世紀該地區就存在豐富的語言多樣性,人們之間相互聽不懂,或聽懂些許,對方的語言。在林林總總的多語世界,馬來語是唯一的、使用最廣泛的語言,是操不同母語者所共用的交流語言。馬來語不僅是商業用語、混合語、外交語言、宗教語言、學術語言,同時也是書面語言。馬來語如此流行,使用面如此之廣,以至學者們把使用馬來語的東南亞地區成為“馬來世界”。早在1546年傳教士Francis Xavier就用安紋語總結過“馬來世界”東部邊緣地帶的語言生態:“這兒的每一個島嶼都有自己的語言……馬來語在這些地區是非常普遍的……他們的書寫用語就是馬來語,是摩爾凱茲教他們書寫馬來語,過去教,現在也教?!保–ollins,2012)
按照葡萄牙人的評價,當時的馬來語“等同于歐洲的拉丁語”(ibid.),其重要性可見一斑。雖然有眾多地方語言,但是葡萄牙人以及后來的荷蘭人都對這些地方語言視而不見,他們只重視馬來語,就是因為馬來語有使用價值。傳教士們把教義條文直接翻譯成馬來語,然后教給“馬來世界”的人,試圖改變其宗教信仰。語言的教化功能被西方傳教士發揮到極致。在荷蘭殖民期間,加爾文教傳播者用馬來語手抄本在安紋島上的穆斯林村民中傳播加爾文神學教義,即便這些穆斯林的家庭語言并不是馬來語。在這些基督教村莊的學校里,課本也是用馬來語印刷的。作為宗教語言,馬來語的地位得到進一步提升,其他地方方言也逐漸被馬來語所取代。在殖民制度下,由于馬來語被當做大眾教育用語,所以語言取代的進程得到進一步加快,尤其是在當今的印度尼西亞地區,馬來語被看作國民語言。到20世紀末,一種叫“萬鴉老馬來語”的方言已經取代了蘇拉威西島最北部的大多數方言,成為當地大多數居民的第一語言。在“馬來世界”的其他地區,也同時發生了語言轉變和語言取代現象(Collins,2012)。
馬來語作為教育語言和族群主要用語,對其他語言的生存均構成了極大的威脅。例如,在北婆羅洲(Northern Borneo),尤其是文萊,少數族群語言被馬來方言取代;在西婆羅州,早在19世紀中期,族群之間就發生聯系,隨之便發生語言更替;馬來半島的孟高棉語族的語言(Mon-Khmer languages)也發生變更(ibid.)??傊?,從加里曼丹島到馬來半島及其周邊地區,馬來語占據了主導地位。
從17世紀起英國商人出現在馬來亞水域。直到18世紀中期英國東印度公司才開始對馬來亞事務真正感興趣。1824年,英國與荷蘭簽署《1824年英荷條約》,最終確立了英國對馬來亞的霸權,同時也決定了當代馬來西亞的雛形。19世紀后半期英國還控制了婆羅洲北岸。1841年,英國探險家詹姆士·布魯克從文萊蘇丹手中租借了古晉,并稱自己為砂拉越的“白色拉者”。1910年,英國對馬來群島領土的統治模式成形。海峽殖民地成為英國海外領地,由受倫敦的殖民地事務大臣監督的總督管理。英國殖民期間,便推廣自己的語言以便于統治,因此英語成為長期通用的行政用語、商業用語、媒體用語和教育用語。同時由于需要開墾土地和礦產資源,英殖民者從中國和印度引入大量移民充當墾民和礦工,因此在多種語言的生態環境中,除了眾多方言之外,浮現出四種主要語言,即馬來語、英語、華語和泰米爾語。
可見殖民歷史是造成馬來西亞語言變遷的歷史生態環境。殖民者到來之前東南亞地區本身就擁有眾多語種,其中馬來語使用最為廣泛。殖民者為了便于統治,借助馬來語教化人民。在這種環境中,馬來語被推上了主要位置,逐漸取代了其他語言。17世紀隨著英國人的到來,英語得到有效推廣,逐漸成為各行業主要用語。后來,英殖民者從中國和印度招募大量勞工到馬來西亞墾田和開礦,新的移民便帶來了華語和泰米爾語,從而形成了新的多語生態環境。
