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原則下艾米莉·狄金森愛情詩歌中語言偏離現象的語用效果研究

鄭 禹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偏離”(deviation)一詞頻繁出現于文體學著作當中，是文體學和修辭學領域的主要研究內容之一。偏離的思想最早可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The Poetics)中尋其蹤跡(胡壯麟,2000)。學界廣泛認為偏離是對標準語言常規(linguistic norms)的違反，與詩歌語言緊密相連，沒有對標準語言常規的違反，就不存在詩歌語言。語言偏離作為體現文學性的要素之一，通過打破常規的方式促使文學語言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Jakobson(1960)指出，對于詩歌而言，語言的詩性功能占據主導地位，而詩性功能的實現則需依賴于對標準語言的偏離。也就是說，語言偏離是使得語言詩意化、實現詩歌前景化(foregrounding)、增強詩歌“可感知性”(perceptibility)的重要方式。與此同時，語言偏離還能夠幫助詩人創造與眾不同的文體風格，其中最為典型的詩人代表為艾米莉·狄金森。

艾米莉·狄金森作為美國19世紀著名的女性詩人，一生寫下無數詩篇，被公認為美國詩歌新紀元的里程碑。作為詩歌創作形式的革新者，狄金森在詩歌創作中打破語言運用的常規，通過別具一格的創作形式向世人展現出她的內心世界。愛情，一直以來是詩歌常被歌頌的主題，狄金森也毫無例外地創作了許多愛情詩歌。雖然狄金森終生未嫁，她卻用獨特的筆觸表達出她對愛情的見解和感悟。鑒于語用學理論越來越廣泛地應用于文學文本的分析中，使得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作者所傳達的意圖，因而本文將以合作原則理論為框架，分析狄金森經典愛情詩歌中的語言偏離現象，進而把握偏離現象背后所蘊含的語用效果。

一、合作原則與語言偏離研究

（一）語言偏離研究綜述

偏離的思想最早起源于亞里士多德，他認為在詞匯的常用形式當中出現變化，能夠使語言更具魅力。受這一思想的影響，學界從不同視角入手，對偏離在文體學和修辭學領域進行了深入探討和研究。

在文體學領域中，以Shklovsky(1990)為代表的俄國形式主義學派首先提出“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這一說法，并指出文學語篇能夠通過新穎的方式幫助人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但他們強調，這種新穎的方式發生在語言層面而非內容層面。而布拉格學派代表人物Mukarovsky在“標準語言與詩學語言”一文中，區分了標準語言和詩學語言，認為詩學語言就是有意識地違背標準語言的常規，闡明詩學語言的功能在于將該部分內容置于“前景”或“突出”(foregrounding)。而這種“突出”的手法不僅在詩歌當中經常出現，還廣泛應用于新聞體和廣告語當中。但不同的是，新聞體和廣告語中的語言偏離大都是為了實現交際目的。隨著語言學理論的蓬勃發展和日趨完善，語言學家從系統功能語言學視角、語用學視角和認知語言學視角，分別對偏離進行了深入的解釋。Halliday認為，語言功能是連接語言形式和文本意義的中介因素，由此提出了文體學分析的理論模式和分析框架，形成了功能文體學的基本理論；Van Peer(1986)則將偏離視為一種語用概念，認為偏離是作者、文學文本和讀者三者之間的動態交際過程；Freeman(2002)從認知角度解讀書寫偏離的理解過程。縱觀國內，秦秀白首先引入偏離這一概念，認為語言要素通過偏離被前景化，因此使用了偏離的文學文本，但如果無法體現作者的意圖，則不具有美學價值。而后國內其他學者也從不同視角對偏離進行了研究。黃家修和趙彥春旨在探討偏離的定義、表現、語用功能及其原因；朱永生(2001)根據Halliday的功能文體學分析語言偏離的基本特點。白紅愛(2003)從認知視角分析語言偏離的理解過程；段玲俐通過動態順應對語言偏離發生的原因做出了進一步分析。

