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慶香 玄桂芬
如果說紙質的“人民日報”采取的是“陽春白雪”范式,那么微信公眾號的“人民日報”采納的便是“下里巴人”范式。不僅“人民日報”如此,“央視新聞”也是如此。那么“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的“下里巴人”范式是如何形成的?《人民日報》社交媒體平臺為什么采取“下里巴人”的范式?
仔細翻閱“人民日報”等傳統媒體的微博和微信發現,它們的內容及標題采取了諸多不同于傳統新聞及其標題的結構形式。這些新聞及其標題像親朋好友的一聲聲呼喚,吸引受眾點擊閱讀,形成了它們獨有的召喚結構。
召喚結構是德國接受美學(又稱康士坦茲學派)的代表人物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受到波蘭現象學美學羅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綱要圖式中的不確定點的概念的啟發,在其1970年的論文《文本的召喚結構》中所提出的概念。伊澤爾認為,文學文本是用表現性語言所寫成的虛構性文本,不應該也不可能是客觀世界的精確對應物,其形象體系和意義結構中必然存在著“未定點”和“空白點”。這些“未定點”和“空白點”具有召喚功能,可以激發讀者去確定、去填補,從而把文本由潛能變為現實。因此,伊澤爾稱這種由“未定點”和“空白點”組成的文本的結構基礎為文本的“召喚結構”。總之,召喚結構是連結創作意識和接受意識的橋梁,是召喚讀者閱讀的結構性機制。①后來發現,不僅文本的“未定點”和“空白點”是召喚技巧,“陌生化”和“否定性”也具有召喚讀者閱讀的功效。②
通過對比“人民日報”微博、公眾號和其紙質版、網頁版以及其他傳統媒體及其新媒體版本可發現,社交媒體的新聞不僅通過“未定點”“空白點”來召喚讀者,還通過“驚奇”敘事技巧、“呼告”修辭手法、接近性等新聞價值要素來吸引受眾。下文主要以“人民日報”和“澎湃新聞”的公眾號為例進行論述。
懸念是一種設置空白點的敘事技巧,它利用“抑制”和“拖延”等藝術手法在故事情節安排上不斷地留下疑竇,以催生受眾強烈的好奇心和急切的心理期待,從而引起他們對故事發展及人物命運的熱切關懷和濃厚興趣。
傳統新聞教育和新聞實踐都有非常明確的要求:標題必須標出關鍵事實,但是社交媒體的新聞標題卻常使用延宕手法,故意抑制關鍵事實的出現,如“人民日報”公眾號下列標題:
1.人抓到了!(2018.8.30,后文凡未注明媒體,都表示引自人民日報公眾號)
2.不拘你,拘誰!(2018.8.28)
3.謝謝你!希臘小伙(2018.8.26.)
4.死刑??!(2018.8.23)
上述四個標題中,新聞關鍵信息(即5W1H)均缺失多半,如第1例,只交代了“抓到”這一個要素,而“who、why、when、where、how”在標題中完全未提及。由于諸多要素處于空白狀態,自然讓受眾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和期待心理,以致迅捷或毫不猶豫地點開新聞。
許多新聞只在微信平臺等社交媒體呈現時才采取懸念設置的標題模式,而在其他平臺呈現則采取傳統新聞的標題模式,如“澎湃新聞”在其網頁版的標題陳述關鍵事實:“莎普愛思營銷之路:先在醫院遇挫,轉非處方藥后做廣告大賣”(“澎湃新聞”,2017.12.9),而公眾號版的標題則設置懸念:莎普愛思成“洗腦神藥”,是從這個字的改變開始的(“澎湃新聞”公眾號,2017.12.9)。
對比傳統媒體新聞標題,社交媒體版標題往往通過隱沒關鍵信息來故意造成信息的空白點。因此,傳統媒體的新聞依靠新聞價值吸引受眾,社交媒體的新聞卻依靠懸念吸引受眾。
