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奎鳳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儒家文明協同中心,山東 濟南 250013)
一
今年是“五四”運動一百周年,回首百年前,我們看到儒家在新文化運動時期遭到有史以來最強烈的批判,在很多人看來,“打孔家店”意味著是對儒學乃至整個中華文化的全盤否定。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他們所批判的是異化了的儒家,即作為宗法社會、封建禮教的儒學,異化、僵化了的禮教那時被攻擊為“吃人的禮教”。
在近現代思想文化的語境下,禮教幾乎成了儒教的代名詞,成為眾矢之的。然而儒家思想體系是非常復雜的。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是,在儒家禮教不斷遭到猛烈攻擊的同時,《禮記·禮運篇》所載“大同”思想卻異軍突起,為各派思想家乃至政治家所共同推崇,儒家的大同理想與社會主義、三民主義、世界主義、共產主義等進步社會思潮交相呼應,有力推動了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改革與進步。
過去有人認為,宗法制是儒學生存的社會基礎,宗法社會解體了,儒學也就沒有生命力了。實際上,這種觀點是非常錯誤的,對孔子儒學的認識極其片面而膚淺。固然,儒家重視血緣親情,重視家庭理,但是與社會群體相比,無疑儒家更重視社會這個大家庭的整體利益,儒學的理想境界已突破超越血緣親情,而指向社會和類的存在。正因為此,儒家一直歌頌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克己奉公、舍小家為大家的精神。《禮運》所說“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這種“公天下”的精神是儒家倫理的根本旨趣,這激勵了歷代仁人志士為天下大同而奮斗,一直到近現代的孫中山、毛澤東無不對此“念茲在茲”,中國共產黨“為人民服務”的執政理念也可以說是這種精神的延續與發揚。
為什么儒家會給人以強烈的宗法性呢?這主要是因為孔子儒學形成于宗法封建社會,其繼承的主要經典文獻即六經也有著很強的宗法性。孔子于六經是“述而不作”,他的思想主要體現在“傳”中,如《易》有《易傳》、《春秋》有三傳;三禮中,《儀禮》是經,《禮記》相當于傳。從這些傳來看,孔子思想深處已經突破了宗法觀念,這一點突出體現在《禮記·禮運篇》。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奸邪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與大同相對的是小康,“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顯然,“天下為公”時,宗法制、世襲制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天下為家”是以個人為中心、家族為本位,為私利而爭奪斗爭的時代。“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到“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人生境界上有著質的飛躍。
夏商周三代約兩千年是宗法家天下社會,血緣關系決定著利益分配,“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傳統上的這些圣人,孔子卻稱他們為“六君子”,他們的共同特征是“謹于禮”,靠“禮義”來維持社會的差序等級與人倫關系。秦始皇實行郡縣制,廢除宗法分封制,官僚制度一定意義上體現了“選賢與能”的精神,這是歷史的一大進步。但是帝王最高統治者仍然是世襲的,這一直到晚清,也是兩千年左右。到了民國,“大人世及以為禮”的帝王世襲制才最終完全打破。在漫長的歷史中,禮教制度確實與宗法制有著密切關系,所謂“孝治天下”“移孝作忠”其實一定意義上也是宗法制的變相體現。因此,百年前新文化運動先賢對禮教的批判,對我們重新認識儒學的真精神、重新認識“禮”的正面價值還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禮記》在歷史上對儒學的自我革新有著重大推動作用,《大學》、《中庸》在宋代從《禮記》中獨立出來,成為宋明理學思想創新的根本經典資源。但是長期以來,《禮運篇》在古代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很多儒者甚至還認為這段話是墨家、道家的思想,跟孔子沒關系。《禮運篇》這段話明明白白寫著為“孔子曰”,要說與孔子完全沒關系,恐怕是疑古過勇了。古代儒者囿于其時代,確實難以理解、深入詮釋孔子的大同思想。在近現代中國融入世界的新格局下,《禮運》大同思想一次又一次被推向歷史的浪尖上,從康有為、熊十力,到孫中山、毛澤東,這些思想家、政治家無不對大同思想推崇備至。《禮運》大同思想的崛起,這是歷史的選擇,正如《大學》、《中庸》對宋明新儒學,大同思想對今天儒學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有著一樣的重大意義。晚清以前儒學的歷史展開,我們可以稱之為小康儒學,那么現代新儒學,可以說是大同儒學。大同儒學以社會、天下為本位,因此它與社會主義、世界主義有著很強的共鳴,這是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在中國產生重大影響的深層次原因之一。馬克思與孔子在理想社會的追尋上有著很強的相似性,這一點郭沫若在1925年所寫的《馬克思進文廟》中也有深刻揭示。
二
大同儒學應以個人、家庭、社會、天地為儒學的四個重要緯度,以整體性、貫通性、中和性、時用性為原則,尋求四者的統一,其根本歸旨是止于至善。個人要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要有“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浩然氣概,這種“士”的人格意志和精神修養在儒學中有著豐富的資源。但是儒家的獨立自由,要與社會、天地協同,不是個人主義,要在個人與社會群體之間尋求一種中道和諧,在個人與群體利益沖突時,強調要以大局為重、群體優先。大同儒學要有天地緯度,要有馮友蘭所說的天地境界,要能盡性、知命、知天,能參天地、贊化育。個人、社會、天地根本上是一個貫通的整體,宋儒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這種萬物一體的精神也可以說就是大同儒學的哲學本體論基礎。中國古代很多字的內涵可以從其讀音相近的字來相互揭示,“同”與“通”、“統”、“公”、“中”讀音相近,意義也有相通性,大同在思想上與天下大通、大一統、大公、大中之道可以相互貫通來理解。大同儒學以社會、天下為本位,跳出了狹隘的血緣種族利益至上的觀念,世界大同、天下太平是其根本指向。我們今天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個中國夢不僅是民族夢,也是世界夢,中國與世界的命運從未像今天這樣密切聯系在一起,中國的和平崛起自覺地擔負著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使命,這是儒家所塑造的中華文化的內在理念所決定的。