多元文化環境及和諧的種族關系是滋生多語現象的土壤。馬來西亞是一個多種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國家,這勢必會造就一個多語言的國家。多語發展需要有一個和諧的社會環境,使得人們在日常交往、生產活動、商業往來過程中輕松習得多種語言。多族群的社會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天然習得語言的環境。多語能力并非在語言課堂中學得,而是在社會交往中習得而來。多族群、多文化的生存環境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有利于語言發展的社會生態環境。馬來西亞華人作家楊曜遠在其《長屋記憶》一文中就生動地描寫了他兒時跟父親和叔叔到砂拉越達雅族居住的長屋,用衣服、鹽、糖換稻谷時,他同達雅族兒童伙伴玩耍的情景。當大人們談生意的時候孩子們就在一起玩耍,這種古老的物物交換貿易方式不但促成華人與達雅族居民之間的友好往來,而且還使他們了解對方的文化、習得對方的語言。“長屋是砂拉越的特殊建筑,是砂拉越達雅族居住的屋子。一座長屋,可以住上幾十戶到百戶人家。長屋前面有曬場,是供居民曬稻谷與其他農作物的場所。中間是通往整座長屋的走廊,是長屋居民聚會活動與接待訪客的地方。走廊墻后面是房間,最后面是廚房。七八歲時,我就跟爸爸、叔叔及鄰居們經常到長屋去。去長屋的目的是用衣服、鹽、糖等物向長屋的居民換取稻谷,本地米,瓜果和其他農產品。到了長屋,大人們同主人談生意,我們就同長屋的孩子玩耍。玩得不亦樂乎時,爸爸到另一家住戶,我沒有發現,還繼續和長屋的小孩玩?!保畈囘h,2017:73-75)
第二次去長屋是小學六年級放假后楊曜遠先生幾個同學相約去長屋找同學。他對不同族群間人們的深度交往和文化融合進行了生動描寫:“到了長屋,我們先去拜訪屋長。屋長非常高興,熱烈接待我們。我們還有幸趕上了長屋的隆重典禮。長屋當晚要舉行一項命名禮。我適逢其會,勉為其難,當起貴賓,主持命名禮。在伊班民族,小孩長到8個月,或18個月大,才可以取名。屋長的孫子已經1歲半了,該取名了。屋長已經給孫子選取了一個名字,叫利寶。我就按照屋長的引導,在莊重的儀式中,將一只公雞在小孩的頭上繞了三遍,將屋長的孫子命名為利寶。儀式結束前,屋長扶著孫子利寶,刺殺一頭豬,以感恩神明的護佑。利寶原來是布朗拓地區古時一名戰斗英雄,他勇武有力,能征善戰,曾經擊退和殺死侵犯長屋的敵人。屋長給孫子取名利寶,希望孫子長大后能保護長屋的居民,不受敵人侵襲,讓村民安居樂業。儀式結束后,屋長邀請整屋的居民,一起參加歡慶,喝米酒、吃山豬肉、唱歌、跳舞。我們也被邀請參加,被強逼喝了幾口酒,借酒力放膽跟著長屋的居民一起唱歌、跳舞,直到清晨才去睡覺?!保ㄍ希?/p>
這段描述讓我們對馬來西亞華人兒童和達雅族兒童如何習得對方語言,有了一個感性認識,即社會活動為語言產生提供了生態環境。在這個環境中,兒童建立了感情,收獲了友誼,接受了各自風俗,了解了對方族群的文化,也參與了對方的社會活動。這一切社會活動在兒童語言發展中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構成了語言發展的社會生態環境。在這個社會生態環境中,語言是其中一個物種,不僅同整個社會生態環境互動,也與文化、風俗、禮節等其他物種發生聯系。華人作家梅井從小就生長在馬來西亞鄉村,他在《馬來叢談》一書中寫道:“他們能很快學會當地的通用方言,了解周圍的風土人情,甚至樂于接受部分馬來文化習俗的感染,從而建立與周圍居民的珍貴友誼。”(吳宗玉,2013:430-444)
不同族群的和睦相處為多語現象提供了良好的社會生態環境。華人與華人之間、華人與其他種族之間自覺遵從“和而不同、包容和諧”的理念。華人與當地其他種族和睦相處,與南遷馬來西亞華人的特點有關。這些華人大多數是為了逃避戰亂或封建社會的政治壓力,紛紛逃奔國外。他們大多是為了謀生而來到馬來西亞從事種植、畜牧或開礦的和平移民,本身生活凄苦,因此非常珍惜工作機會,因而在與馬來居民一起工作時很容易建立友誼和感情。正如道比在《東南亞》一書中寫道:“在開發礦山中,他們披荊斬棘,與瘴風酷暑、毒蛇猛獸斗爭,在荒僻的深山中開發地下寶藏。在這種艱難困苦的工作全部過程中,華人礦工與馬來亞農民之間,以及馬來人與華人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一次經濟上的沖突?!保▍亲谟?,2013:430)