如同懸念,驚奇也是一種敘事手法。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強調,驚奇是悲劇和史詩所需要的,悲劇中的驚奇指意外發生的事,史詩中的驚奇則指不近情理的事。驚奇之所以需要,是因為它給人以快感。意大利文藝理論家吉亞哥摩·馬佐尼后來補充指出,驚奇感是由發生了聽眾認為不會發生的事情所造成。③綜合二者觀點,驚奇是由故事“突轉”造成,就是故事的發展突然向別的甚至反方向轉化,這種突轉使讀者在閱讀中原先產生的心理預期落空,因而感到驚奇。④
5.看著都疼!落石砸斷4根肋骨,他強忍劇痛將乘客送至安全區(2018.8.25)
6.怪不怪?局長的燈亮著,科長就不敢關燈,科員只能干等著(2018.8.21)
7.目瞪口呆!網上在逃人員被抓后“質問”警察:國慶節,你們不放假嗎?(2018.9.2)
新奇性是新聞價值的要素之一,而新聞的“突轉”便是因為新聞所報道的事實出乎受眾的意料而發生,因此驚奇與新聞具有天然的契合性。傳統新聞標題把關鍵信息揭示出來,在一定程度上便是訴諸新奇性,即驚奇感,如“美媒:特朗普涉嫌助父母逃稅獲逾4億美元,稅務部門正在調查”(澎湃新聞網頁版,2018.10.3),這條新聞的兩點事實:特朗普助其父母逃稅獲利巨大讓人震驚;特朗普被美國稅務部門調查,對中國受眾而言也十分驚奇。
但社交媒體新聞不僅直接敘述造成驚奇的“突轉”事實,而且用評論、發問等話語把這份“驚奇點”或“驚奇感”直白地表達出來,以強化“驚奇”,正如“用事實說話”,社交媒體新聞不僅把事實報道出來,而且把其中所隱含的“話語”表達出來,如“澎湃新聞”網頁版標題:“坐高鐵時發現車廂少了8節,回應:臨時接通知車廂編組變動”(2018.10.5),而其公眾號版標題則為:“奇葩!有坐票沒車廂,高鐵回應讓網友炸了”(2018.10.5)。顯然網頁版標題只是通過事實來展現“驚奇”,而公眾號新聞還用感嘆詞“奇葩!”來突顯新聞“驚奇”。
呼告指行文時對不在面前的人或物直接呼喚,并且跟他(它)說起話來。包括兩種類型:一是直呼文中的人或物并與其進行對話;二是把不在場的讀者或受眾當作面對面的親朋好友進行直接交流。
社交媒體新聞的呼告,主要以第二種類型為主。由于網絡連接,社交媒體能使人們穿越時空進行交往,新聞受眾不再是無法溝通、附和與回應、更無法進行爭論與更正的想象主體“他”,而是能夠進行點贊、評論和轉發等回應的旁觀主體“你”,甚至是能夠進行對話、反駁與協商的參與主體“我”⑤,如:
8.71位有夢想的同學,人民日報社正在找你!(可解決北京戶口)(2017.12.5)
9.中國農民豐收節,大伙都在,就差你啦!(2018.9.22)
10.這些保健食品都是假的,別買!快告訴爸媽(2018.9.30)
11.“天安社”早在2017年,就已被北京警方剿滅,請別再傳謠了,謝謝(2018.8.31)
把不在現場的讀者或受眾當作面對面的人群進行呼告,在社交媒體新聞中有兩種表現:一是直呼“你”,如8、9;二是“警告”或“請求”,如10、11;三是呼喚某一群體,如“家有老人的”“免疫力差的人”“愛干凈的人”。通過把不在眼前的受眾視如在眼前而與之交流,以拉近新聞生產者和新聞消費者之間的距離,使得新聞具有強烈的“有的放矢”感,從而引起受眾的感情共鳴。
社交媒體新聞偶爾會出現呼告中的第一種:呼告新聞當事人,如:
12.蘇東坡,你竟然在西湖邊刻了五個“到此一游”,差評!(“澎湃新聞”,2018.10.4)
13.平文濤,你欠杭州一個道歉!西湖邊做這件事,你好意思嗎(“錢江晚報”微博,2018.10.2)
對比同一條新聞的網頁版和公眾號版可發現,后者常采納呼告策略來召喚用戶點擊閱讀,如“‘紅黃藍’們,最高檢的這份通知,速看!”(“澎湃新聞”公眾號,2017.12.1)而其網頁版則未訴諸呼告:“最高檢:各級檢察機關要依法嚴懲侵害幼兒園兒童犯罪”(“澎湃新聞”,2017.12.1)。
雖然接近性是新聞價值的要素之一,但微信新聞尤其訴諸這一要素,并將之作為一個重要策略。微信新聞訴諸于兩種接近性:
一是題材上的接近,即主要報道緊貼民生的社會新聞和實用知識?!叭嗣袢請蟆惫娞柍侣勍?固定欄目還有“關注”“健康”“夜讀”等等,其內容涵蓋范圍非常廣泛。如:
14.【健康】婦科泰斗送給女人的6句話,概況了一生的防病重點(2018.10.1)
15.【提醒】支付寶出新功能!網友:單身的不配擁有…(2018.9.29)
二是用語上的接近,即偏愛口語和流行的網絡用語,如:
16.嚇skr人!這居然不是擺拍(“澎湃新聞”,2018.10.4)
17.臺風又雙叒叕來了!這些地方將受到影響(“澎湃新聞”,2018.10.5)
同樣,對比網頁版和公眾號版,同樣一條新聞公眾號版的用語常采用網絡用語:“‘乾隆皇帝’被花式diss!看完這部‘博物館綜藝’,我笑哭了哈哈哈”,而網頁版則采用標準詞語:“《國家寶藏》首播,迷之自信的乾隆爺又火了”(“澎湃新聞”,2017.12.4)。
上述四種召喚結構并非涇渭分明,往往雜糅使用。種種召喚結構使新聞褪卻原來好惡不言于表的嚴肅表情,換上了喜形于色的率真面孔,甚至大呼小叫、拍案而起的形象,從而讓人感到人民日報從遙不可及的圣潔高壇走入了觸手可及的凡塵俗世。
在傳統媒體時代,新聞是以展示、展演的方式呈現在受眾面前,具有儀式化特征。此處儀式化特征不同于凱瑞的“傳播儀式觀”。后者主要是從傳播的功能進行審視,指信息傳播能維系社會和共享信仰。⑥而此處的儀式化指大眾傳媒的新聞傳播在形式和行為上具有儀式特征。儀式(ritual)源于宗教。涂爾干認為人類生活可分為兩部分:神圣的和世俗的(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神圣生活指宗教生活。宗教生活和凡俗生活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隔離的:“宗教生活和凡俗生活不能同在一處。宗教生活必須被安排在一個特定的地方,凡俗生活不能介入其中。”⑦最初,儀式是于“確定的時間”在“特定的地方”舉行的表達信仰的宗教活動。隨著宗教生活溢出其原有范圍,并了無痕跡地滲透進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儀式便隨之滲入世俗生活,而不再局限于宗教領域。由此,儀式便由對神靈的供奉、祝禱、崇拜來表達信仰轉變為對生活、工作中的某項活動或某個事件的宣告、重視與展演來宣示合法性和權威性。人們也由追求宗教儀式的神圣、敬畏轉變為追求世俗儀式的正式、嚴肅和權威。儀式分為三種:慶典、民間的正式禮儀、民間的非正式禮儀,均體現出象征性、展示性(或展演性)與程序性、正式性與嚴肅性的特征。
傳統媒體的新聞儀式化特征首先在于新聞以展示或展演方式出現。報紙通過圖片、色彩、字體等設計在展示新聞信息的同時,還展示了一定的版面美感,而電視則通過鏡頭設計、解說詞、配音等展示一定的藝術特征。傳統媒體新聞作為展示,還在于為了追求客觀性,在“展示”(showing)和“講述”(telling)這兩種敘事方式中選擇了“展示”?!罢故尽蹦藬⑹稣咛幱谌毕螂[蔽狀態,盡可能地不介入故事,不對故事進行評價。⑧
不論是報紙雜志,還是廣播電視,在固定的時間和分離的地點的展示與展演中,都通過編排、位置、長短等等來象征事件重要程度的不同。其中的人物關系和身份地位結構性地再現了現實社會的金字塔結構,媒介化中心與現實社會中心體現出相當高的重合度。報紙廣播電視基本根據既定程序來展示、展演新聞,在表演性、象征性之上,還具有較強的程序性。
在傳統媒體的新聞生產與傳播語境中,受眾數量龐大,難有渠道與生產者進行互動,只能是以他者的形象,即想象主體混沌、虛幻地存在于傳者想象中。這類似于宗教儀式,因此有學者指出“公眾是圖騰”⑨。不僅公眾被儀式化為“圖騰”,記者和新聞界也分別被自我和社會神圣為“無冕之王”“第四權力”,肩負監督權力和保障公眾知情的使命,如同祭司一樣存在。
為追求有質量的新聞,傳統媒體在題材選擇上則更偏向于政治、經濟等嚴肅題材,即便是娛樂新聞、暴力新聞,敘述通常也較為正式。傳統媒體新聞的嚴肅性、正式性還體現在新聞的規范性。為了確保盡可能不出現錯誤,傳統媒體都有專門的校驗部門,如報紙有校對,電視臺也有審片人??傊?傳統媒體新聞展示的儀式化集中體現在新聞專業主義的建構和維護之上。
