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云濤
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的高等職業教育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無論是規模擴張還是內涵建設,無論是師資隊伍還是專業課程,高職教育都無愧于高等教育“半壁江山”的美譽。但我們也應該清晰地看到,當前高職院校發展除了內涵仍需夯實提升之外,還普遍存在著文化建設薄弱、文化自信缺失的問題,要么埋怨辦學環境不佳,要么企望“升本”之念不斷。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體現一個國家綜合實力最核心的、最高層的,還是文化軟實力,這事關一個民族精氣神的凝聚。我們要堅持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還有一個文化自信。”[1]國家如此,教育亦然。“欲人勿疑,必先自信”,只有對自己的文化有堅定的信心,才能獲得堅守時的從容和奮進時的勇氣,讓文化自信轉變為創新創造的內在驅動力和精神源泉。
自信,描述的是一種自然心境,原屬心理學概念,主要指人們在適應社會生活過程中能夠從容應對環境挑戰的情感狀態。自信不是自大,也不是自傲,而是適度積極的自我肯定。自信的人能樂觀對待自己所持的觀點,并不因外界因素的影響而改變自己的立場。這與《當代漢語詞典》中“相信自己,信任自己”[2]的釋義遙相呼應。在西方語境中,自信解釋為對自身具備的能力和掌握的知識沒有質疑[3]。雖然自信在英語中的釋義比漢語中更為具體,但二者有一個共同點,即人對所持觀點與所具備能力的肯定性的評判。當自信的主體指向文化時,即構成了文化自信。
文化自信是在充分的文化認知前提下,在足夠的文化認同和情感歸屬基礎上,文化主體對自身文化價值和生命力的肯定與信任。對高職教育而言,文化自信并不是“文化”與“自信”的簡單疊加,而是一個文化主體通過“批判性認識、比較性反思之后從而形成的文化認同的過程”[4],是牢牢把握高職教育文化演進歷史、深入開展高職院校文化育人、洞察明晰高職教育文化發展方向基礎上的對自身文化價值的肯定性體認。它表現為對高等職業教育文化傳統的認同和守護,也表現為對高職教育未來文化成長力的信心和能力,還表現為跟其他中外教育類型文化交流間不卑不亢的氣度。這種自信雖然堅定并有所選擇,但它依然是理性內斂的,而不是妄自尊大的;是辯證進取的,而不是故步自封的。
高職教育文化自信的邏輯,主要是指這種文化自信的根源、起點與演進的理由。這一方面蘊含在職業教育自身的歷史發展過程之中,也蘊含在高職教育的現實使命和挑戰機遇之中,還蘊含在作為高職教育主體的高職院校的創新發展和熱切期盼之中。概括地講,高職教育文化自信通常基于以下三重邏輯:
當代高職教育文化脫胎于中國職業教育文化的母體,植根于中國大學文化的土壤,相較于其他教育文化類型,高職教育文化因繼承了母體文化的源遠流長和對大學精神的與時俱進而充滿自信。
1.職業教育在中國古代并非一貫弱勢。在中國歷史上,教育始終以儒學為主流,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強調的是以經術為主要內容、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人之學”,經濟民生的職業教育并不受重視。但是在春秋戰國時期,科學技術空前繁榮,手工業技術更加細密、規范,職業教育得到了快速發展,子從父學的家傳型職業教育初步形成;同時,如墨子、扁鵲等帶動的私學也拓寬和豐富了職業教育的途徑和內容,使得職業教育除了官方形態也有其民間途徑。坦率地說,從秦漢初步建立中國封建制度到唐宋元明文化空前繁榮,職業教育的制度性因素雖不顯赫但一直比較鮮明,尤其在隋唐,還形成規模宏大的從中央到地方的專科學校教育制度。從《齊民要術》到《天工開物》,從《本草綱目》到《農政全書》,職業教育以其不間斷的閃耀成果維系著政府和社會對它的足夠的肯定度,但總體而言,“治術教育”(教人如何做官進仕的教育)還是主旋律。直到近代,在西方堅船利炮下國勢衰微,“大人之學”變為“興國之學”,“實業救國”的職業教育迸發出最強音,這對中國的現代高等教育包括職業教育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職業教育挺起昂揚之頭。
2.高職院校對歷史文化的傳承鏗鏘有力。我國一些高職院校本身具有一段比較輝煌的發展歷史,取得過驕人的辦學成就。如以近現代第一所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學校——中華職業學校為緣起、一脈相承發展起來的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學院,始終堅持黃炎培職業教育思想,銘記職業教育“謀個性之發展,為個人謀生之準備,為個人服務社會之準備,為國家及世界增進生產力之準備”的初心,矢志不渝地追求“使無業者有業,使有業者樂業”的理想,其文化自信在得天獨厚的歷史底蘊中汲取了富足的養分。又如福建船政交通職業學院,其溯源最早的前身校為創辦于1866年的中國近代官辦第一所高等實業學堂——福建船政學堂,曾培養出如嚴復、詹天佑等人,這種辦學榮光能夠自然而然地從中生長出文化自信。有些高職院校不一定有非常顯赫的辦學歷史,但其在某個行業深耕細作多年,已成為該領域人才培養的一面旗幟。如“5000行長、同一母校”的浙江金融職業學院,其金融黃埔的地位同樣能給學校帶來強大的文化自信。
