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滕旭廣
摘?要:學生遭遇的性騷擾是高校性騷擾的主要類型,近年來多次發生的高校性騷擾事件促使教育部加緊構建防治高校性騷擾機制,以杜絕侵害學生的行為。文章在比較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對“學生遭遇性騷擾”的釋義之基礎上,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臺灣成功大學為案例,對比分析兩所高校防治性騷擾的制度設計與實踐過程發現,按照政府法規制定反性騷擾的校本政策、具有明確的性騷擾釋義、設有受理申訴并展開保密調查的專門機構、提供非正式解決途徑、懲處與安撫并舉、實施以預防為本的常態教育,是兩所高校防治性騷擾的共同特征。然而,在人文關懷取向和制度環境效力上兩校存在差異。結合這些共同特征與細微差異,可為大陸高校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提供啟示。
關鍵詞:性騷擾;高校性騷擾;防治性騷擾
學生通常是高校性騷擾的主要受害者。據廣州性別教育中心2016年展開的關于中國大陸地區大學生遭遇性騷擾狀況的調查,在6592份有效問卷中,有69.3%的調查者表示曾遭遇過不同程度的性騷擾,而其中過半人數選擇了沉默。[1]雖然“沉默的大多數”現象的存在有多方面原因,但大陸地區對性騷擾乃至學生遭遇性騷擾缺乏明確的法律規范和防治措施,則是不可忽視的主因。放眼海外,美國較早對學生遭受性騷擾現象進行法治干預,或許借鑒美國高校治理性騷擾的經驗來構建我國相應的防治機制不失為一種捷徑,但中美文化觀念、法律傳統、教育體制方面的差異決定了借鑒必然存在一定的限度。另外,與中國大陸同根同源,同為大陸法系,并且也具有較為成熟的校園性騷擾防治體系的臺灣地區,卻很少得到學者們的關注。因此本文首先比較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對學生遭遇性騷擾作出的規范性釋義,然后分別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臺灣成功大學為例,分析兩校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的制度實踐,最后總結相關經驗,以期為大陸高校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提出些許構想。
一、何為學生遭遇性騷擾
高校學生遭遇性騷擾越來越普遍,在法治社會若對學生遭遇性騷擾無明確的界定,則無法懲戒相關失范行為,進而難以保障學生的應有權益。因此,在具有詳細的防治性騷擾辦法的國家和地區,往往都對學生遭遇的性騷擾作出規范性釋義,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也不例外。
(一)美國民權辦的釋義:對學生施加的以性為本質的不受歡迎之言行
雖然美國《民權法案》、《1972年教育法修正案》和《女性教育平等法》都對性歧視作出了詳盡的規定,然而這些法案均未明確涉及性騷擾。即使有學者(劉春玲,2018)在分析美國高校性騷擾時追溯至《1972年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簡稱Title IX),但Title IX實施之時,性騷擾一詞在美國還未出現。[2]第一次對性騷擾作出規范性釋義的則屬教育部民權辦公室(Office for Civil Rights of 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其在1981年制定的政策備忘錄中將性騷擾界定為:雇員因為性而對他人施以與性需求相關之言詞或肢體行為,構成性騷擾。[3]這一定義雖觸及性騷擾行為的本質——性需求,但并未聚焦校園性騷擾行為。此后,教育部民權辦在落實教育平等權的實踐進程中,逐漸意識到學生遭受性騷擾的危害,先后對“學生遭遇性騷擾”作出兩次規范。