基于以上種種特征,傳統媒體的新聞傳播被稱之為“教堂式傳播”。中心化、權威性、公信力是傳統媒體新聞報道的儀式化特征的應有之義。
然而,在社交媒體時代,傳統媒體的新聞生產與傳播的上述種種特征幾乎都被消解、顛覆。互聯網絡節點的分布式鏈接為每位用戶提供生產新聞的入口,使每位公民成為記者、講述新聞并廣而告之成為現實。因為技術并不僅僅被人使用,而是構成人類的“在世存有”,決定了人類命運。⑩去中心化的技術使社交媒體成為人類的“在世存有”,逼迫為公眾設置議程的傳統媒體接受公民新聞為自己設置議程,并為其新聞報道“訂定范式”,從而導致背書式新聞、注解式新聞、圖說式新聞、清單式新聞和策展式新聞的大量涌現。
社交媒體的順時編排、即時流動以及碎片化信息呈現方式消解了傳統媒體的象征性。重要程度不等的人、事件,其報道卻占據著同等大小的空間,同樣隨著時間和信息流動而消失。即便傳統媒體象征了事件的不同重要程度,象征了社會金字塔結構的新聞聚合,被社交媒體全盤接收,也會以條為單位,以網頁為鏈接的碎片化方式幾無差別地呈現在其川流不息的信息帶上,從而消解了其中心性、象征性、程序性和表演性。如“人民日報”微博“逐條駁斥!美國領導人演講的五大謬誤”,上下兩條都是搞笑微博,上面是“孩子爸爸媽媽都姓王,給孩子取個名字”,下面則是#程序員都愛格子衫##格子接力賽#。在微博上,無所謂孰重孰輕,它們同等重要。
社交媒體的一對一、一對多的傳播、“互相@”及其點贊、轉發、評論、私信等功能,為傳者和受者打開了互動的大門,媒介內和媒介外成為一體,為新聞生產建構了對話場景:傳者和受眾通過文字對話,甚至辯論、爭吵。受眾從“他”轉變為“你”,甚至“我”,即從想象主體轉變為旁觀主體,甚至完全平等的參與主體,因為他們能在社交媒體發布一條同等分量的新聞,以對原新聞或更正、或延伸、或反轉,從而完成了傳者和受者之間的話輪轉換和身份轉換。在這種對話場景中,傳者在生產新聞時感到了受眾無數雙眼睛的盯視,如同商販在大集市販賣商品,既要經受顧客的圍觀詢問,又要接受他們的質疑挑揀,甚至還要面臨叫板競爭,彼情彼境自然難以確保敘述正式和嚴肅,甚至被隨意和親切所取代,因此被稱為“集市傳播”。
每個時代最流行的媒介構成了那個時代的“在世存有”。在電視建構“在世存有”的時代,胖子和禿子都已被剝奪了競選高層政治職位的權利,“我們似乎達到了這樣一個階段:政治家原本可以表現才干和駕馭能力的領域已經從智慧變成了化妝術?!?/p>
在傳統媒體時代,當新聞傳播作為儀式時,面對沒有渠道發聲的受眾,必須做到不偏不倚即客觀性、獨立性才能贏得他們。這使得新聞只能采取正式的演講、通告、訓話等方式,因此傳統媒體的新聞被稱之為“演講式新聞”(journalism-as-a-lecture)。《芝加哥太陽時報》一位專欄作家給讀者的回信非常精妙地詮釋了傳統媒體新聞的演講式風格:“這不是對話,而是上課。你要么洗耳恭聽,要么走人,而不是站起來嚷嚷。”
社交媒體讓人們借助網絡可隨時隨地生產和消費新聞,這使得新聞就像彌漫的空氣一樣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這種始終圍繞人們的“彌漫新聞”(Ambient Journalism),無論從新聞題材還是從話語表達上都把新聞從神壇拉入了凡間,從講堂拉入了生活。于是日常生活與新聞相互糾纏:一是日常工作與生活幾乎完全媒介化,即人們樂于把自己工作和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作為新聞來發布、分享;二是借助轉發、評論、點贊、分享和“互相@”等互動手段,新聞逐漸成為人們交往的內容與手段,甚至是交往的形式與目的。
