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哥
1
姓一的人不多,但當今社會姓二的不少,比如二蚯蚓就姓二。二,說到底其實并不是姓名的姓,乃是性格的性。蚯蚓兩個字也非姓名的名,乃人送外號也。什么動物的眼睛最小,有人會說螞蟻的眼睛最小;這話如果讓城南初中的一幫猴崽子們聽到,他們一定會向你吐一塊西瓜皮。著名的搖滾歌手張楚曾經唱過一首《螞蟻螞蟻》,歌中唱道,螞蟻螞蟻蜻蜓的眼睛。說明螞蟻的眼睛再小還是能觀察出來的,猴崽子們認為用螞蟻的眼睛來比擬二蚯蚓的眼睛真是太抬舉他了,還要找眼睛更小的動物,小到無限接近于零,嗨!還真有這樣奇葩的動物,蚯蚓的眼睛小到等于零,蚯蚓它沒眼睛。就是蚯蚓了,二蚯蚓。
二蚯蚓是教歷史的老師,上課時無精打采的,雙手托著講臺,好像真跟蚯蚓一樣沒有骨頭,手不撐著,就會癱到地上一樣;他眼睛總是瞇著的,六百度的近視,從不戴眼鏡。二蚯蚓不需要戴眼鏡,書本上寫的那些事他講了上百遍了,不管下面的一幫人聽是不聽,歷史還是歷史,不會變一點點,最主要的,歷史與其他課程比,好像不怎么重要。下面總有無所謂的人,去你媽的歷史,我玩我的蘋果和小米。
命運弄人,同樣是教師,二蚯蚓總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原因很簡單,中考制度不停地改革,改著改著居然把歷史考試改為開卷考試了,歷史課就和體育課一樣可有可無了。
二蚯蚓管理學生的手段是無為而治,說白了就是你們學生愛聽不聽,我把課上完走人。可是二蚯蚓最終還是栽在了學生手里,其實本質是栽在自己手里。
汪子涵坐在最后一排,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二蚯蚓會看到他在玩手機,就是看到了,他也不會離開講臺跑過來沒收自己的手機。可是事情就是那么的邪門,二蚯蚓停止背書式的講課,開始挪動自己的身體。所有同學的眼光都跟隨著二蚯蚓移動,最終停留在汪子涵的位置旁。
二蚯蚓對汪子涵說,把手機交給我。早已把手機揣到褲子口袋里的汪子涵裝著無辜的樣子說,我沒有玩手機。二蚯蚓說,我親眼看到你玩的,拿出來吧。汪子涵說,真沒有玩手機,我沒有手機。二蚯蚓說,你口袋里是裝的不是手機是什么?汪子涵說,我口袋里是手機,但我沒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玩手機了?二蚯蚓說,你態度不端正,你叫什么名字?汪子涵沒有回答歷史老師二蚯蚓的問題,小聲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二蚯蚓顯然是聽到了,你說什么?今天你的手機我還非收不可了。汪子涵看著全班同學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們兩個人的身上,他也不示弱,我沒玩手機,你說收就收啦!憑什么?