良好的種族關系提供了和諧的社會生態環境,為多語交流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人和人是平等的,各自的語言是平等的。多語能力就是在這種多民族融合的社會背景中自然生成。和諧共處的另一個標志是種族之間的通婚。異族通婚在馬來西亞這個多種族地區并不稀奇。通婚自然導致語言互通,并造就了通婚者的多語能力。馬六甲州歷史就有部分華人與馬來女性結婚,他們都已經皈依伊斯蘭教,但卻保留著濃厚的中國文化,住著中國式宅院,使用中國式家具,逢年過節貼對聯。在東馬,沙巴州華人與當地土著卡達山人通婚現象相當普遍,當地人稱他們為“嘉華族”(Sino-Kadazan),這主要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宗教信仰的限制,都信仰基督教”(吳宗玉,2013)。針對通婚問題,華人普遍抱有包容、理解、尊重的態度,不會因為一個華人與其他族群通婚,而對其心存偏見和排斥。異族通婚的社會現象為多語言融合提供了良好的生態環境。
根據舒曼(Schumann,1986)的文化移入模式,在自然環境下的語言習得取決于個體融入目標語社團的程度。如果一個人成功地適應了目的語文化,并完全融入其社團生活,習得對方語言的可能性就大,反之語言習得就會失敗。導致語言習得失敗有兩個原因,即學習者個體與目的語社團之間出現了社會距離和心理距離。前者指個體不愿主動、積極地適應對方文化,把自己封閉起來,或目的語社團和己方社團不能互相接受和包容對方文化,因而產生社會距離。后者指運用對方語言交流時感到焦慮和不安,出現語言休克或文化休克癥狀。從文化移入模式看,馬來西亞各族群之間的和睦相處和平等相待,天然地消除了族群之間的社會距離和心理距離,社會成員能夠輕松自如地適應對方文化,因而就為習得對方語言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社會生態環境,習得語言變得輕而易舉、順理成章,語言多樣化就會自動形成。
在討論馬來西亞的多語生態環境時不能不提及獨立后的政治生態。這是因為馬來西亞的語言政策和相應的語言教育政策對多語生態平衡產生巨大的影響。獨立前英殖民者通過各種族的母語教育,將馬來西亞人民依照種族和語言進行分別治理,凸顯了多元文化特色。1956,馬來西亞政府公布了《拉薩報告書》(),明確提出國家語言教育政策的最終目標是各民族統一接受以國語作為教學媒介語的教育制度,以促進全民團結(錢偉,2016)。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后制定的《獨立憲法》清楚地說明國家的語言政策,即“國家語言必須是馬來語”,同時又規定,“此條文不得影響聯邦政府或任何州政府去維護及輔助聯合邦內任何其他民族語文的應用和學習權利”。憲法規定10年內英語仍是主要的官方語言?!?957年教育法令》(,1957)也強調馬來西亞國家的教育政策:“本邦的教育政策是要建立一個能為全體人民所接受的、全國性的教育制度。此制度必須符合人民的要求,促進他們本身的文化、社會、經濟和政治的發展,并且立意以馬來文為國語,但是同時保持和維護其他居住于本邦境內除馬來人之外的各種族語文文化的發展”(洪麗芬,2008)。該法令規定國內只設立兩種小學:一種是以馬來語作為媒介語的國民小學,另一種是以英語、華語、泰米爾語教學的國民型學校。中學只有馬來語和英語為教學媒介語的學校。該法令還規定為實現國民教育的最終目的,國民型小學必要時要改制為國民小學。
到了20世紀60年代,馬來西亞政府繼續為提升馬來語的地位付出努力。1960年教育部發表了《拉曼達立報告書》,重申馬來語為國語,進一步強化馬來化政策,鞏固馬來文地位。該報告建議為鼓勵學生進入國民中學就讀,政府只對國民中學或國民型中學提供津貼,取消不遵守國家教育制度的學校津貼。如有學校不愿意改制為國民中學,可注冊為獨立中學。此報告遭到華人反對,但馬來西亞國會還是于1961通過了該報告書,同時制定了《1961年教育法令》(,1961)。該法令進一步確定了中小學的三種類型:國民學校、國民型學校和私立學校,區別是前兩類學??梢垣@得政府資助,而私立學校則需要自籌辦學經費。法令規定必須逐步實施以國語為主要教學媒介語的教育制度,因此國民型小學在必要時要改為國民小學。制定這些教育法令的目的就是要捍衛馬來語的國語地位,擠壓英文、華文和泰米爾文的使用空間,最終實現全國使用一種語文最后目標。