在這樣一個交往語境中生產新聞若繼續采納展示性的演講式話語顯然不合時宜。同時,借助社會交往六度的深度與150人的寬度甚至可抵達比大眾傳播更多的受眾,新聞不必采取傳統媒體那種針對一大群陌生人的演講方式。因此,不管是社交媒體原生新聞,還是傳統媒體的社交媒體版新聞,基本都采取日常的朋友間的交流方式,即對話方式,因此美國學者馬爾基奧尼(D.M.Marchionni)指出社交媒體的新聞是“作為對話的新聞”(journalism-as-a-conversation)。
作為交往的對話式新聞,相當于又回到文字出現之前的最原始的面對面交往的新聞方式,只不過現在作為交往的新聞用文字記錄口語,用圖片或視頻代替面對面的肢體動作。然而,由于傳統媒體依然生產著70%的原創新聞,社交媒體的新聞大多仍源于傳統媒體,因此對于那些先要滿足傳統媒體的儀式化“新聞展”,然后再散布到社交媒體的新聞流,新聞生產者通常的改動是把標題由“演講式”轉變為“對話式”。正如古羅馬時期,人們把敘述有關新聞事件的信件和文件抄錄在莎草紙卷上,“寫下自己的評論,然后與別人分享”。傳統媒體的社交媒體版新聞或通過評價性句子(包括完整句和非完整句),或通過疑問句(見上述第一、二召喚結構)來發起話輪或延續話輪,以分享新聞,并召喚交往。同時還會通過表情符號來適應“作為交往的新聞”的身份,如“法制晚報”微博標題“危險!如此‘遛娃’不可??!”和“人民日報”微博標題“暖!大二男生上海街頭救人命,學校獲悉免除學費住宿費”。
在傳統媒體時代,人們閱讀/收聽/收視新聞與人際交往通常是割裂的。在社交媒體所建構的“在世存有”語境中,了解新聞與人際交往合二為一,即人們在分享新聞中交往,在交往中分享新聞,就像靈長類動物在梳毛或捉虱中尋求同盟,在同盟中梳毛或捉虱一樣。公眾號新聞的閱讀量更多地來自朋友之間的流轉,便是新聞與交往合二為一的證明。因為社交媒體的意義不在于信息傳播,而在于存在感、親情和友誼。
雖然社交媒體尤其微信用戶之間都存在或強或弱的關系,但這種關系畢竟隱沒在網絡之后,且新聞條數眾多,流動迅速,因此社交媒體新聞需要采用召喚結構把用戶拉出來。
社交媒體新聞采取上述“下里巴人”式的召喚結構不僅是由新聞去儀式化和新聞交際化所造成,也是新聞適配用戶之間的關系與新聞消費場景的結果。
社交媒體用戶之間具有程度不一的親密性和黏性。這種親密性和黏性使得“當今新聞內容的消費方式,不再是以往的有意的、主動的閱讀,而是碰撞式的偶然閱讀,閱讀或轉發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朋友轉了。”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會根據不同對象的親密程度而采取不同親密度的言語方式。在手抄新聞信時代,作者們已熟練掌握根據受眾變換不同語體的技能。西塞羅曾指出,他的信若只給收信人看,他會用一種隨意的文體;若知道會有許多人傳閱,則會用正式文體,此處西塞羅的文體乃語體。語體是人類交際中調節彼此之間的關系和距離的語言手段和機制。正式語體具有拉遠距離的效果,而非正式語體則有拉近距離的作用;典雅語體具有拉高距離的功效,而通俗語體則有拉平距離的功能。
傳統媒體的新聞與儀式交織意味著它是在為正式場合生產新聞,因此采納正式語體;而社交媒體的新聞與交往糾纏導致它通常在日常生活場所(即非正式場合)生成新聞,因此采納非正式語體。中央電視臺早間新聞名稱:電視版為“朝聞天下”,而公眾號版為“早啊,新聞來了”,是傳統新聞采納正式語體和社交新聞采納非正式語體的有力證據。
具體來說,社交媒體新聞主要運用俗語、日常口語、白話,而傳統媒體新聞主要運用白話文、書面專用語、文言文,如“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北京日報》1983年4月9日)“女排奏捷 場面感人”(《羊城晚報》1984年8月8日)。有學者從詞匯、語法特征、句子結構三方面分析報紙新聞語體發現,報紙新聞語體通常是書面語。以“口語、書面語”“白話、文言”“通俗、典雅”三個范疇來對比正式與非正式之間的區別,如圖1。
圖1顯示,從俚俗極到典雅極,有五種不同語體。這五種不同語體所造成的不同心理和關系距離可圖示如圖2。