汪子涵不肯把手機交給二蚯蚓,起初的想法是懷疑二蚯蚓的眼睛不可能看到自己在玩手機,想蒙混過關;后來的想法發生了改變,二蚯蚓的態度有點強硬,同學們都在看著,陳夢涵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在看著,不能丟了男子漢的面子。
要是在平時,二蚯蚓也不會去收學生的手機,收了下課還要把學生喊過去費一番口舌,然后再還給學生,況且自己也看不清下面誰在玩手機。那天二蚯蚓特地到學校邊上的眼鏡店花了半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副最貴的隱形眼鏡。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值得他多看幾眼的二蚯蚓為什么要配眼鏡,而且還是隱形眼鏡?因為別人又給他介紹了一位女朋友,說好到茶社見個面,二蚯蚓不想像以往那樣被拒絕后連女方長什么模樣都沒看清楚。
二蚯蚓在自己心情十分不好的前提下,看到最后一排的一個學生在玩手機,玩得還十分開心,他那顆無為而治的內心也變得不那么淡定了。
有句古話,一見如故,汪子涵和羅子涵就適用這個成語,他們是哥們,相看兩不厭,連名字都一樣,可見就連家長取名時就心有靈犀了。汪子涵看陳夢涵順眼,并不是她的名字和自己有相似之處。陳夢涵是一朵花,嚴格意義上是一個花骨朵;班級里的男生是一只只蜜蜂。所有男生都看陳夢涵順眼。
任何人都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特別是教師。如果一個工人把情緒帶到生產中來,那倒罷了,他頂多會影響點生產進度,再不濟也就報廢幾件產品,這些都是經濟上的損失而已。一個教師一單把個人情緒特別是壞情緒帶到教學中,風險是無法評估的。教師面對的不是機器,他們和講臺上的教師一樣,活生生的。
二蚯蚓在沒收手機未遂的前提下,很惱火。第一次收學生點東西就碰壁了,他感到很失敗。在很短暫的時間里,他像被施了法術一樣,被定在教室的地板上,動彈不得。與身體相比,二蚯蚓的大腦在那時非常活躍,像影碟機一樣有回放功能。就在上午,他再一次被拒絕了。這次來相親的女生算不上白富美,甚至白富美三個字中一個都不占。女生在縣自來水公司上班,剛聽說二蚯蚓在城南中學當教師,假睫毛一閃一閃的,聊得很歡。二蚯蚓透過隱形眼鏡想,丑是丑了點,人實在,再加上是個女的,夫復何求?這次估計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二蚯蚓掏出手機對有情人說,下午我請你去看電影,我打個電話跟同事把下午的課調了。有情人笑面如花,隨口問了一句,賈老師,你在學校教什么科目的?二蚯蚓本能地回答,歷史。有情人的假睫毛不閃了,歷史不是副科嗎?你下班有學生到你家輔導嗎?二蚯蚓明知道有情人問得是什么卻偷換概念地辯解道,我暫時還沒自己的房子,我住教師宿舍。如果我們談成功了,房子不是問題,我有住房公積金,房貸很好拿的。有情人捋了捋頭發說,下午公司還有個會,電影看不了了。
二蚯蚓對著還冒著熱氣的茶杯大聲喊道,服務員,買單!
一個人不能做什么事情都失敗,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二蚯蚓蘇醒的時候,他決定今天必須要拿下。
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扁擔偏要板凳讓扁擔綁在板凳上。二蚯蚓去搶汪子涵口袋里的手機,汪子涵開始用手捂著口袋作被動的防衛。多吃幾年糧食的優勢在力氣的大小上很快顯示了出來,二蚯蚓探囊取物。手機已經到了二蚯蚓的手中,防守立馬發生了轉換,汪子涵開始主動而費勁地去搶手機,二蚯蚓用力一甩膀子,掙脫了,手機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墻上,響聲讓人心里一緊。