1997年美國教育部民權辦對性騷擾重新釋義使之通用于學校。自此,學生遭遇的性騷擾第一次獲得規范性釋義:對學生施以不受歡迎的性侵犯和本質與性相關的言行,該行為妨礙受害人受教育或參與其它活動,并營造一個具有敵意、脅迫或侵犯性的環境。[4]這一釋義并未明確施害者身份,因而在法律實踐中遭遇困境,并一度促使美國最高法院對性騷擾之學校責任成立要件加以界定,進而推動教育部民權辦于2001年在《性騷擾指南》中重新修正學生遭遇的性騷擾:教師、學生、其它雇員以及校外第三者對當事學生施加的以性為本質的不受歡迎之行為,包括性挑逗、要求性歡愉,以及其它具有性意味的語言、非語言或肢體接觸的行為。[5]在這次釋義中,侵害者的身份被確定下來,而且教師和學生成為權重次序靠前的主要施害者。縱觀美國教育部民權辦的兩次釋義,不難發現“對學生施加的以性為本質的不受歡迎之言行”是對學生遭受性騷擾的本質概括。
此外,美國教育部民權辦還對學生遭遇的性騷擾進行分類。即依據雙方當事人是否存在隱性的利益交換,將學生遭受的性騷擾分為“交換利益性騷擾”和“惡意環境性騷擾”。前者指學校行政人員、教師等有權決定學生利益的上級人員,以開除、留級、延期畢業、重修等不利于學生的事件相威脅,要求學生滿足其性需求之行為;后者指學校行政人員、教師或學生,刻意營造一個令受害學生感到厭惡或被侵犯的不良學習環境之行為。[6]
(二)中國臺灣地區的釋義:校內人員施加于學生的具有性意味且不受歡迎之言行
中國臺灣地區也擁有較為成熟的防治性騷擾辦法,可依據的法律主要有《性別平等工作法》(2002年)、《性別平等教育法》(2004年)和《性騷擾防治法》(2006年)。然而,僅《性別平等教育法》對校園中學生遭受的性騷擾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規定,該法認為符合下列情形之一者構成性騷擾:學校校長、雇員或學生向當事學生做出具有性意味且不受歡迎之言行,影響該學生人格尊嚴和學習,但尚未達成性侵害的行為(情形一);校長、雇員或學生以性或性相關之行為,作為當事學生獲得相關權益的條件(情形二)。[7]這一法律釋義,不僅說明性騷擾對當事人造成的負面影響不如性侵害之嚴重,而且明確指出施害者為學校校長、雇員、學生等校內人員。除此之外,該釋義的兩種構成要件似乎暗含著學生遭遇性騷擾的兩種類型,“情形一”類似于美國教育部民權辦所劃分的惡意環境性騷擾;“情形二”幾乎等同于交換利益性騷擾。或許這種現象并不值得稱奇,正如臺灣學者所言,臺灣地區有關性騷擾的法律法規大多以美國為參考對象。[8]
(三)兩地區釋義之比較:本質相同但邊界有別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現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對學生遭受性騷擾所作的界定具有共同之處。首先,從行為成立的要件來看,性騷擾均指與性相關且為受害者不歡迎的言行,受害者的主觀感受成為判斷性騷擾行為是否成立的要件。例如,美國教育部民權辦強調“以性為本質的不受歡迎的行為”,中國臺灣《性別平等教育法》突出“具有性意味且不受歡迎之言行”。其次,從類型劃分看,雖然臺灣地區無明確的劃分,但其對學生遭受性騷擾的法律釋義中彰顯了與美國幾乎相同的分類。其三,從行為造成的影響看,都強調對學生學習和參與其它活動造成負面影響。這些共同點說明了,兩地區對于學生遭遇性騷擾的釋義不存在本質差別。