這主要是指在當下我國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關鍵時期,高職院校有沒有順應時代召喚和社會需求,以奉獻者、建設者的姿態,最大限度地實現自身的辦學價值。正如經濟實力是衡量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關鍵指標,辦學的硬實力和服務社會的能力也是高職院校文化自信的現實依據。
1.光鮮的產業支撐。職業教育與經濟發展緊密聯動,高職院校的“職”是和產業直接對接的,產業發展的景氣度與職業人才的需求正相關,沒有旺盛的行業產業發展,沒有產業轉型升級的深情呼喚,職業院校的招生、就業就會缺乏底氣。2019年4月3日,國家發改委、教育部聯合印發《建設產教融合型企業實施辦法》,明確了何為產教融合型企業,并對其將給予“金融+財政+土地+信用”的組合式激勵。這種政策支持無疑從一個側面彰顯了產業對高職教育的價值認同。
2.富足的辦學資源。我國的高職教育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已從快速擴張期進入相對穩定期,高職院校的競爭也逐漸從某項“單打”轉為綜合實力的競爭,此時,占地規模、學生數量、專業結構、師資隊伍、地方政府支持度等綜合指標會反復發力,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學校辦學的自信。這從近期一些“高職排行榜”上可以找到佐證:個別體量大、專業門類相對齊全的綜合類地方職業院校,相對排名就比較有利。
3.強大的服務能力。“有作為就有地位”是最一般的道理:如果高職院校能夠服務“中國制造2025”,為制造業提供技術技能人才支撐;服務“一帶一路”建設,伴隨國家協議或工程項目走出去;服務區域經濟社會發展,深度參與企業技術改造和革新……這些無處不在的“存在感”會自然而然地造就學校的文化自信。
文化自信是一種穩定的心理特征,既然有“自”,必然有“他”,自信除了對過去和當下的情況進行考量外,也往往會基于比較而發生。當前各高職院校經常用來比較的參照系有二:一是國外職業教育,二是國內本科院校。其比較結果往往是,越比較信心越少。其實這里面有角度問題,也有心態的問題。
1.與國外職業教育比。相較于國外職業教育,中國的高職教育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優勢和成就。一是法律地位明確。1996年頒布并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在世界上第一個明確提出了“高等職業教育”概念。目前,世界上以立法形式認定高等職業教育并已實施的國家只有兩個,中國即是其一(另一個是瑞士,2004年立法)。二是人才培養創新。如中國的高職教育基于知識應用的知識結構觀,強調基于工作過程的系統化課程,但它更多地把職業的功利性需求與教育的人本性需求有機整合起來,這與我國《職業教育法》第四條規定的“實施職業教育必須貫徹國家教育方針,對受教育者進行思想政治教育和職業道德教育,傳授職業知識,培養職業技能,進行職業指導,全面提高受教育者的素質”精神相一致,強調職業教育培養全面發展的人而不僅僅是促進個體就業的手段。而在澳大利亞,自1998年培訓包制度建立以來,職業教育課程呈現一邊倒的能力本位理念,培訓包的開發和認證都是為滿足企業需求而“量身定制”,這在一定程度上使職業教育成為了一種“馴化”與“繁殖”的過程[5]。三是實踐成果斐然。中國高等職業院校的數量從當初13所發展到如今的1300多所,增長了100多倍,為中國經濟社會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以服務脫貧攻堅為例:2017年高職教育形成“專業支撐+產業扶貧”“組團式扶貧”等特色模式,校村合作、校鎮合作成為鄉村振興人才培養的新特點,一批中西部地區高職院校正在成為當地發展的新地標,250余所高職院校的1000個涉農專業點為鄉村振興培養了40000名技術技能人才[6]。
2.與國內本科院校相比。毋庸諱言,相對于本科院校,高職院校由于發展歷史短、辦學層次(雖然始終存在著“類型”“層次”之辨)低等原因,客觀上的確存在著諸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但也不應該一味地陷入“升本”情結,而要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就拿三個“硬”相比。一是“硬件”。從一般層面看,大部分高職院校的校園、校舍、儀器設備等硬件設施并不亞于地方本科院校,在辦學軟件上也各具特色。二是“硬指標”。近十年來,高職畢業生就業率一直穩步上升,《2018年中國大學生就業報告》(就業藍皮書)顯示,2017屆大學本科生就業率為91.6%,高職高專畢業生就業率為92.1%,高職高專首次超越本科。三是“硬政策”。從國家層面給予的信號看,發展高職教育的利好不斷,2014年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現代職業教育的決定》明確提出,到2020年形成“具有中國特色、世界水平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并出臺綱領性文件《高等職業教育創新發展行動計劃(2015-2018年)》加以推進。尤其是新近頒布的 《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國發〔2019〕4號)明確提出,“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是兩種不同教育類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要“把職業教育擺在教育改革創新和經濟社會發展中更加突出的位置”,“把發展高等職業教育作為優化高等教育結構和培養大國工匠、能工巧匠的重要方式”,這無疑是在以一種制度設計的方式提升高職教育的文化自信的底氣。本科院校搞“重點高校、重點學科建設”,高職院校搞“重點校優質校建設”,本科院校有“雙一流”,高職院校也有“雙高”,相比之下,政策力度對于高職院校一點也不遜色。
