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樂
(中國人民警察大學,河北 廊坊 065000)
黨在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要求。2016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2016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與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聯合出臺了《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辦法》)。2018年10月26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成為我國《刑事訴訟法》一項重要組成部分。《辦法》改革以及《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主要從兩個維度展開:一是從實體維度明確量刑從寬;二是從程序維度簡化訴訟程序。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認罰”可從實體與程序兩個維度進行理解。實體上的認罰表現在實際中,即認可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并且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程序上的認罰表現為接受簡化程序的適用。
一般認為,“程序從簡”是指法院審理過程的簡化。《刑事訴訟法》修改后,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簡化程序適用的起始點提前到審查起訴階段。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此種情況僅適用于速裁程序,對于其他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并不適用。那么,上訴情況中,速裁程序是否能適用于偵查程序中呢?筆者認為,偵查活動中,偵查機關的主要任務是收集證據,查清案件事實,使證據達到相應的證明標準。在適用速裁程序案件中,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前提,既然被追訴人已認罪認罰,必定會相應簡化偵查機關收集證據的難度,從而達到縮減辦案時間的目標。所以,偵查機關偵查活動的簡化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等的結果,并不是速裁程序的適用,相反,如果被追訴人不認罪認罰,就沒有速裁程序的適用空間。
綜上所訴,筆者認為,認罪認罰“程序從簡”的內涵是指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前提下,相對于普通程序,簡化審查起訴和法庭審理環節,從而快速結案的訴訟制度。
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兩者如同鳥之雙翼、車之兩輪,在刑事司法中相輔相成、相互配合。《辦法》實施以來,實際上已經形成了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三元訴訟程序體系。《刑事訴訟法》的修訂,使得這一體系正式確立,破除了傳統的案件分流標準。將被追訴人是否認罪認罰作為新的分流標準,一類為被告人不認罪認罰案件,一類為被告人認罪認罰案件,司法機關根據具體情況適用相應訴訟程序。
針對被追訴人不認罪認罰案件,案件審理堅持以審判為中心,發揮庭審實質作用,使定罪量刑形成于法庭。針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根據《刑事訴訟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規定,選擇簡易程序或者速裁程序審理案件。通過對案件的繁簡分流,從而達到提高司法效率的目的。
普通程序作為審理刑事案件的基本訴訟程序,充分體現了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訴訟價值,是我國目前最為完善的訴訟程序。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適用較為簡化的訴訟程序。不論是普通程序簡化審,還是簡易程序,或是速裁程序,較之于普通程序,在訴訟過程中都存在簡化訴訟程序的處理,以便提高訴訟效率。在追求司法效率的改革中,如何正確處理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之間的關系,決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刑事司法領域存在適用空間的根基。
《刑事訴訟法》規定了案件的證明標準,即“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司法解釋又進一步明確何為“證據確實、充分”,為司法機關辦理刑事案件提供了具體的標準。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為了獲得從寬處理,如實交代自己的犯罪過程。偵查機關可以根據被追訴人的供述快速取得移送審查起訴所需要的證據。在有被追訴人具體供述的情況下,為提高訴訟效率,偵查機關是否需要進行繁瑣的偵查活動,公訴機關是否需要嚴格審查,特別是對于一些輕微刑事案件,證據種類少,證明難度相對較低,是否繼續堅持證明標準,理論界一直存在爭議。
不難想象,在獲得被追訴人供述的前提下,偵查機關收集案件證據將變得簡單易行。公訴機關審查對象主要轉變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或者是在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前提下進行審查。證據收集過程簡化及審查對象的轉變是否會影響證明標準,是否仍繼續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有待探討。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關于“認罰”的理解,理論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認為:“認罰”既包括自愿接受實體上帶來的刑罰后果,也包括對訴訟程序簡化的認可。有的學者認為:“認罰”是指被追訴人對于可能刑罰的概括意思表示。具體而言,被追訴人“認罰”的標準應當為接受公安機關提出的抽象刑罰,對檢查機關處理結果的接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立的目的,是為了提高訴訟效率。訴訟效率的提高,有賴于訴訟程序的簡化。對于“認罰”內涵的理解,如果僅僅限定于對刑罰后果的認可,這樣解釋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立的目的。因此,筆者贊同將“認罰”的內涵界定為,既包括自愿接受實體上帶來的刑罰后果,也包括對訴訟程序簡化的認可。