20世紀70年代以來,馬來西亞政治體系由“巫統”,即馬來民族統一機構來控制,轉變為“一黨獨大的種族霸權政治體制”,馬來人優先的政策得到推行,這使得非馬來文教育遭到重創。政府宣布從1972年開始國民型學校逐步改為國民學校,以馬來語作為教學媒介語,原來以英文教學的大學從1983年開始全部使用馬來語,并增設多所馬來語大學。隨著新經濟政策(New Economic Policy)的推行,全國上下掀起了塑造國家文化的浪潮,提出馬來西亞文化必須以馬來西亞土著和伊斯蘭教文化為核心。其用意就是指向一種語文、一種文化、一個民族。到了20世紀80年代,一個完整的馬來文教育體系已建立起來。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國際政治局勢的變化,世界呈現多極化和全球化的發展方向。和平和發展成為人類關注的兩大主題。中馬關系取得實質性發展,兩國的經濟合作和文化交流全面展開。在新的國際形勢下,馬來西亞政府的語言政策和教育政策趨于靈活和寬松。許多新成立的私立學校把英語作為教學媒介語,課程和專業設置趨于多樣化,海外合作日益頻繁。政府頒布的《1996年教育法》有了新規定:“國家教育體系中的所有教育機構應采用國語作為主要教學媒介,但根據第28條建立的國民型學?;虿块L赦免的教育機構除外。如果教育機構的主要教學媒介語不是國語,那么國語必須作為必修科目”(鐘海青、王喜娟,2012)。
進入21世紀以來,馬來西亞語言教育政策得到進一步靈活調整。由于英語成為通用語(lingua franca),在全球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中扮演媒介語言的重要角色,馬來西亞又出現語言意識的再度轉向,英語在教育領域重新凸顯重要地位,馬來西亞教育部曾于2003年,2012年兩度推行“數理英化”政策,即從小學到大學,將數理科目轉換為英語教學。這樣做的理由是,英文是吸收科技知識的重要語言,只有提高青年學生的英文水平,才能提高國家的競爭力,面對全球化和信息時代的挑戰。2012年政府發布《2013-2015年教育大藍圖》,提出“鞏固國語,強化英語”的新政策,首次明文承認華文獨立中學在全馬教育領域的貢獻。在母語教育方面,該教育政策表示,目前使用華文和泰米爾文作為教學媒介語的國民型小學,將保持現狀不變(錢偉,2016)。
顯而易見,馬來西亞政府的語言政策和教育政策對確定馬來語的國家地位起到了關鍵作用。然而,推行一元文化、一種語言顯然行不通。國家政治杠桿只能發揮部分作用,但無法改變整個語言生態平衡。馬來西亞的語言生態還受到國際形勢的影響。華語是否會因國家政治生態環境而受到影響,在一定程度是受制于中馬兩國關系以及中國經濟的發展。英語的使用更是受到國際形勢和英語本身的國際地位的影響。泰米爾語的發展受制于印馬關系影響。在國際大環境下,馬來西亞各個民族已擁有了國民意識,但是對其他語文的政策越來越趨于寬松。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蒂爾曾多次強調,馬來文仍然是國家的主要用語,英文是第二語文,其商業上的重要性不容忽視,華文和淡米爾文的地位沒有變化。因此,在未來很長時間內教育領域四大教學媒介語言并存將仍然是馬來西亞的語言特色。