“命運共同體”意識是近年來黨和國家內政外交的重要理念,習近平總書記在很多重要國際會議中反復宣示中國的這一堅定信念。目前,關于“命運共同體”話題的討論很多,但很少有從哲學思想的高度來揭示其與中華傳統思想文化的內在密切關聯。實際上,《禮運》大同思想可以說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最早的古典表述。中國的古典思想認為,整個存在是一個相互關聯的有機體,是一氣流行,基于對“大道”的這種認識,也必然認定“天下為公”,天下是全體人民的天下,天下一體,只有美美與共、講信修睦、合作共贏,才是人類和平發展的根本大道。
陳來先生《仁學本體論》在綜合發揮古代仁說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儒家的仁體思想,認為一體、生生是仁體的兩個重要向度。筆者認為,儒家的仁體思想必然指向儒家一直以來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理想。過去我們常把大同看作一種不可能實現的社會理想,是一種烏托邦。其實大同是人類社會發展的趨向,這種公天下的趨向也可以說是由仁體——一體生生之仁的本質所決定的,這也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然抉擇,仁本體是大同社會的哲學基礎。我們可以把仁愛、自由、平等、公正、和諧看作是大同社會的總體特征,這些特征在任何一個社會都會有或多或少的展現,也可以說都有大同因素,只是多少高低的不同,因此沒必要把大同看得高不可攀,我們本身已經在大同之中了,只是需要努力把大同的因素和程度更多更好地呈現出來而已,具體來說,需要從仁愛、自由、平等、公正、和諧這五方面來推進大同精神的進一步展現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儒家是一套情理交融的人文教化系統,從理上講最重要是一個公字,從情上講最重要的是一個愛字,因此公正與博愛是大同儒學與大同社會的兩個鮮明特征,最終都是要“保和太和,萬國咸寧”。
今天來反思儒家,可以說儒家是王官之學,是諸子之母,是中國文化的母體和根,廣義的儒家是能包括道家及其他諸子的,這就是儒家的博大。“學”是儒家的首要精神,學什么,下學上達,無所不學,這就是儒家的博學精神,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從哲學到宗教都要學,所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儒家既有綜合包容的精神,同時又中和時中。綜合包容,就是包羅萬象,很開放,沒有門戶,古今中外,都可以吸收,一切好的善的都可以是儒學的,但儒家又不會泛濫而無歸,歸就歸到中和、時中上,有理想又要切于當下的實際。因此,大同儒學是對小康的揚棄,不是對小康的完全否定,在小康時代,私心私欲自我是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大同儒學所理解的大同社會在公與私之間尋求一種中和,“私”是公的一部分,但是消極的私、害公損人的私是需要化解的。大同儒學所追求的大同社會,是一與多關系的理想狀態,一方面“多”即每個個體都能得到充分發展,另一方面“多”又不會導致社會的離散和分裂,有個統一的共識和約定來維系社會的一統。這樣,傳統儒家的大一統觀念,我們可以予以重新積極詮釋,每個個體是眾多的“一”,但社會是大一,大一與小一互融互通,小一與小一之間也能夠相互增進,多元而一統,此謂大一統。
三
如果說資本主義是霸道、非人道,那么社會主義其實就是王道、仁道,社會主義是對資本主義的揚棄與超越。目前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呈現出一種犬牙交錯的狀態,我們不能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簡單理解為外在的對立關系,實際上目前資本主義社會有社會主義因素,而社會主義社會也有資本主義因素。資本是一種力量,是一種物質財富的力量,這種力量往往是盲目的,無情的,或非人道的,制造了人的異化與物化。而社會主義實際上可以說是實現了對資本物質力量的馴服,使人能“物物”而不是“物于物”,使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獲得最大限度的和解與融通。社會主義是符合人的本性的社會,在這一點可以說社會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是一種有力量的善。過去由于物質極不發達的國情,我們強調社會主義本質上是要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實際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標志性區別還是在仁道與人道的實現程度上,也就是馬克思說的人的全面發展與解放上,達成了人與人的類本性的和解,實現了人與人乃至天地人的大和諧。社會主義是一種有力量的善,這種善可以是宇宙的絕對理念,善的理念的自我最終實現,在歷史上就呈現為馬克思所說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
儒家“先富后教”,注重教化修養與社會乃至天地人的和諧,參天地,贊化育,萬邦協和,天下文明。仁道即人道,人而不仁,非人也。因此,總體上看,儒學本質上其實就是一種社會主義,他們最終可以說都是實現人的解放,達成人、社會、自然的內在統一與和諧。“善”是儒家精神的根本指向。孟子說“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中庸》說“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大學》言“至于至善”追求、通達至善,可謂儒家的根本精神。儒家與社會主義代表了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是善的理念的自我實現。儒學與馬克思主義都是人本主義、人道主義。富有之謂大業,儒學也追求富強,但富而好禮,而不是為富不仁。如果說資本主義常常顯現出為富不仁的殘酷性和非人道性,那么儒學與社會主義都是要富而且仁。