圖1 傳統媒體新聞語體與社交媒體新聞語體示意圖

圖2 五種語體的關系距離示意圖
不同語體所造成的不同的關系距離或心理距離,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都深有體會,且會根據與對象之間的不同親密程度而采取不同的語體,如見到老鄉會說家鄉方言,見到同胞會說本國語言。當人們不想拉近距離時,即便是老鄉,也不愿用家鄉方言交往,而是會打著官腔。因此,非正式語體和親密距離之間互為因果。
社交媒體新聞所采納的上述召喚結構,無論句式還是用詞,采納的基本是非正式語體,非正式語體語法相對靈活,它們尤其口語的特點有:語法結構簡單、語序自由、省略句、倒裝句、句子短小、評價句;大量的獨詞句、使用語氣詞、象聲詞等。以“人民日報”公眾號2018年10月28日新聞標題為例(見表1):
表1“人民日報”公眾號標題基本具有非正式語體特征,如采納口語句式,具體詳見表1。同時故設懸念吊人胃口,如上述2、6、8、9等標題,采納“魔性”“爆紅”“甜哭”等典型的口語詞匯。
與此同時,證明上述新聞為非正式語體還有語氣詞“了2”的頻繁使用,如上表“人民日報”公眾號僅一天的新聞就在1、3、4、6、9新聞中用了6個“了2”。因為“了2”是“主觀近距交互式語體”,即非正式語體的標志。而《人民日報》《新聞聯播》和通訊社的新聞報道(除現場直播之外)基本不用“了2”。因為傳者與受眾處于平等關系是“了2”使用的語境;當傳者與受眾不處于平等關系,即傳者權威敘述時通常不使用“了2”。 傳統媒體奉為圭臬的客觀性即是追求權威敘述,是一種“主觀遠距單向式語體”,即正式語體,因此傳統媒體所追求的專業主義與平等互動存在一定程度的違和。
傳統媒體追求新聞專業主義,作為核心的客觀性要求記者不能在報道中直白地表達情感和觀點。但移動互聯網時代,移動終端及其使用場景對社交媒體的傳播內容和傳播形式的影響大大強化。“移動傳播的本質是基于場景的服務,即對場景(情境)的感知及信息(服務)適配?!笔謾C移動終端導致人們的新聞資訊消費具有伴隨性、私密性、移動化、小屏化、休閑化和碎片化的特征,如下圖3所示:

表1 “人民日報”公眾號2018年10月28日新聞標題

圖3 移動媒體用戶閱讀新聞的場景
上述種種新聞消費場景不僅讓新聞閱讀很難一心一意,也很難對正式、嚴肅的新聞產生興趣。為適應這些場景及其新聞消費特征,新聞調適了其敘述方式,即新聞召喚結構及其交往化和親密性。更進一步,為了適應新聞的交往化和親密性,新聞采納了情感化的敘事風格。
情感通常指說話人對某物或某事的“贊同”或“反對”情緒或評價。以文本顆粒度為視角,文本情感傾向可從詞語(包括表情符號)、句子、篇章三個層次進行識別與分析。詞語是表達情感最重要、最直接的手段。情感動詞和評價類形容詞使用頻率最高。情感動詞包括(積極和消極)情緒心理動詞和(積極和消極)意愿心理動詞。積極情緒心理動詞如滿意、同情等;消極情緒心理動詞如傷心、害怕等;積極意愿心理動詞包括理解、贊成等;消極意愿心理動詞包括反對、輕視等。評價類形容詞分為褒義類、貶義類和中性類。情感句(篇)包括存在有情感的客觀句(篇)和無情感的主觀句(篇),這需要結合上下文進行語義理解,如上述的2018年10月28日“人民日報”公眾號僅標題就有8個情感詞語:痛哭、甜哭、看哭、揪心、崩潰、哭、負面情緒爆棚、心碎(詳見上表1),文章中所使用的表情包更是有31個。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只有2中的【關注】【實用】、4中的【健康】和7無明顯情感傾向之外,其他情感表現非常明顯。這些標題讓各種情感躍然屏幕之上。
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T.Parsons)指出人們的交往分為兩種:工具性交往和表達性交往。表達性交往是為了獲取友誼,情感就是目的;而工具性交往則是為了獲得利益,情感就是手段??梢?無論何種形式的交往,均為情感表達與情感獲取。社會交往的本質就是情感互動。因此,在社交媒體新聞中挖掘情感是符合互聯網邏輯的。