二蚯蚓突然感到后腦勺被人狠狠擊打了一下,眼睛一模糊,隱形眼鏡掉了。
世界,看不見最好。
2
羅子涵的蘋果手機是媽媽的男朋友刀疤佬送給他的,玩了好些天了,他覺得還是應該還給刀疤佬。如果手機是爸爸給買的,羅子涵會用得心安理得,可是爸爸媽媽離婚了,自己判給了媽媽,爸爸好久沒露面了,不要談蘋果手機,聽媽媽說,撫養費還欠著呢!連電話號碼都換了!找不著人。
以前媽媽喜歡坐在爸爸的摩托車的后座上,自己坐爸媽中間,歡笑聲伴著摩托車上的小音箱里放著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羅子涵感到很拉風。媽媽曾好幾次開著刀疤佬的轎車來學校接他,他看到那輛轎車心里就難過,他還想坐爸爸開的摩托車,可是爸爸再沒來過。
開始羅子涵只是拒絕坐媽媽開的轎車,后來他隔三差五地開始不回家了。羅子涵喜歡往汪子涵家跑,漸漸地索性在汪子涵家過夜。媽媽也曾連夜找尋過,后來知道在同學家,就不找了。媽媽跟刀疤佬提議給羅子涵配一部手機,方便聯系。
汪子涵的爸爸媽媽都是常年不在家,打工去了,只有奶奶在家,管不了。羅子涵喜歡這樣的環境,想干嘛就干嘛;汪子涵卻羨慕羅子涵,主要是羨慕他手里的蘋果手機。
美國的高科技真是好東西,以前進網吧,老板跟鬼一樣,怕他們年齡不到被警察查到罰款,風聲一緊就跟他們翻臉,不讓上網。現在好了,躺床上都能打游戲,高級手機的性能還真不比網吧的破電腦差。不過一部手機不好兩個人一起玩,好東西好兄弟要一起分享,更多時候是兩個人一起盯著手機屏幕看電影。什么電影都有,只要想看,總有法子。汪子涵和羅子涵總是頭靠著頭,粗重的喘息聲往往會傳到他們的耳中,是對方發出的,還是手機視頻里發出的?沒心思去考究。
羅子涵對汪子涵說,晚上就不看電影了吧,我要好好地玩一通宵游戲,下次回家就把手機還給刀疤佬,羅子涵的媽媽告訴他,自己要和刀疤佬結婚了。羅子涵知道這個消息什么話都沒說,他只想親自把手機還給刀疤佬。羅子涵對汪子涵說,兄弟,別不高興,明天上學校,手機就放你那,你玩一整天,行了吧?汪子涵說,你一個人獨占手機一宿,我怎么睡得著,還是先放幾個小電影看一下,讓我過下癮。好,羅子涵說。
上歷史課的時候,是做私活的最佳時機。汪子涵拿著以后可能就沒機會使用的蘋果手機,他要用它辦點正經事。汪子涵一直想送點東西給陳夢涵,但沒有勇氣也不知道買點什么好,正好利用歷史課的時間到淘寶上好好找找。
所有人都想不到,二蚯蚓沒收學生手機不成,居然會動手來搶,還把手機摔到了墻上。羅子涵不能看著自己的兄弟汪子涵被別人欺負;羅子涵不能看著屬于自己的手機,不對,屬于自己媽媽男朋友的手機被人摔壞。羅子涵沖到二蚯蚓的背后,趁其不備,來上一拳。隱形眼鏡被打脫落的二蚯蚓好像突然清醒了過來,他瞇著眼睛,歇斯底里地叫喊,班長,去把你們的班主任喊過來!還不去!這個班沒法教了,簡直就是法西斯!法西斯!
班長走到教室門口就停下了腳步,他看到了好幾位教師正大步朝教室走來,其中就包括自己要去找的班主任大人。二蚯蚓的喊聲太大了,整個校園都聽到了,好幾個班級的學生不顧還處于上課時間,站起身體向窗外望去,尋找聲音的來源,課堂亂了。
蘋果手機的屏幕裂開了一條大縫,在大縫的周圍還有許多小縫,就像一個水系的河流示意圖,大縫不是長江就是黃河,小的縫隙無法分析。河流示意圖靜靜地躺在班主任的辦公桌上,班主任對站在自己面前的汪子涵和羅子涵說,你們自己說,今天的事你們做得對不對?汪子涵是怕班主任的,因為他不知道這次班主任會不會打電話給自己的爸爸,反正他以前經常打,估計這次也跑不了。去年要過年的時候,在外地做水產生意的爸爸特地送了一條二十幾斤的海毛魚到班主任家,自己家里只留幾條很小的過年。汪子涵對爸爸埋怨說,不要送禮,自己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大的海毛魚。爸爸說,你好好表現,班主任不老打電話把我,誰要送這個禮!大幾百塊!