被追訴人認可訴訟程序簡化,適用較為簡化的訴訟程序,使得國家司法資源得到節約,訴訟效率得以提高,那么被追訴人是否會在實體量刑上必定得到從輕處罰?《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法條此處用語為“可以”而非“應當”,表明法院在量刑問題上具有自由裁量權。而《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除一些特殊情形外,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法條此處的用語則為“應當”。公訴機關為追求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一般都會同被追訴人進行協商,從而達成協議,以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形式予以表現。公訴機關則需要向法院提出較輕的量刑建議。從這個角度分析,被追訴人認可“程序從簡”則必然會帶來“量刑從寬”的效果。
量刑活動由報應刑與預防刑組成。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說明行為人人身危險性小、再犯可能性低等,更多體現在預防刑的考量上。但是,決定量刑的不僅包括預防刑,同時還包括行為造成的損害、共犯參與形式、行為方式、暴力程度、共犯協作程度等報應刑所包含的衡量標準。從這一角度分析,被追訴人認可“程序從簡”不必然導致“量刑從寬”。
綜上所訴,正確處理“程序從簡”與“量刑從寬”不僅僅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面臨的問題,同時也關乎到被追訴人的實體權利。
《刑事訴訟法》并未限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即使是死刑案件也同樣適用。因此,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中,就可能適用普通訴訟程序或者兩種簡化的訴訟程序,即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適用簡易程序又因為被告人所犯罪行輕重不同,程序上有所區別。三種訴訟程序,因各自所針對的案件性質及所包含的程序不同,法庭審理側重點也會有所不同。
不論適用何種程序,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前提。法院作為認定被追訴人有罪無罪、罪輕罪重的唯一機構,必須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合法性。自愿性審查是否作為認罪認罰案件法庭審理的核心內容,不僅關系到能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且關系到能否避免被迫認罪、替人頂罪及冤假錯案的發生。
司法公正和司法效率是刑事訴訟所面臨永恒的主題。提高司法效率,必然會或多或少損害到司法公正。而司法公正表現在具體案件中,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就是被告人權益保障問題。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速裁程序改革中,被告人的權益保障問題已經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學者們提出了許多切實可行的建議。《刑事訴訟法》第36條、173條、174條規定了值班律師制度,但值班律師提供的僅是法律幫助,未賦予值班律師同辯護人相同的權利,法律賦予辯護人的許多權利值班律師并不可以行使。另一方面,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犯罪嫌疑人沒有主動要求會見辯護人的權利。認罪認罰案件中,由于案件的特殊性,犯罪嫌疑人對于程序選擇、認罪內容,以及認罪后程序變更等需要及時和辯護人溝通,如果僅僅是被動地等待辯護人的會見,不利于被告人及時權衡是否認罪、如何選擇合適的程序,進而保障自身的訴訟權益。
《刑事訴訟法》確立了“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不僅適用于被追訴人不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也同樣適用。筆者認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當堅持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的辯證統一,無論什么案件,公安機關都必須對基本事實得出唯一的、確定性的結論。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中,公安機關在獲得被追訴人有罪供述后,不僅要根據供述收集相關證據,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審查是否達到法定證明標準,同時需要審查其供述的自愿性、合法性。為了防止被迫認罪、替人頂罪的情況發生,必須對案件的基本事實及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合法性進行嚴格審查。只有達到證明標準并且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規定,才可以作出從寬處理。
另一方面,《刑事訴訟法》第162條、第176條、第200條分別規定了公安機關移送審查、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作出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僅作為刑事訴訟程序從立案到執行整個過程中的一類特殊案件,若降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將與刑事訴訟程序相違背。
被追訴人認罪認罰,適用簡化訴訟程序,實際上是對自己辯護權的處分,放棄無罪辯護的權利,法院從而可以快速審理,提高司法效率。被追訴人放棄辯護權,希望得到實體上的從寬處罰。那么,被追訴人認可簡化程序的適用是否必然會導致實體上的從寬處理呢?學界存在不同的看法。筆者認為,“程序從簡”并不必然導致“量刑從寬”。