縱觀修辭學領域，比利時的列日學派(Groupμ)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基礎上深入研究修辭學，將零度偏離引入修辭學當中。他們認為，“零度”(zero)是不加雕飾的“天然語言”，而“偏離”則相對應為“非天然語言”。修辭活動存在兩個階段，即話語發出者創造偏離(encoding)和話語接收者解讀偏離(decoding)。也就是說，使用了偏離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是通過在“天然語言”中加入修辭手段而形成的。盡管如此，話語接收者依然可以解讀使用偏離語言的含義。縱覽國內，王希杰當屬在修辭學領域研究偏離的集大成者。他從理論上嚴格界定了零度和偏離，并對其進行了全面的論述。他認為“零度”就是規范，即語音、語義、詞匯和語法四大系統的規則；而“偏離”是對規范的違反，更多與語用相關。從語言世界角度來看，“零度”和“偏離”就是“語言”和“言語”的關系，也就是說，“零度”是符合語言規范的理想化的概念，而“偏離”就是根據不同語境和表達效果所使用的策略和手段，進而將偏離分為“正偏離”(取得積極的表達效果)和“負偏離”(取得消極的表達效果)。

綜上所述，無論是在文體學領域亦或是修辭學領域，學者們提出的偏離現象都是對語言使用常規的有意違反，但如果肆意違反語言使用規則，就會造成語言規范的混亂，加大了話語接收者對內容理解的難度。因此，本研究中的語言偏離為詩人有意地對所掌握的語言進行創造性地使用，使得所表達的內容具有一種“言外之意”，凸顯出詩歌中的某種意象，加深詩人所表達的情感。

（二）合作原則與語言偏離

H.P.Grice(1975)認為，為了達到交際目的，使得交際雙方能夠進行有效溝通，說話人和聽話人在交際過程中均會遵循一些基本原則，即“合作原則”(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合作原則共包含以下準則和次則：

1.數量準則(The maxim of quantity)

（1）說話人所說的內容需包含聽話人所需的信息量；

（2）說話人所說的內容不能超出聽話人所需的信息量。

2.質量準則(The maxim of quality)

（1）說話人不能說假話；

（2）說話人不能說缺乏證據的話。

3.關系準則(The maxim of relation)

說話人所說的內容要與談話內容相關。

4.方式準則(The maxim of manner)

（1）說話人所說的話要避免晦澀；

（2）說話人所說的話要避免出現歧義；

（3）說話人所說的話要簡潔；

（4）說話人所說的話要有條理。

在實際交際過程中，Grice發現違背以上準則的情況時有發生，但交際依然能夠順利進行。也就是說，一方通過違背以上原則所形成的會話含義能夠被另一方識解，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對會話原則的遵守。在詩歌鑒賞中，交際雙方即詩人和讀者，而語言使用規范可被視為詩歌語言中的合作原則。詩人在創作過程中，為了凸顯某些意象或傳達難以直述的思想感情時，會通過語言偏離手段打破既有的語言使用規范。由此，筆者根據Leech(1969)提出的詩歌語言偏離的八種類型，即(1）詞匯偏離(lexical deviation)；（2）語法偏離(grammatical deviation)；（3）語音偏離(phonological deviation)；（4）書寫偏離(graphological deviation)；（5） 語義偏離 (semantic deviation)；（6） 方言偏離 (dialectal deviation)；（7） 語域偏離(deviation of register)；（8）歷史時代偏離(deviation of historical period)。以合作原則為框架，進一步探究艾米莉·狄金森愛情詩歌中的語言偏離現象，并對其產生的語用效果加以分析。

二、合作原則下語言偏離的語用效果分析

（一）違反數量準則的語用效果分析

數量準則要求說話人傳遞的內容要達到能夠進行交際的詳盡程度，但又不能超過交際進行下去所要求的程度。在詩歌創作過程中，詩人經常會通過省略句子成分、改變語序等方式，使得詩歌語言產生語法偏離。狄金森的詩歌多以簡練著稱，大多源自她善于省略結構上不必需的成分，同時引發讀者深入思考。以“Mine by the right of the white election”為例：

Mine by the right of the white election!

Mine by the royal seal!

Mine by the sign in the scarlet prison

Bars cannot conceal!

Mine,here in vision and veto!

Mine,by the grave's repeal

Titled,confirmed,-delirious charter!

Mine,while the ages steal!

詩人通過有意省略句子的主謂成分，即“He is”，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無法直接得知“mine”的具體對象，違反了數量準則。而省略的主謂部分使得整首詩在結構上趨于平行，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性和感染力；在內容上強而有力地表達出沒有什么能夠阻止詩人對愛情的強烈向往和執著追求，即使暫時無法與愛人相聚，但死后兩人便只屬于彼此的心境躍然紙上，不僅增強了詩歌氣勢，還突出了詩歌主題：“愛人就是她畢生的財富”。

（二）違反質量準則的語用效果分析

質量準則要求說話人所表述的內容要與事實相符，不能毫無根據。而狄金森的詩歌往往通過使用隱喻、擬人以及象征等修辭方法形成語義偏離，引發讀者更深層次地思考，探求作者真實的情感與態度。以“Wild nights!Wild nights!”第二節內容為例：

Futile-the Winds-

To a Heart in port-

Done with the Compass,

Done with the Chart.