汪子涵對班主任說,老師我錯了。羅子涵的頭卻昂著,班主任對羅子涵說,你跟個大公雞一樣,頭抬那么高干嘛?難道你有理了?羅子涵顯然還帶著情緒,他說,我沒理,我錯了。班主任問,那么既然錯了,你說說該怎么辦?羅子涵說,我去給二蚯蚓,哦不,歷史老師道歉,但是歷史老師把我手機摔壞了,他必須賠我手機或者把手機修好。班主任把辦公桌拍得啪啪直響,桌上的茶杯里泛起道道波紋。你這是什么態度?班主任提高了聲調,帶家長。羅子涵說,我不可能帶,我只道歉,歷史老師必須賠手機!班主任顯然不是歷史老師二蚯蚓之流,處理學生的方案不是一成不變的,審時度勢,因地制宜,靈活機動。
同為這個國家的合法公民,但自己的思想再正確,成年人想否定就否定,正確答案永遠是老師和家長說了算。羅子涵感慨吃虧的為什么老是自己。
班主任并不會因為一個學生說想怎樣就怎樣的,那還了得!班主任用鑰匙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本筆記本,認真地翻動著。班主任照著本子上的一組數字開始撥號碼,一邊撥一邊端起茶杯,呡了一口茶水,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汪子涵知道班主任已經做好對著電話話筒發表長篇大論的準備了。
班主任的耳朵離開了聽筒又重新核對了一下號碼,他問,羅子涵你爸爸的新號碼是什么?羅子涵翹起嘴角說,我哪知道?班主任把目光又轉向了汪子涵,你現在就去找賈老師道歉,羅子涵的手機你拿著,你幫他把屏幕修好。看你以后還借不借別人手機玩!
汪子涵不情愿地向二蚯蚓的辦公室走去,他聽到身后羅子涵對著班主任喉道,我不要汪子涵賠,我就要二蚯蚓賠!冤有頭債有主。班主任說,你嘴里說什么?你以為我找不到你爸爸號碼就沒法治你了?你給我收拾收拾回家去,要是你家長不來,你永遠不要跨入我的教室一步。
羅子涵從這個班級消失了。
3
羅子涵的手機還在汪子涵手里,下課的時候他會拿出來看看,布滿裂紋的屏幕就像一張憤怒的臉。起初,汪子涵的內心里也認為二蚯蚓應該出錢幫羅子涵修手機,只不過不敢說,他知道他爸爸的號碼也在班主任的那本小本上,只要班主任一撥,電話那頭肯定是一聲嘆息。冷靜下來的汪子涵想通了,手機他自己出錢去修。
那天汪子涵不情愿地來到二蚯蚓的辦公室去道歉,看到二蚯蚓正在擺弄一副隱形眼鏡的盒子。二蚯蚓對還沒開口說話的汪子涵說,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是我祖宗,我不應該跟祖宗較勁。我眼鏡被祖宗打掉了,我活該,我對不起祖宗。汪子涵知道歷史老師那天原來戴了隱形眼鏡,被打掉了,事后只找到一只。汪子涵有點過意不去了,二蚯蚓就是二蚯蚓,要比班主任軟得多,他一軟,自己也硬不起來了。汪子涵低下了頭,賈老師,今天的事是我的錯,我真的錯了!我向你深深地道歉,對不起!二蚯蚓說,祖宗,是我錯了,我不該戴隱形眼鏡,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麻煩祖宗順便向搗我一拳的另一位祖宗轉達我的歉意。祖宗,你可以進教室上課了。
羅子涵雖然幾天沒來學校,但汪子涵還能用破手機和整天在網吧度日的羅子涵聊天。汪子涵勸羅子涵還是來學校上課,二蚯蚓已經答應幫他修手機了,估計再過幾天就修好了。羅子涵告訴汪子涵,手機他不要了,讓汪子涵自己留著用,他不想再讀書了,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汪子涵問,去哪里?羅子涵講,還沒想好。