然而,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關于性騷擾行為施加者的界定卻存在細微的差異。美國不僅強調校內人員而且將校外第三者(如訪客)都視為潛在對象,即對侵害者無任何身份限定。臺灣地區則聚焦于校長、雇員、學生等學校內部人員。這可能在于,臺灣法學學者們傾向于依據當事人在學校中的關系而非場域來判定是否屬于校園性騷擾,即侵害者必須與學校具有正式或非正式的人事關系,屬于學校內部人員。[9]綜上所述,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對學生遭遇性騷擾的釋義雖然本質相同,但對侵害者的厘定邊界有別。
二、案例分析:高校如何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
當高校學生遭遇性騷擾后,是沉默忍耐、匿名舉報,還是公開申訴,這或許與學生的人格特質和傳統的羞恥文化相關,但更取決于高校是否提供了完善的權利訴求機制,是否能公正地予以審查。目前我國高校普遍缺乏防治性騷擾的相關制度,多數受害學生事后選擇沉默。然而,在防治高校性騷擾方面具有成熟經驗的美國和中國臺灣地區,情況則并非如此。不妨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臺灣成功大學為例,比較分析兩校如何處理學生遭遇的性騷擾。
(一)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之經驗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是美國頂尖公立大學的代表,也是最早關注并防治校園性騷擾問題的大學之一。但即便如此,該校教職工對學生的性騷擾現象仍屢禁不絕。據伯克利分校防止性騷擾和歧視辦公室(Office of the Prevention of Harassment and Discrimination,簡稱OPHD)的統計,每年大約有上百起性騷擾指控(含少數教職工遭受的性騷擾),2014年共收到100件,到2017年則增長到165件。[10]這些逐漸增多的案件以及案件處理實踐,使得伯克利分校防治校園性騷擾的制度越趨完善,不僅充分尊重受害者的申訴權,而且嚴格按照相關程序進行調查、裁決和懲處。
1.學生維權之路:匿名舉報、秘密舉報與向警察報告
在伯克利分校,學生遭受性騷擾后通常會走上申訴之道,申訴方式包括匿名舉報、秘密舉報和向警察報告。其中,前兩種是尋求校內途徑向防止性騷擾和歧視辦公室(OPHD)舉報,該機構中負責監督執行《1972年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的專員(簡稱Title IX專員)受理這些舉報。匿名舉報,指受害者或第三者在提請控告的文件中僅透露侵害人的身份信息和不當行為的細節,不索求任何賠償,目的僅在于曝光侵害人的惡行并期待其遭受懲戒。[11]由于匿名舉報提供的信息較為有限,導致Title IX專員所展開的調查行動受到限制。因此,秘密舉報則成為多數人的選擇。秘密舉報指受害者出于保密的需要,向諸如“關愛中心”(Care Center)、大學健康服務中心、監察辦公室(Ombuds Offices for Students)等具有保密義務的機構傾訴經歷,并在保密專員的協助下完成申訴報告。[12]其目的在于提供豐富的信息,在盡可能降低對自己的負面影響情況下,期待侵害者的惡行得到懲處。
此外,當學生遭受程度惡劣的性騷擾時,向警察報告以獲得緊急援助或危機干預也是較為可行的選擇。對此,伯克利分校校園警察和伯克利警察局均能提供相應服務,尤其對于想提請刑事訴訟的受害學生。事實上,除了情節嚴重或可能構成性侵害的性騷擾行為,才有可能觸犯刑法,因此遭受性騷擾的學生往往都傾向于向OPHD報告事件始末。
2.OPHD對申訴報告展開評估和調查