共同存在于一個系統中的不同事物,除了具有統一的一面外,還具有對立的一面(戴慶廈,2006)。事物之間存在差異, 有差異就必然會有矛盾,有矛盾就必然會導致競爭。自然界中的不同物種之間有競爭,社會里不同的人之間也有競爭。同樣,多語地區的各種語言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同樣存在競爭關系。語言競爭必須涉及強勢語言和弱勢語言兩個不同的概念(同上)。存在于同一社會的不同語言,因為受到內在的或者外在的因素影響,其功能是不一致的。有的語言功能強,有的語言功能弱。強弱的不同,使語言在使用中自然分為強勢語言和弱勢語言。這是語言生態中客觀存在的事實。多語社會的語言競爭通常出現在強勢語言與弱勢語言之間,它們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此處的強弱之分僅僅是為了區分語言功能的大小,與語言結構特點的差異沒有關系,因而絲毫不存在語言歧視問題。
由于語言功能存在差異,加之不同語言所處的社會歷史條件又有差異,因而語言競爭存在不同的走向。語言作為交際工具,必須適應社會的需要,適應意味著存在和發展;不適應就可能會走向衰退,被其他語言所取代。隨著經濟的發展,國際政治格局的變化,在復雜的內、外因作用下,馬來語、華語、英語等語種之間存在長期競爭并處于動態平衡狀態。從歷史角度看,馬來語是“馬來世界”的本土語言,具有悠久的歷史。隨著殖民者的入侵,英語在馬來西亞得到長期使用,一度成為通用的行政語言、商業語言、媒體語言和教育語言,對馬來語形成巨大沖擊,逐漸成為強勢語言。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和華文教育的蓬勃發展,華語的地位不斷提升。馬來語雖是國語,但實際使用功能卻在萎縮,面臨走向弱勢語言的趨勢。旅居美國的馬來時事評論員M. Bakri Musa對馬來語未來走勢曾評論說馬來西亞人或許都能講一口馬來語,但那是一種混雜版本,其詞匯和文法皆受到其他語言的沖擊。馬來語雖然是本土語言,但馬來文著作卻很難找到。馬來文在商業廣告市場上也只占到微小份額,這反映了市場對馬來文的估值,至于說到如今已被抬舉成“國民學校”的馬來語學校,那更是連馬來人在自己都正在離棄它們(王國璋,2015:256)。馬來文的實際效用的不足,迫使馬來人精英組成的政府不得不采取相關語言政策和措施來保障和維護馬來語的地位(錢偉,2016)??梢娬Z言之間的競爭主要受到社會文化環境、經濟環境、國際形勢的影響,猶如自然環境中物種之間的競爭一樣,適者生存。但是與自然生態不同的是,語言生態又可以受到人為因素的調節,使其處于平衡狀態。
本文從語言生態學視角分析了馬來西亞的多語現象的成因,認為多樣化的語言一定有一個適合其生存和發展的生態環境。殖民歷史、社會環境、國家政策和語言競爭構成了馬來西亞多種語言并存的復雜生態環境,其中社會環境和語言競爭是馬來西亞語言多樣性的自然生態環境,而殖民歷史和國家語言政策則構成語言多樣性的人為語言生態環境。馬來語有著悠久的歷史,但是由于殖民者和移民的涌入,英語、華語、泰米爾語以及種類繁多的族群方言對馬來語形成了巨大沖擊,成為交際語言、商業用語,甚至發展為教學語言。然而,政府的語言政策和教育政策對馬來語提供了保護,使其在全國享有重要的地位。不同族群的和諧相處使眾多的邊緣語言(包括華語方言和其他種族方言)也擁有廣闊的生存空間。在歷史、社會、政治、競爭多種因素組成的生態環境中,多語現象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仍然是馬來西亞的語言特色,馬來西亞的多語生態系統也因此會處于長期的動態平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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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17;
2018-12-14
中央支持地方高校發展資金專項項目“客家華人華僑(梅州)與海上絲綢之路研究創新團隊建設”
張宏武,副教授,研究方向:應用語言學
H0-05
A
1008-665X(2019)1-0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