汪子涵的爸爸在手機被摔的那幾天沒有打電話回家,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說明班主任沒有打電話給爸爸。暑假的時候,汪子涵到爸爸媽媽買水產的城市和他們生活過一段時間,每天上午爸爸媽媽在市場上賣海貨,中午吃過午飯他們就開始睡覺。每天夜里兩點多爸爸就開著三輪車到很遠的海邊碼頭去進貨了,爸爸說只有去得早的才能拿到成色好的海貨,可以賣上好的價錢。好幾次汪子涵想和爸爸一起到海邊拿貨,他想看看海,爸爸沒同意,爸爸說,你還是睡覺吧,夜里的海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你只要好好讀書,能考上好的高中,明年夏天,我答應你專門抽時間帶你去看白天的海。
汪子涵知道自己的成績讓父母失望了,他沒告訴父母自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并且一直坐在最后一排。想到爸爸送班主任的那條魚,有時自己也想認真聽課,可是老是走神,常常會想海究竟是不是像書本上描繪的那樣藍,海的上空有沒有海鷗在飛?他甚至做夢似的想著父母帶著自己一起看海的場面。
思念是一種痛,止痛最好的方法就是和羅子涵一起玩。羅子涵說他不上學了,汪子涵失落之極。
二蚯蚓經過這件師生沖突事件后,認識到對自己而言,教師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沒有人們心目中教師該有的更多外延含義。許多同事下了班后,會在家里輔導學生,對他們來講下班后才是教師生活的真正的開始,生龍活虎。自己是歷史老師,不是不會輔導,關鍵沒人愿意補習歷史,歷史不重要。
日日紅婚介所收了二蚯蚓五百元押金后,老板對二蚯蚓拍胸脯說,只要像賈老師你說的那樣,不介意對方有無工作,我們肯定玉成其美。
汪子涵的銀行卡里還剩一百元錢,手機維修店的老板跟他講,換手機屏幕一口價,兩百,全城最低。
汪子涵想跟奶奶要一百塊錢,想一想還是沒要,奶奶肯定會打電話給爸爸抱怨自己花錢如水。汪子涵把自己過去用過的舊書一本一本地裝進蛇皮口袋里,來回運了好幾次,廢品回收站的人說,現在的書本不值錢了,你想湊足一百元,還得再找二十斤來。
對于羅子涵多日沒來上學,班主任心里其實是擔心的,但他每天都認為也許明天羅子涵就會和他爸爸一起來學校找他,真沒見過如此不負責的父親,電話打不通,真叫人著急。
班主任再一次把汪子涵請進了辦公室,他對汪子涵發火了,什么羅子涵,什么汪子涵,他叫子涵,你叫子涵的,名字倒不丑。班主任說著說著情緒失控了,他掏出了手機,開始照著本子撥號碼。
汪子涵一下跪到辦公室的地板上哭著說,老師不要打電話給我爸爸好嗎?他們正在睡覺。我真的錯了。班主任愣了一會,動了惻隱之心,把手機扔到了辦公桌上。
汪子涵不但把舊書全賣了,為了那最后的二十斤,他把上課要用的書本也全賣了。班主任對汪子涵說,你個敗家子,為了幾塊錢,竟做出這樣的事,送你兩個成語,焚琴煮鶴,飲鴆止渴。
4
有的人知識面雖廣,但情商低,沒有異性喜歡。有的人知識面不怎么樣,情商卻不低。羅子涵的父親以前縱橫賭場的時候,自己的妻子沒怎么出門就在手機微信上認識了好幾個男性朋友了。當羅子涵的父親最后輸得負債累累不得不選擇跑路的時候,他發現在婚姻上自己其實輸得更慘。
羅子涵本打算把手機還給刀疤佬,以此來表示自己對他的不接納。媽媽告訴羅子涵星期五他要和刀疤佬去拍婚紗照,他將和媽媽一起到刀疤佬家去生活。在羅子涵看來,不管手機還不還給刀疤佬,都不能阻止這位第二任爸爸順利上位了。
羅子涵不想住到別人的家里,他想像他的爸爸那樣跑路,離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比他爸爸跑得還遠。
冬天還沒有到,秋天的陽光還很暖和。在網吧打游戲打累了的羅子涵到網上商店逛了逛,對比了好幾家,最終花了二十塊錢網購了一盒野炊用的竹炭。
二蚯蚓接到日日紅婚介所老板的電話,有一位合適的姑娘看了他的個人資料,誠心地想和他見個面,問他何時方便。二蚯蚓不想再請別的老師和自己調課了,一調課別人就會知道自己又是去相親了,用一位物理老師和他開玩笑的話說,又去做無用功了。二蚯蚓對婚介所老板說,你看星期五下午放學后怎么樣?我放假,時間充裕,我想和那位姑娘好好談談。老板說,賈老師,夠實誠的,好,一言為定。