高職教育作為一種教育類型,兼具“高教性”和“職教性”,在文化自信的形成和發展方面呈現出自身獨特的質地。
文化自信本質上是觀念性的,一方面,體現為信任肯定的對象是價值體系、思維方式等觀念性的態度;另一方面,體現為信任肯定的主體本身即為觀念性的存在。但高職教育的生命力在于實踐,其血脈是產教融合、校企合作,其價值更多地在于行動而不限于思考,如果一定要說高職教育的文化自信是人本身的觀念性態度的話,那也是人在實踐中對特定實踐產物所采取的信任肯定態度。而且,這個信任肯定態度是隨著實踐的深入而不斷深化的,無論是當初的“砸墻運動”還是“做中學”,抑或“校中廠、廠中校”的提出和落地,進而專業實踐性教學的諸多要求……可以說,“工匠精神”是實踐性的精神寫照,實踐性是高職教育文化自信的最基本特質。
高職院校大都起點較低,其發展高等教育猶如在白紙上繪畫,不需要過度依賴其他事物就能自洽或者自圓其說;而各院校的領導對于把學校做大、做強、做特又都有著近乎一致的迫切性,使命感非常突出。因而,高職院校“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政策支持就很鼓舞,逐漸形成一種不挑剔不埋怨的文化,有著善于自我褒揚的自足性。一方面表現為,高職院校對自己的文化普遍采取內在的信任肯定態度,教職員工心比較齊,不好高騖遠,善于因地制宜,有一種內在的認同感和責任感;另一方面,在受到或可能受到群體外部給予的贊譽或肯定時,較為敏感,比較重視和珍惜,有積極爭取意愿,容易產生自勉與促進的結果。
從1998年“三教統籌”合力舉辦高等職業教育開始,高職教育文化也相應進入了兼容并包的生長期。改革開放大潮中,中國的“基礎教育均衡發展,職業教育大力發展,高等教育內涵發展”——高等職業教育 “三居其二”,獲得了很多寶貴的發展良機,因而也養成了謙遜好學、開放包容的文化特質。在理性層面,高職院校對傳統大學及大學精神積極學習汲取、合理揚棄,逐漸形成了“職業情懷”“經世濟用”和“開放協作”的高職教育精神架構[7]。在主體層面,借助高教園區的地理優勢,部分共享本科院校的師資和教學資源;借助行業集團的生態優勢,廣泛聘請能工巧匠擔任兼職教師,深化育人模式。在創業就業層面,借助既有的校企合作機制,訂單培養、工學結合極大地豐富了高職學生就業創業的通道,也促進了學校文化和企業文化的深度融合。兼容是對成長的渴望和信心,高職教育文化正以其獨特的兼容性迅速蔓延。
自中國的高職教育誕生之日起(以20世紀80年代地方性短期職業大學誕生和1985年 《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要求“積極發展高等職業技術院校”為標志,但真正規范發展是在1994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系統地提出發展高等職業教育的任務和1996年國家頒布《職業教育法》之后),中國的高職院校就沒有停止過對中國特色高職教育發展路徑的探索。期間,曾反復求教于德國的雙元制、澳大利亞的TAFE、美國的社區學院、國際勞工組織的MES等等,但最終,無論人才培養模式還是師資隊伍建設,無論專業建設還是課程標準,都摸索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高等職業教育革新之路。2011年實現了近300萬家庭高等教育“零”的突破,使更多青年接受高等教育[8],高職高專院校數占普通高等學校數的53.1%[9],高職畢業生就業率、月收入、專業相關度、工作穩定性、自主創業比例和創業存活率等指標穩中有升[10],這些,都是其他國家的高等職業教育無法比擬的。從示范校到骨干校,再到優質校,進而啟動實施“中國特色高水平高等職業學校和專業建設計劃”,在我國高職院校的制度創新中,可以發現一種持續推進、恒久發展的思維。正是因為有這種自信的文化因子,我國高職教育才能在制度上新招迭出。至于微觀層面的創新,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或許能說明點什么:凡是高職院校(或者相關組織)舉辦有關高職教育的相關活動(論壇),無論主題大小,往往應者云集,與會人員動輒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很多還是高職院校的院長或書記,聽講座、報論文、亮觀點、展案例……大家非常踴躍,高職教育呈現出一種既搭臺又唱戲的充滿活力和進取精神的狀態。
習近平總書記說:“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高等職業教育作為我國首創的、以培養面向職場一線技術技能人才的職業教育新模式,是被實踐證明了的中國特色高等教育發展的一條重要路徑,“沒有職業教育現代化就沒有教育現代化”。高職院校只有充分肯定自身文化的價值追求,堅定對自身文化生命力的信念,才會更加振奮精神,煥發出勇于創新的無窮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