OPHD的使命在于,確保為教師、教職工和學生提供一個沒有性騷擾和性暴力的環境。其具體職責為,根據加州大學《性暴力與性騷擾政策》的有關規定對申訴報告展開評估和調查,以形成書面調查報告轉交給學生行為中心(Center for Student Conductor)或相關紀律處罰部門。[13]首先,OPHD接收報告后Title IX專員對報告進行評估,以初步判斷所申訴的行為是否違反加州大學《性暴力與性騷擾政策》。若行為確實違規,OPHD將根據申訴學生的意愿或啟動替代解決方案,或開展正式調查。可供選擇的替代解決方案包括:調解、當事雙方和解、將當事人的意愿轉達到咨詢服務機構等。[14]當替代解決方案不適用或不成功,OPHD將啟動為期60天的正式調查,在此過程中Title IX專員不僅要以書面文件的形式通知申訴人和被告人,而且還須對申訴人、被告人、其它證人及有關知情人士進行談話和取證,以便形成一個詳細的調查報告。
3.紀律處分與教育培訓
Title IX專員在調查過程中若發現侵害者的行為可能觸犯刑法,將會與警察取得聯系。但學生遭受的性騷擾行為往往未構成犯罪,因此,Title IX專員通常僅將調查報告轉交到負責紀律處罰的有關部門。如果被告人是學生,調查報告將被移交到學生行為中心(簡稱CSC);倘若被告人是教職工,則調查報告被送交至教職工紀律處罰管理處。CSC有權根據《學生行為準則》對學生的失范行為作出處分決定,當學生同意處罰決定或建議,則案件得到解決。若不同意,CSC將通過召開聽證會的形式由聽診小組或獨立聽診官作出責任判定。[15]施害學生可能會面臨開除、休學、搬遷住宿等處罰。至于教職工對學生施加的性騷擾,相關負責紀律處罰的管理者將依據《教師行為準則》作出包括減薪、降職、停職、降低或終止名譽、解雇等制裁決定。[16]此外,若申訴人和被告人不服紀律處分,伯克利分校賦予他們申請復議的權利。
伯克利分校正致力于為師生員工創建一個無傷害和暴力惡行的校園環境。為了盡可能減少性騷擾乃至性侵害行為,伯克利分校將完成線下或線上性教育培訓作為學生新學期注冊的先決條件,并于2016年針對教師、非教師類職工推出了版本不同的防止性騷擾和性暴力培訓項目,要求教師和行政主管每年都務必參加該類新培訓。[17]
(二)臺灣成功大學應對校園性騷擾之經驗
隨著20世紀90年代臺灣地區婦女運動的多元發展,女性社會地位極大提高,政府在千禧年后便開始關注校園性騷擾。2004年頒布的《性別平等教育法》中不僅明確規定校園性騷擾事件的受害者為學生,而且積極推動學校設立“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以下簡稱“性平會”)以處理校園性騷擾事件。[18]臺灣成功大學是臺灣地區歷史悠久的高水平學府,2004年12月就組建了性平會,并通過《成功大學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規定》。顯然,成功大學對于學生遭受的性騷擾具有較為豐富的處置經驗。
1.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受理申訴并展開調查
無論加害者是學生抑或教師,性平會是成功大學負責調查性騷擾、性侵害事件的專門機構,由行政領導、教師、職工、學生和學生家長組成,其中校長出任性平會主任。[19]當學生遭受性騷擾后,可以口頭或書面的形式向性平會提出申訴,性平會將根據被申訴者的身份或職位成立調查小組,小組成員由具有處理性騷擾經驗的校內外專業人士組成。出于保護調查者人身安全以及當事人和證人隱私的需要,不僅調查者名單不對外公開,而且在調查過程中對申訴人、被申訴人和證人采取隔離訪談的形式。[20]隨后,調查者整理申訴人的控詞、證人的證詞和被申訴人的辯詞以形成調查報告初稿,該初稿經小組成員討論修改后提交性平會審議。性平會委員審查調查程序并表決是否接受調查結果,若調查結果未獲通過,則須再次討論修改;若獲得通過,則須性平會出具一份寫明裁決事項、理由以及相關處理建議的裁決書,該裁決書被移交到相關懲處部門。[21]
2.懲戒與預防