換過屏幕的手機跟新的一樣,雖然聊天的時候羅子涵說要把手機送給自己,但汪子涵覺得還是應該還給羅子涵。
沒有書本的汪子涵暫時使用的是羅子涵放在課桌膛里的書,他無聊地翻著,上面記錄的內容不多,有幾處涂鴉,在一本書的最后一頁,汪子涵看到一段工工整整的筆跡,汪子涵懷疑那究竟是不是羅子涵寫的?不是他寫的,又會是誰寫的呢?“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汪子涵特別喜歡最后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周五要放學的時候,二蚯蚓開始摸弄那剩下的一片隱形眼鏡,幾百塊錢的東西不用就浪費了。
準備外出的二蚯蚓走在校園里,還沒放學,教學樓周圍就已經亂糟糟的了。許多人在教學樓下面抬頭朝上張望,二蚯蚓也抬起頭,只戴一只眼鏡,看得不清楚,他用手捂住沒戴眼鏡的眼睛,清晰多了。
汪子涵坐在樓頂護欄的外邊,雙腳懸在空中,時不時地撥弄著手里的手機。許多站在下面的人的心好像也被汪子涵給帶到了高處,并且隨時可能墜落下來。二蚯蚓認出了是上次和自己發生沖突的學生中的一個,班主任跟他講了一個叫汪子涵,一個叫羅子涵,他不知道這位到底是汪子涵還是羅子涵,反正心已經被提到了嗓子眼。
下面的人越來越多,幾個穿制服的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現場。班主任仰著頭對樓頂上的汪子涵喊話,喊聲很大,但語氣謙卑。這次不是居高臨下而是仰望星空,班主任明顯有些不適,臉很快就喊紅了。
汪子涵似乎根本就聽不見班主任誠懇的勸慰,但他看到樓下那幾位穿制服的警察,他們似乎有要爬上樓頂的預兆。汪子涵對著樓下嚎叫著,你們誰也不要上來,上來我立刻就跳下去。
天空很藍,猶如海水一般的藍。汪子涵從沒見過這么干凈的天空,他望著遠處一大簇白云,像一匹馬,一匹野馬向天邊奔跑著。
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就像天邊的白云一樣注定會飄走。汪子涵挪了挪屁股,把手機放到褲子口袋里,人們被他這一小小舉動嚇得不輕,有得人甚至用手捂住雙眼。二蚯蚓沒有捂住雙眼,他一直捂著一只眼睛,他沒發出聲音,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孩子,千萬別跳。祖宗啊!保佑。
汪子涵最終是自己走下樓的。就在人們認為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女孩的聲音努力地向樓頂攀爬。汪子涵,你送給我的禮物,我收到了,很美,我很喜歡,謝謝你。你是男子漢,自己走下來吧!
汪子涵聽聲音就知道是陳夢涵,想了一會,他對樓下喊道,我下來可以,但請班主任不要打電話給我爸爸,他們在睡覺,請不要打攪他們。班主任朝著天空喊道,我以人格保證,絕對不打電話給汪子涵同學的爸爸。子涵,你下來吧。
歷史課不重要,可以做點私活。汪子涵在淘寶網上的一家刻字禮品店買了一款藍色的手鐲,他要店主在手鐲上刻上一圈字:“子涵夢 夢夢涵 夢夢涵 淚汪汪”,要求這些字按順序刻,不需要加任何標點,均勻分布。收件人為陳夢涵。
還沒有走到樓下,一大幫人就向汪子涵沖去,把他團團圍住,其中包括班主任和二蚯蚓,個個喜形于色。汪子涵帶著哭腔對圍上來的人說,你們不要圍著我,我沒事,你們快去救救子涵。人們一頭霧水,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二蚯蚓,他知道子涵是那個對自己下黑手的另一個子涵,他問,子涵怎么了?