“量刑從寬”和“程序從簡”是“認罪認罰從寬”的兩個維度,分屬實體問題與程序問題,二者內在的同向性應該是源于“認罪認罰”。即“認罪認罰”導致“量刑從寬”“程序從簡”,是否可以從“程序從簡”推論出“量刑應當從寬”值得商榷。《刑事訴訟法》第174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根據該條規定,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前提是,自愿認罪,并認可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的規定,一般情況下法院也應當采納人民檢查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予以從寬處理。對于大部分案件,因犯罪嫌疑人認可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同時法院對于檢察院量刑建議一般應當采納,所以從形式上看,“程序從簡”將會導致“量刑從寬”。
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一審由中級人民法院審理。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簡易程序、速裁程序適用于基層人民法院。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即使被告人認罪認罰,也需適用普通程序進行審理,不存在“程序從簡”的問題,但是,在量刑處理上卻可能從寬處罰。因此,在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中,“程序從簡”與“量刑從寬”并不是一致的。
綜上分析,筆者認為,“程序從簡”并不必然導致“量刑從寬”。
認罪認罰案件中,不論被追訴人可能被判處怎樣的刑罰,也不論法院審理采取何種簡化程序,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前提。所以,在適用簡化程序審理案件時,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法院絕對不能省略或者簡化的審查內容。
以速裁程序為例。對于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法院基本上省略了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環節,只要被告人當庭對起訴書和量刑建議書沒有異議,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法院都會當庭宣判。在速裁程序中,法庭審理實際上已經流于形式,法官通過庭前審閱案件材料已經形成內心確信。有的學者還主張,取消速裁程序中法庭審理環節,以書面審理代替法庭審理。那么,速裁程序中,法庭審理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呢?筆者認為,雖然速裁程序因其制度設計的特點,使法庭對案件事實的審理不進行實質審查,但是法庭審理仍不能以書面審理代替。法庭審理雖然不進行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但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仍必須進行實質審查。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速裁程序的根基,若對自愿性進行書面審理,不僅難以通過被追訴人的言行、表情來甄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如果審查出現問題,也會增加文書來回流轉的時間,降低訴訟效率。
保證法庭對“自愿性”的實質審查,可以從以下三方面進行具體實施:第一,開庭時,法官應首先向被告人進行權利告知,并賦予被告人反悔權,解決被告人后顧之憂;第二,針對檢察院移送的認罪認罰具結書,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有提出異議、發表意見的權利;第三,保障被告人有獲得法律幫助的權利。
被告人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權益保障問題,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就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學者們針對被告人權益保障問題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意見,例如:權利告知制度、完善值班律師制度、保證被告人享有反悔權、法庭審理聽取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意見等。這些意見的提出,對于完善被告人權益保障具有重要價值。筆者基于《刑事訴訟法》,在深入分析其他學者觀點后,認為加強被告人權益保障,還需要賦予被告人兩項訴訟權利:強制法律援助的權利和請求會見辯護律師的權利。
確保被告人獲得律師的有效幫助,是保障被告人自愿認罪的基本要求。《刑事訴訟法》并未將適用速裁程序案件的被告人列為強制法律援助對象,而是確立值班律師制度來保證被告人能夠及時得到法律幫助。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值班律師并不具有辯護人資格,極大限制了值班律師對被告人的法律幫助。現行值班律師制度,由于未出臺相關司法解釋,值班律師如何提供法律幫助在各地法院未達成一致,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質量也有待于考察。賦予被告人強制法律援助的權利,如果被告人沒有能力請律師提供辯護,司法行政機關必須為被告人提供法律援助,以保證被告人能夠自愿、明智地做出程序選擇。
《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法》《刑事訴訟法》賦予辯護律師會見被告人的權利,但并未相應賦予被告人請求會見辯護律師的權利。確立被告人請求會見辯護律師的權利,被告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遇到有待解決的法律問題時,可以及時請求會見辯護律師,而不是被動等待辯護律師的到來。及時會見辯護律師,能夠幫助被告人面對可能不同實體結果時第一時間選擇最有利于自己的訴訟程序,保障自己的正當權益,同時也能夠提高司法效率,促使訴訟程序快速進行。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刑事司法制度改革的重要一環,是提高司法效率、適應當前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舉措。簡化訴訟程序對于提高司法效率具有重要意義,對認罪認罰簡化程序問題的不斷探討、解決,逐漸完善認罪認罰制度,不斷擴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在程序簡化中實現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的有機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