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話劇的傳統堅守與現代性反思
——評何冀平《天下第一樓》

⊙周秋月［東華理工大學，南昌 330013］

20 世紀80 年代是中國戲劇美學覺醒的時代，先是高行健、朱曉平等劇作家的作品在文化觀念、藝術理念上的革新，帶動了文學在各個領域的審美變革。接著又有以孟京輝的劇作為代表的更具有實驗味道的戲劇革新，而《天下第一樓》作為80 年代賣好又賣座的戲劇作品，卻是在“先鋒探索”的潮流中堅守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

《天下第一樓》是繼《茶館》之后最為“京味”的一場好戲，看《天下第一樓》，也確實會讓人想到《茶館》。序幕輕輕拉開，恰如時光倒退，藝術家們一下子把觀眾帶回到20 世紀初那個陰霾滿天的時代?！恫桊^》產生于20 世紀50 年代，是社會政治意識形態把控稍顯嚴格，還講求“斗爭”和“批判”的年代，而《天下第一樓》卻出現于，變革中的、忙于先鋒戲劇探索的80 年代。不同的社會政治背景產生了這樣兩部話劇作品，兩部作品卻同樣寫活了市井生活情態。看完北京人藝的表演視頻，我忍不住思考《天下第一樓》在話劇追求先鋒性探索的80 年代是如何保持著“?！迸c“變”的。

一、文本藝術

（一）情節結構

首先，何冀平在劇作中保持了對矛盾沖突的持續關注，不僅是《天下第一樓》，從寫于北京的《好運大廈》一直到香港時期的《德玲與慈禧》等，何冀平的作品故事情節總是豐富，矛盾沖突總是強烈。《天下第一樓》以福聚德這種最能體現人物命運沉降的飲食文化聚集地吊足了人們的胃口，“盤中五味原來來自人生五味！我從堂、柜、廚中走出來，從為‘五子行’不平的義憤，升華為對人生的感嘆，人物出現了新的意蘊，‘福聚德’的興衰故事里流淌出一股潛流”。劇作描寫創業于清代同治年間、傳至民國初年的老字號烤鴨店“福聚德”由入不敷出、勢如累卵到東山再起、名噪京華而又面臨倒閉的發展歷程，大起大落，夠曲折，夠強烈?！短煜碌谝粯恰分匀〉迷诠莶坏揭荒臧霑r間內連續演出超過兩百場，上座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斐然成績，很大程度上也該是這故事情節的功勞。

在那個講究先鋒戲劇形式探索的年代，先鋒戲劇的探索除了在舞臺效果之外，還有很大部分是對于戲劇情節的探索。而對情節的探索就體現在對于故事情節的弱化，力圖打破傳統戲劇“三一律”的原則，或者說打破故事起因、經過、結果按順序發展的模式。這里面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孟京輝的《我愛×××》，該劇沒有情節、沒有對白，八個演員用七百多個“我愛”開頭的句子來講述“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如同搖滾歌曲一般，在爆炸式的語言里裹挾著人們的全部視覺和聽覺，構成整個戲劇。但何冀平并不如此，她依舊尊重觀眾的傳統戲劇審美，給出完整、高潮迭起的故事。何冀平當時創作這個作品也是很顧慮的，“她當時很有點兒舉棋不定，對是否繼續寫下去，缺少點信心，一方面這時候戲劇圈內正在搞創新劇目，實驗性劇目風靡一時，輿論界也對新潮派十分偏好……”不過，要感謝作者的堅持，對于傳統的堅守，才讓我們看到這樣具有故事情節性的現代性戲劇作品。

（二）人物形象

圍繞著福聚德烤鴨店的興衰史，一群人物肖像呼之欲出。盧孟實臨危受命，在使福聚德東山再起之時，卻不明白功成身退的道理，空為他人作嫁衣裳；唐氏兄弟專營學戲、學武，揮金如土；修鼎新無論是吃俸祿、做陪吃、做門迎，皆能坦蕩對待，應對自如；玉雛兒“堂子菜”風靡京城，但因八大胡同出身而低人一等；王子西沉著穩健、老于世故；羅大頭大大咧咧，重情重義，等等。他們以各自的處世哲學處理著自我與周遭的關系，在生存欲望的旨歸下，自我尊嚴意識從未被開啟，積淀的民族文化成為他們沉浸于此的有力支撐?！氨R孟實、王子西、常貴、克五、修鼎新等無論是與命運相抗頡，還是茍活于世，他們都代表了存活于這個民族中必備的堅忍生活態度”。

人物形象是在故事情節過程中得以塑造的，先鋒戲劇對故事情節的不重視，所帶來的必然也是人物形象的不夠立體，使得觀眾對于人物缺乏印象。因此對于傳統故事情節的遵照也進一步使得《天下第一樓》中的人物豐富飽滿，立體形象。光盧孟實這一個人物形象，就能給人很多思考。當然，并不是說《天下第一樓》的文本藝術就全是遵循傳統戲劇藝術，它自有它調和現代性的一面。編劇調和人間五味，熔于一爐，“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在情節與人物的現實主義描寫之外，歷經滄桑的人生況味和劇中渲染的蒼涼悲哀成為《天下第一樓》最具有現代性的一筆。