在日常生活中,情感占據著核心地位,因為它既是人們行動的動力,又是人們行動的目標。因此,情感具有強大的動員力量。在新聞作為交往并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緊糾纏在一起的語境中,新聞采納情感化文本讓人們被情感所圍繞,并沉浸在情感之中,這種方式顯然更利于在隱身的虛擬空間“拉出”更多的受眾。
同時,價值、趣味、感動作為促成用戶社交媒體分享新聞的三要素,也同樣促成了社交媒體新聞的情感化敘事,因為無論價值、趣味還是感動皆需情感來做佐料。
另外,在追求客觀、中立、權威和公信力的傳統媒體時代,人們通常認為新聞訴求情感是“下里巴人”式的低級敘述方式,因此,在新聞消費公開化的場景中,人們難免展現出一定程度的假相,即“鑒于社會預期的壓力,有些東西雖然不喜歡,但誰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低級趣味’,或者不上檔次,即使匿名也會從心理上排斥”。但在新聞消費私密性的場景中,人們不必裝模做樣,可更多展現本相,可無所顧忌地關注情感化文本。同時在社交媒體時代,關注新聞就是人們的休閑,“陽春白雪”式的權威敘述與休閑娛樂的場景與心境存在著一定的差距。
總之,新聞專業主義和傳播渠道的稀缺導致傳統媒體新聞采納正式語體來樹立權威性和公信力,以期贏得作為集合體的受眾;而社交媒體新聞依賴社交網絡進行傳播從而導致其采納親密而互動的非正式語體、情感化內容與敘述來拉攏作為個體的受眾,并贏得他們的點擊、轉發和分享行為,從而使新聞從神圣走入凡間。
注釋:
① 呂智敏主編:《文藝學新概念辭典》,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157頁。
② 曾慶香:《模擬、施為與召喚》,《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8期。
③ 參見王向峰主編:《文藝美學辭典》,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④⑧ 羅鋼:《敘事學導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8、164頁。
⑤ 曾慶香、陸佳怡:《新媒體語境下的新聞生產:主體網絡與主體間性》,《新聞記者》,2018年第4期。
⑥ [美]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丁未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7頁。
⑦ [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東、汲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1頁。
⑨ Carey.J.(1987).ThePressandthePublicDiscourse.The Center Magazine,(5).轉引自彭增軍:《新聞業的救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5頁。
⑩ 孫瑋:《微信:中國人的“在世存有”》,《學術月刊》,2015年第12期。
(作者曾慶香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玄桂芬系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學院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