儒學與中華文明的一個鮮明特征就是注重人道的自我實現,注重道德教化,強調人與社會、天地參贊化育,民胞物與,大化合流,反對異化。因此馬克思主義與以儒家為代表的中華文明在根本理念與旨趣上確實是有著驚人一致,儒學與馬克思主義都是人學,是一種歷史實踐中辯證展開的仁學。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可以說都是對仁與善的理論詮釋。
實事求是,理論要與具體實踐相結合,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這些都可以說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活,馬克思主義不是封閉的教條主義,而是隨著歷史與社會實踐的發展在不斷充實完善。在革命與建設實踐中,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我們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逐步探索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中國特色既包括我們目前的基本國情,也包括了中國特有的以儒學為代表的優秀傳統文化。在全面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今天,繼中國站起來、富起來之后,“文起來”的內涵建設問題越來越重要,以人文化成天下太平,這是中國的世界使命。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習近平總書記近年反復強調,與理論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相比,文化自信更為重要、更為根本。
馬克思主義與以儒學為代表的中華文化的會通融合,這是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一直在探索的問題,十八大以來,在總書記的相關論述下,這個問題應該說取得了實質性進展與關鍵性突破。馬克思主義與儒家文化在根本理念上一致的,都是人文、人道,追求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及全人類的解放,實現共產主義,即天下太平的大同社會。然而我們今天更應該指出的是,兩者的互補性很強,馬克思主義有強大的西方文化背景,是西方文明的一個結晶與升華,理論體系與邏輯上雄辯有力,對社會規律、社會關系與人的類本質的認識上很深刻,
但是其理論與人的具體的當下的感性生活、情感生活、人的生存狀態往往有些距離感。如果用中國的理氣關系來分析,似乎可以說,源于西方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長于“理”,但短于“氣”,儒學與中國文化好像是長于“氣”——具體的感性生存及對存在整體生命的感悟、實踐智慧等,中國人悟性高,實踐智慧強,但是在抽象理論與體系的建構上顯得較為薄弱。
我們要從儒學與中華文化的豐厚傳統中汲取營養與智慧,推進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化,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應該說,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的系列講話已經對這個問題作了充分說明和明確指示。一方面我們對儒學與中華文化要有批判地繼承,不能一切都是古人好,對儒學、中華文化、馬克思主義,我們都要把握其活的靈活與根本精神,另一方面要在傳承中創新。實際上,沒有創新的傳承,或者沒有傳承的創新,都是不可能的,都不是最理想的。近現代以來大同思想的突起,這是儒學現代化的一個重要表現,也是今天我們推進儒學與社會主義融合的一個很好視角。儒家文化與社會主義的真正融合,會有力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全面實現,同時具有儒家文化基因與精神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也必將深刻影響到世界文明發展的進程。
習總書記在2014年2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時說:“要認真汲取中華優秀傳統的思想精華和道德精髓,大力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深入挖掘和闡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時代價值,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為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從仁愛到大同,這是總書記對儒學與中華文化精神的高度提煉,高屋建瓴,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仁是本體,愛是仁體一體生生之功用表現,民本、誠信、正義、合和,可以說都是仁體、仁愛生化流行之具體展開,大同社會,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是人類命運共同體之歸宿。總書記所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可以說是對社會主義內涵的新拓展,這可以超越無謂的形式的意識形態之爭以及狹隘的民族主義、種族主義的自私排他性,把一切善的力量匯集起來,合作共贏,切實促進人類和平發展之福祉。總書記所倡導并闡發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既有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人類整體主義思想的因素,同時也是傳統儒學大同思想及其天下情懷的創新性發展,是馬克思主義與儒家文化融合的思想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