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雖有調查權但無懲戒權,其視被申訴人的身份將附帶裁決書的調查報告或移交至校教授委員會,或轉送到學生處。倘若被申訴人是教師,則直接繞過“系、院、校三級教授委員會審查”的常規懲處程序,由校教授委員會直接作出懲處決定并報校人事處。[22]若施害者為行政人員或校職工,則直接由人事處作出懲戒決定。當性騷擾事端發生于學生之間時,則學生處負責最終的處理。無論侵害者身份如何,對其的懲處都不可能輕微而失去警示效用。以教師為例,一旦證實性騷擾學生,被解雇是其難以逃脫的結果。當然,當申訴人或被申訴人不滿意處理結果時,可在結果公布的20日內向性平會申請復議,若申復有理則性平會須另組織調查小組重新調查。[23]
成功大學實行治理與預防相結合的策略,以盡量杜絕校園性騷擾行為。就性別平等教育而言,性平會負有舉辦性別平等教育活動、研發性別平等教育課程的常規責任;各學院院長在每年的務虛會上,須接受來自法官的性別教育培訓。此外,教務處則對授課教師進行測評,以評估其在課堂上是否具有性意涵的言語或舉止。[24]這些措施可以提高學生和教職工對性別平等以及性騷擾行為的認識,推動他們按照有關準則和倫理規范自己的行為。
(三)兩校比較:相似的處理程序,不同的人文關懷與制度環境
對于學生遭受的性騷擾事件,兩所高校均有詳細的應對機制。雖然,成功大學在防治性騷擾的具體做法上與伯克利分校相似,但由于文化差異和制度慣性,兩所高校在處理學生遭遇的性騷擾事件上又存在細微差異。
1.從申訴到調查:規范的校本政策、暢通的申訴渠道與專門的調查機構
兩校學生遭遇性騷擾后,均可依據校本政策向專門的機構提出申訴。伯克利分校學生可依據《性暴力與性騷擾政策》向防止性騷擾和歧視辦公室舉報,成功大學的學生則可根據《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規定》向性別平等委員會提出申訴。無論OPHD還是性平會在接到合理的訴控案件后,都須成立專業的調查小組對當事人以及相關證人展開保密性的訪談與取證,以形成詳細的調查報告。
2.從處理到申請復議:分類處理與尊重上訴權
OPHD和性平會雖有調查權,但無懲戒權。這兩個機構依據被告人是否為學生,將調查報告轉送至不同的懲處部門。OPHD將施害人為學生的調查報告送往學生行為中心,將侵害人為教職工的調查報告轉交校紀律處罰部門。同樣,性平會也依據被告人的身份將調查報告或送往校教授委員會,或轉送至學生處。這些懲處部門都將依據校本政策對性騷擾事件作出相應的處決,申訴人或被申訴人若不滿處罰決定均可向調查機構申請復議。
3.形成以預防為本的常態培訓機制
兩校都十分重視對學生和教職工開展常態式的性別平等與防性騷擾培訓,以盡量杜絕性騷擾、性侵害等惡行的發生,為師生員工提供一個美好的校園環境。相比較而言,伯克利分校將培訓與入學注冊關聯起來的強制性行為,以及要求教師和行政主管每年務必參加培訓的剛性規定更能發揮常態效應。
4.人文關懷的取向差異:突出多元選擇與注重聲譽保護
從提供暢通的申訴渠道到尊重當事人的復議權,再到以預防為本的教育培訓活動,伯克利分校和成功大學都彰顯了較強的人文關懷。或許因文化差異,兩校在性騷擾事件處理制度的建構上呈現細微的差別,這些差別折射出人文關懷的取向略有不同。伯克利分校OPHD在正式調查前,向申訴人提供諸如第三方調解、雙方和解的非正式解決途徑作為備選方案,此種制度安排與其說彰顯了制度設計的彈性,倒不如認為其賦予并尊重學生的多元選擇權。而成功大學性別平等委員會,在調查過程中不僅不公開調查者名單,而且特別重視對當事人雙方、證人及相關知情人士采取隔離訪談的策略,以保護他們的聲譽或人身安全。但避免當事人羞恥、調查者和證人慘遭報復的初衷或許是把雙刃劍,在實施保護的同時也增加了調查的難度。此外,保密帶來的當事人雙方的信息不對稱,也會觸發他們對處理結果徒增不滿。
5.制度環境的效力差異:“外小內大”與“內小外大”