二、舞臺藝術

何冀平劇作總是別出心裁地把一種市井形態、一段史實、一則故事演繹得頗具舞臺效果，加上北京人藝的藝術家將之在舞臺完成，導演、演員、舞美、燈光……都為劇本注入了生命。舞臺藝術集中代表了《天下第一樓》適應時代性而進行的先鋒實踐。

（一）劇本裁剪

從劇本到舞臺演出，勢必經過大量修改，《天下第一樓》也不例外，主要是裁剪的工作，要把時間壓縮在兩個半小時以內。原作中人物眾多，擁擠異常，一個舞臺無法完全再現如此磅礴的陣營，就得更為精煉，篩掉部分，選取真正的話劇重心。作者在原作中對常貴賦予了極大的同情和鐘愛，甚至可以說作者就是為常貴寫傳的，而且這個人物也確實寫得很豐滿，是一個躍然于紙上的人物形象。但常貴卻左右不了“福聚德”的興衰，他也不能成為主宰局勢變化的動力，而劇本中作者沒有花費主要精力的盧孟實倒是一個處在矛盾尖端的人物，只是原作對盧孟實的正面描寫少，形象略顯單薄。到最后，演員們一同協助作者對人物進行了一個整改，這才有了最后呈現在舞臺上令觀眾印象深刻的盧孟實。

好的作品并不一定要遵循傳統，圍繞著一個主要角色打轉，《天下第一樓》劇本的改動讓我們看到了以盧孟實和常貴主仆二人為脊梁骨的話劇作品的成功，二人相得益彰，共同成就了《天下第一樓》連演百場的輝煌。

（二）活躍氣氛

看了北京人藝的演出視頻，原著中的滄桑感一點沒有少，反而多了一分幽默的諷刺，最為經典的是太監和副官那一場，本來兩個混蛋在談論荒唐滑稽之事，但演出卻少了嚴肅，多了活躍歡快的氣氛，觀眾也可以趁此一段放松緊繃的神經。據導演夏淳回憶，這還是曹禺看完戲后的指導，說這里本是荒唐之事，何妨來點噱頭，讓他們堂堂正正地出一次洋相，讓觀眾好好樂一場，說完還做了示范。于是才有了現在所看到的演出，效果也非常好。歡樂并沒有消解話劇的現實性和嚴肅性，反而增加了戲劇的諷刺效果，十分添彩。這也可啟示我們所謂“正劇”，并非要一本正經、不茍言笑才算，面對受眾，適度而不破壞整體氛圍，迎合也是必需的。

（三）舞臺表演

1.布景。實，掛在舞臺布景是話劇表演的大背景，看北京人藝的演出視頻會發現“福聚德”的布景非常寫實，墻上的逼真的烤鴨、窗戶上貼的古舊訂餐單、古色古香的桌椅板凳、“福聚德”的匾額……布景與故事、人物融為一體。在《天下第一樓》出現的時代，現實中的素材來源“全聚德”早已不是當年那座風雨中危樓了，典故元素早也不存在，但北京人藝的舞臺背景卻真實地為我們再現了當時那座古色古香的樓，背景不可謂不用心。

2.表演。表演是話劇舞臺的精髓，《天下第一樓》的演員們在排練之前就已經到全聚德老店去深入了解和體會各項工作，劇組也請來在全聚德工作過的老人們現身說法講述過去的遭遇經歷。這給表演打好了基礎，演員對角色人物性格的把握都十分純熟，純正京腔京韻的拿捏為劇作增色不少。不說盧孟實，我們就拿羅大頭老說，一件半長不長白色的大襟褂子，手拿旱煙袋，腰系圍裙，腳扎綁腿，青褲布鞋；剃一個蹭明瓦亮的大光頭，掃帚眉，大環眼，刮得光光的臉上露出絡腮胡須的青茬；兩臂交叉在腋下，梗著脖子，撇著嘴，說話就瞪眼，吼聲如雷，性烈如火，演員王剛將人物表演得形神兼具；還有賀五爺拿著蟋蟀筒，蟋蟀從筒中跳出來，他一邊說話一邊捉蟋蟀這樣的小細節不可謂不打動人?？梢哉f每一位演員的表演都可圈可點。

當然，北京人藝所表演的《天下第一樓》在舞臺藝術上面也存在著一些小瑕疵，畢竟兩個半小時的表演不可能囊括劇本如此豐厚的內容。比如第一幕中，出場人物眾多，而舞臺不免陷入混亂，人物形象眾多，而形象不夠完滿。如成順、福順、生子一眾小角色在舞臺短短時間內表現得還不夠立體，但整體戲劇細節效果處理已經非常完美。

總之，何冀平創作的《天下第一樓》是對傳統話劇的正名，在20 世紀80 年代先鋒戲劇探索大熱，劇作家們都忙著追尋現代主義戲劇手法，《天下第一樓》是對于話劇現實主義的一種堅守，它的劇烈成功引起我們的深思，話劇是堅守傳統還是向現代主義邁進，兩者其實并不沖突，而是應該沖破藩籬，努力融合二者的差距，畢竟話劇不僅是形式藝術，也是屬于舞臺，屬于觀眾的。

①何冀平：《何冀平劇本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頁。

②顧威：《〈天下第一樓〉的舞臺藝術》，北京人藝經典文庫，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③丁帆：《中國新文學史·何冀平〈天下第一樓〉》，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