羅子涵在網吧跟汪子涵聊天,他告訴汪子涵這是他們兄弟間最后的對話了,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到天上。家里沒人,媽媽和刀疤佬去拍婚紗照了,羅子涵準備在自己的房間里焚燒買來的竹炭,他要靜靜地躺在床上,睡上一覺就上天了。汪子涵極力勸羅子涵不要那樣做,羅子涵說,是兄弟就不要勸了,是兄弟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要到天上的新房子里住。
汪子涵很矛盾,他不知道該如何辦,他獨自爬到樓頂,坐在圍欄旁繼續勸慰羅子涵,突然羅子涵下線了。天空中有很多云,沒有一朵是像房子的,有一簇像馬,特別像,汪子涵想騎上這匹馬去追趕羅子涵。
汪子涵沒有為羅子涵保守住秘密。警察問班主任,羅子涵家長的號碼是多少,趕快打電話通知他家長。班主任說,他爸爸的手機停機了,現在聯系不上。二蚯蚓對班主任說,他家在哪?班主任說,只留有大概的地址,翠湖花苑,哪棟哪層不知道。汪子涵自告奮勇地說,他家在哪我知道,我去過他家。
警車的警笛已經拉響,汪子涵坐在副駕駛位置,班主任和另外兩位警察擠在后排,二蚯蚓也要求一同前去。一警察問他,你是誰?二蚯蚓說,我是孩子的歷史老師,我姓賈。警察說,歷史老師又不是班主任就不要去了,再說也坐不下了。二蚯蚓還想說什么,車門已經關上了。
不把學生的手機摔壞,那么這件事就和自己沒一點關系,如果學生真的出事了,自己又怎么說得清呢?二蚯蚓搶過一同事的摩托車,緊跟著警車,風呼呼地吹著,那片隱形眼鏡在眨眼的時候掉了,眼前一片模糊。二蚯蚓躺在地上,他撞到了前面一輛等紅燈的轎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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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年不過節的,汪子涵的爸爸特地從外地回來了一趟,晚上找到班主任家,要送一條和上次差不多大的海毛魚給班主任。班主任說什么都不肯要,他對汪子涵的爸爸說,我觀察發現子涵同學在他的桌面上刻了無數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你有空帶孩子去看看大海,也許小孩的心胸會變得開闊,不會做出極端的事。哦,忘了告訴你了,汪子涵已經被調到第一排了。
羅子涵辦了退學手續,已經和城南中學徹底沒關系了。學校專門開了全體教職工會議,會議強調,任何教師不得隨便趕學生回去,長時間不來學校的必須讓家長過來辦退學手續,學生曠課的要第一時間和家長聯系,家長號碼必須留父母親雙方的。
膀子上打著繃帶的二蚯蚓請了病假,在街上轉悠,路過一家門面,聞到一股香火味,他瞇起眼吃力地看著店招牌,臥龍周易館。二蚯蚓想進去算算,自己為什么感情和事業都這么不順,看何時轉運。
周易館的老板朝二蚯蚓看了一眼,點了下頭,示意他坐下。二蚯蚓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老板正和兩個夫妻模樣的人談得起勁。老板說,名字很重要,衣服穿穿可以丟掉,名字是要穿一輩子的,你們找我臥龍先生算找對了,根據貴公子的生辰八字,我列了以下幾個名字,你們在里面選一個。老板到里屋去了,一會兒拿出一張紙,上面寫著,梓涵,韻涵,夢涵,韶涵,子涵。夫妻倆討論了一陣說,就叫子涵。老板說,好眼光,子涵者,有典可查,子部京涵,釋義為擁有光明的前途和博大的胸懷。
二蚯蚓看了看墻上的價碼表,算卦測字二十,遷墳改葬二百,寶寶起名三百。二蚯蚓沒有算命,抬腿離開了臥龍周易館。
視線很模糊,但二蚯蚓能感覺到天氣很好,他湊近手機屏幕撥了婚介所老板的號碼,喂!我是城南中學的賈老師,上次那姑娘什么時候再有空?麻煩你問一下。我現在天天都有空,隨叫隨到!
姓一的不多,姓二的不少,除了二蚯蚓,還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