校園性騷擾行為的惡劣程度不一,嚴重的性騷擾惡行以及校內不當的懲處結果都會引導申訴人走向訴諸外部法律之路。基于伯克利分校和成功大學處理性騷擾行為的實踐過程,可發現兩校防治性騷擾的制度環境所發揮的效力存在差異,伯克利分校呈現“外小內大”,成功大學則“內小外大”。“小”與“大”并非指外部立法和大學規則對性騷擾事件的約束力之大小,而指在處理此類事件中兩者所發揮功能的大小。從多年的立法和修訂中不難看出,伯克利分校的外部制度環境相當完善,囿于嚴苛的法律條文和昂貴的訴訟成本,當事人雙方更愿意接受類似OPHD的校內機構的處分決定。這不僅在于相關證據建立在大量訪談材料之上,還在于當實際認知與制度文本出現矛盾時,OPHD專員能靈活、專業地化解。而在成功大學,雖然校內設立了性別平等委員會并配以詳細的處理程序,但性平會主要由行政領導、教職工、學生及學生家長組成,且校長擔任性平會主任,缺乏外部法務專業人士提供法律咨詢,因此無法保證案件處理過程保持客觀中立。就曾經發生過的諸多性騷擾和性侵犯案件,學校高層管理者為了平息風波憑借強大的行政權力影響事件走向,導致性平會中非行政背景委員的權力遭到架空,性騷擾現象難以真正得到遏制。[25]因此,在遇到“高校行政權力強勢介入”而破壞案件正當處理程序時,仍需要外部的法律救濟途徑來維護正義。
三、借鑒與啟示:大陸高校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之構想
近年來,大陸高校頻頻曝出性騷擾學生事件,輿論火熱的背后折射出高校普遍缺乏應對學生遭受性騷擾的處理機制。2014年256位來自國內外高校的教師和學生聯名致信教育部,呼吁制定防治高校性騷擾的相關規定,以保護學生權益。[26]2018年初,教育部強調“對觸犯師德紅線、侵害學生的行為零容忍”,并將建立高校防治性騷擾的長效機制。[27]大陸高校究竟如何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基于前文的比較分析或許能獲得以下啟示。
(一)構建反性騷擾制度:政府法規與校本政策
處理高校性騷擾行為不可避免地要明晰高校性騷擾的定義,此外還須針對性騷擾事件展開調查,以作為問責與懲處的依據。然而,如何對高校性騷擾進行界定以使其令人認同,如何有序、公正地實施調查以使其結果令人信服,又依據何種規定才能作出較為公平的懲處決定,絕非事件處理者任意為之可以實現。顯然,需要高校制定明確的防治性騷擾政策予以規范。然而,若政府未出臺反性騷擾的相關法規,高校防治性騷擾政策將無法理依據。毫無疑問,政府出臺反性騷擾法規以及高校制定反性騷擾校本政策,是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的首要條件。
美國《1972年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和教育部民權辦出臺的《性騷擾指南》,成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制定《性暴力與性騷擾政策》的重要參照。同樣,中國臺灣《性別平等教育法》《大專院校及公立中小學校園性騷擾及性侵犯處理原則》成為成功大學制定《校園性侵害性騷擾或性霸凌防治規定》的重要依據。正因為擁有針對性較強、規范明確的反性騷擾法規和政策,兩所高校在處理性騷擾事件時才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大陸高校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也應建立健全反性騷擾制度。教育部可參照《婦女權益保障法》(2005年)、《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定》(2012年)、《關于建立健全高校師德建設長效機制的意見》(2014年),出臺“高等學校預防和治理性騷擾辦法”。該辦法應對校園性騷擾釋義、受害者申訴辦法、處理程序、處罰規范、事后預防和教育措施作出界定。高校應及時修改《大學章程》,并依據“高等學校預防和治理性騷擾辦法”制定防治性騷擾的校本政策。
(二)明確學生遭遇性騷擾的內涵、構成要件與類型