在這一小節當中，詩人描繪自己與愛人在暴風雨夜乘船駛入港灣的場景。在所有表達意象的詞匯中，“heart”一詞與“port”“compass”“chart”這三個詞語的語義域不同，形成語義偏離，違反了質量準則。因而此處“heart”可被理解為“ship”，也就是說，愛人的存在如同在暴風雨夜可以停靠船只的港口一樣，能夠為她遮風擋雨，帶來溫暖。這不僅巧妙地表達了詩人與愛人墜入愛河的欣喜若狂，還表達出與愛人在一起時的安心與幸福。

（三）違反關系準則的語用效果分析

關系準則要求說話人在交際過程中所傳達的內容要與談話主題相關，關系準則在詩歌當中的實現主要體現在詩人所描繪的意象要與詩歌所表達的主題相關。狄金森作為19世紀美國詩歌創作的領軍人物，經常無視大寫字母的用法，使得詩歌語言產生書寫偏離，突出了大寫字母背后所傳達的意象，展示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世界。以“If you were coming in the fall”前兩節內容為例：

If you were coming in the Fall,

I'd brush the Summer by

With half a smile,and half a spurn,

As Housewives do a Fly

If I could see you in a year,

I'd wind the months in Balls,

And put them each in separate Drawers,

Until their time befalls.

本詩的前兩小節主要表達了詩人對愛人深深的思念之情以及盼望與愛人重逢的迫切心態。在前兩小節中，狄金森有意將“Fall”“Summer”“Housewives”“Fly”“Balls”“Drawers”六個詞的首字母大寫，通過視覺手段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引發讀者思考隱藏在這些詞語中的含義。在第一小節中，詩人通過以上四個大寫詞語，描繪出自己想象與愛人相逢于秋天以及作為家庭主婦打理家務的場景；第二小節中的“Balls”和“Drawers”生動地表現出詩人對愛人的刻骨相思。這些詞語看似與詩歌所表達的“愛情”主題不符，實則詩人通過這六個詞語巧妙地抒發了自己對待愛情的態度——若終能與君相見，等待雖苦皆亦甜。

（四）違反方式準則的語用效果分析

方式準則要求說話人在交際過程中要表意簡潔、條理清晰，避免晦澀和歧義。但在詩歌創作中，詩人往往會借助標點符號、詩歌的結構排版等書寫偏離的方式，在給讀者造成閱讀負擔的同時營造出詩歌意境進而突出或升華主題思想。這一現象在狄金森的詩歌中比比皆是。詩人對破折號行云流水般的使用使得詩歌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一般賦予讀者無限神秘。以“I Cannot Live with You”的最后一小節為例：

So We must meet apart——

You there——I——here-

With just the Door ajar

That Oceans are——And Prayer——

And that White Sustenance——

Despair——

本詩是狄金森愛情詩歌頗具代表性的作品，表露出詩人對待愛情的態度，從早期的欣喜與殷切期盼轉而絕望痛苦的心境。這一小節共出現八次破折號，不僅在傳統意義上起到停頓的作用，還創新性地將詩歌前的詞語置于前景的位置，突出了破折號前面的內容，用看似“狂野”的方式表達出了感情的細膩。如“You there——I——here——”一句中，破折號不僅從視覺效果上傳達出了二人相隔的距離感，而且使讀者對與愛人無法相見的悲傷愁緒之情感同身受。最后一句的破折號是本詩的點睛之筆，渲染了詩人極度悲傷的心情，也使讀者隨著詩人原本對愛情的憧憬之心深深墜入谷底，滿是痛苦絕望。

三、結語

本文基于合作原則，著重探討了艾米莉·狄金森愛情詩歌中語法偏離、語義偏離和書寫偏離現象的語用效果，創新性地將合作原則用于詩歌賞析當中，提出在文學世界中，合作原則是詩人與讀者之間溝通需遵循的基本原則，語言偏離是詩人違反合作原則、表達言外之意的主要方式和手段。研究發現在狄金森的愛情詩歌中，這幾種偏離方式均能夠突出詩歌主題，增強詩人情感，延展詩歌的張力，而與此同時，違反數量準則的語法偏離有助于調整詩歌的節奏性。本研究不僅將語用學理論與文學文本相結合，豐富了語言偏離在語用文體學領域的研究，還為讀者解讀狄金森詩歌提供不同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