對學生遭遇性騷擾進行明確釋義,具有教育、檢視和治理之功效。[28]學生和教職工既能根據釋義辨析性騷擾行為,也能自我警惕以避免淪為侵害者。因此,規范而簡明的釋義是高校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的重要前提。美國教育部民權辦制定的《性騷擾指南》和中國臺灣《性別平等教育法》,均對學生遭遇性騷擾作出了明確的釋義,不僅對其本質作出概括,而且作了類別的劃分。大陸高校欲防治學生遭遇性騷擾,除了須制定反性騷擾的校本政策,更應注重在制度文本中明確界定學生遭遇性騷擾的內涵、構成條件和類型,并參照臺灣地區將侵害人限于校內人員的做法確定概念的邊界,以使行為的處置適應于本校反性騷擾政策。
(三)設置專門機構受理申訴并展開保密調查
若高校無專門機構受理性騷擾舉報,則諸多性騷擾事件將因投訴無門或羞恥心理“無疾而終”。因此,高校設置專門機構受理性騷擾申訴并展開保密性調查,是處理性騷擾事件的關鍵之舉。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防止性騷擾和歧視辦公室、臺灣成功大學的性別平等委員會均為負責受理性騷擾申訴的專門機構,它們擁有經驗豐富的調查小組,盡可能地開展保密調查,以形成值得取信的調查報告。目前大陸高校并無專門機構受理性騷擾事件,即使向輔導員、學院領導、校紀檢委報告,但因受理者與被告人存在同事或上下級關系,或因缺乏專業的調查隊伍和規范的調查程序,投訴也往往悄無聲息。故,大陸高校可設置獨立的“性不當行為管理辦”,專門受理校園性騷擾、性侵害申訴。
(四)懲處與安撫并舉
當性騷擾行為確實存在且對受害者構成負面影響,理應按照高校反性騷擾政策對侵害者實施懲戒,對受害者提供幫助和服務。伯克利分校和成功大學均按照相關行為準則對施害學生和教師作出懲處,這些處罰決定往往較為嚴重而具有較強的警示效用。對于受害學生,伯克利分校的“關愛中心”無償提供心理輔導、就醫陪護和性安全教育。目前大陸高校并無針對性騷擾、性侵害行為的處罰細則,對受害者的幫扶也尚未形成體系,未來可借鑒美國和中國臺灣高校的相關經驗,完善學生行為準則和教師違反職業道德處理辦法,并注重發揮“校醫院”、“心理健康咨詢部門”的專業服務功能,保障受害者的身心健康。
(五)形成以預防為本的常態化教育
“防治結合”歷來是應對惡性事件的有效策略,對于高校學生遭遇性騷擾亦是如此。伯克利分校和成功大學不僅重視依照制度程序處理性騷擾事件,而且尤其注重定期對學生和教職工開展與性或性別平等相關的教育培訓,以提高師生員工的防范意識和應對能力,從而盡可能減少校園性騷擾行為。大陸高校也應對師生員工開展常規的性安全教育,一方面可向學生開設“性安全教育課程”并納入通識選修課范疇,另一方面可于每年婦女節、世界精神衛生日開啟以“防治性騷擾和性侵害”為主題的為期一周的公益講座,從而形成以預防為本的常態化教育體系。
(六)內外聯動:保障反性騷擾機制的良性運行
伯克利分校反性騷擾制度重視校內處理與成功大學常訴求外部法律救濟,固然有其存在的文化背景和制度根基,但一個運行良好的高校反性騷擾制度不僅離不開大學章程與外部立法的雙重保障,而且依賴高校性別平等組織與校外公共服務組織的合力監督,如此方能制約高校行政權力出于維護組織聲譽而有失公允地危機公關,進而造成反性騷擾制度的效力中斷。因此,未來我國教育主管部門可考慮在高校設立獨立的性別平等組織,加強這些組織與全國婦聯、地方婦聯及其它反性騷擾的公共組織之間的溝通與合作,同時保證外部法規與校本政策之間的連貫性,內外聯動地保障反性騷擾機制的良性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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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鐘嘉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