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紅,翁 迎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安慶246011)
“現代漢語”是國內高等院校漢語言文學專業及漢語國際教育、秘書學等其他相關專業的一門必修基礎課,在高校中文專業的課程結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教學質量的好壞,直接影響到后續其他課程的學習。學生現代漢語基礎知識如果不扎實,語言運用能力和對實際語言現象的分析能力不能得到切實提高,還會直接影響到人才培養目標的實現,但目前現代漢語課程的教學效果不盡如人意,學生厭學、教師厭教的現象不在少數,據我們對安慶師范大學的調查情況來看,“現代漢語”是學生補考率較高的課程之一。究其原因,我們認為主要是教材對普通話知識點的描寫過于瑣碎,基本理論的闡釋過于抽象,所舉的例子過于陳舊,與生活實際相脫節;教師教學方法又過于單一,實踐環節不突出,未能有效貫徹大綱規定的理論聯系實際的原則。這就導致課程的吸引力不足,學生的學習積極性不高,因而成績不理想。
為提高教學質量,現代漢語老師和一眾學者提出了很多教學改革方案,力圖通過改進教學方法、更新教學手段、增加作業量等來吸引學生注意力,以提高教學效果,但通過多年的教學實踐,我們發現上述改革大多對學生最熟悉的母語方言重視不夠,整體收效并不是很理想。除極少數人以普通話為母語以外,絕大多數人出生時首先接觸的是方言,最先習得的也是方言,對方言普遍感到非常親切。如果教學中能增加一些學生熟悉的方言元素,就可以使學生產生共鳴,從而調動情緒,激發興趣。
方言是漢民族共同語的地方分支。現代漢語既包括現代漢民族共同語即普通話,也包括各種漢語方言,各種版本的“現代漢語”教材中都有提及。如黃廖本《現代漢語》(增訂六版)明確說“現代漢語包括多種方言和民族共同語”[1]1,但目前高校使用的各種現代漢語教材所講述的現代漢語基礎知識和基本理論都僅限于普通話,只在緒論中有漢語方言分區的簡單介紹,而各章節方言內容幾無蹤影。李如龍先生指出“現代漢語由共同語和眾多方言組成,現代漢語的研究應該把現代漢語方言包括在內”[2]9。教學和研究是一體兩翼、相互融合的關系。現代漢語教學中融入方言元素本來就是現代漢語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至少方言內容要占有一定比例,而不應該像目前這樣將方言內容完全棄置一旁。教學實踐中,我們發現適當增加方言內容可以產生以下幾方面效果:
現代漢語的教學模式主要是傳統講授型,“滿堂灌”“一刀切”,授課形式單一,教學過程往往枯燥乏味。大多數學生反映現代漢語難學難懂難記難考,學習主動性和積極性不高。教學效果也不太理想,考試不及格率往往高于文學類課程。很多語言學專業新入職教師在選擇課程時,更愿意選擇古代漢語,因為古代漢語結合文選講語言學知識,有較強的故事性、整體性和文學性,現代漢語課程知識點則非常零碎、繁多和抽象。如果在教學過程中適當開展簡單的方言調查,穿插方言實例,可以活躍課堂氣氛,緩解乏味之感。比如黃廖本現代漢語教材緒論部分指出現代漢語語法特點之一是量詞和語氣詞十分豐富,數詞和名詞結合時,一般需要在數詞后加量詞,而量詞又隨它后面的名詞而不同,如“一個人、一頭牛、一張紙、一粒米”。但上面幾例都是普通話量名搭配習慣,學生從小就非常熟悉,而方言中量詞跟名詞的搭配規律和普通話有差異,這是學生不太了解也不大關注的,筆者教學時便補充介紹了一些方言量詞,如“一滴水(普通話)/一涿水(安慶方言)”[3]“一頓打(普通話)/一餐打”[4]“一頓飯(普通話)/一住飯(寧波方言),一疊碗(普通話)/一幢碗(寧波方言)”[5],并及時引導學生找出本方言與普通話不同的量名搭配習慣,簡單的方言調查使學生普遍有學到新知識的獲得感。再比如普通話動物稱謂語“公雞、母雞;公鴨、母鴨;公鵝、母鵝”是“物種+性別”,屬于皖西南贛語的宿松方言對應的稱謂卻是“性別+物種”:雞公、雞母;鴨公、鴨母;鵝公、鵝母[6]。新鮮的方言知識不時引來學生的笑聲和驚嘆聲,沉悶乏味的課堂氛圍很快被激活。
普通話是現代漢民族共同語。《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19條規定:“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高校現代漢語課程的教學目的之一就是講授普通話基本知識,指導學生說好普通話。但是一味講授普通話知識,羅列普通話言語實例,效果并不理想,大學生太熟悉,沒有一點新鮮感。因為不清楚母語方言與普通話的異同,學生學說普通話過程中母語方言還會產生負遷移。呂叔湘認為:“要認識漢語的特點,就要跟非漢語比較,……要認識普通話的特點,就要跟方言比較。”[7]因此教學中增補一些方言知識,指導學生比較家鄉方言和普通話的異同,準確掌握普通話的語音規范,就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比如古入聲字改讀普通話四聲的問題,母語方言保留入聲的學生往往一頭霧水,不得要領。教學時只有幫助學生弄清楚入聲與普通話四聲的對應關系,才能準確改讀古入聲字。古入聲字與普通話主要有以下幾個對應規律:一是古入聲字在普通話中屬于單元音韻母和復元音韻母,普通話屬于鼻韻母的字都沒有古入聲字。二是次濁入聲歸去聲,即聲母為m、n、l、r或為零聲母的,普通話一般讀去聲,如“逸、握、目、納、日、岳”等,只有少數例外字,需要硬記。三是普通話今讀不送氣的陽平字都是古入聲字[8]。如“局、宅、雜、讀、白、獨、毒、薄、直”等字,學生只需將自己方言中的這些字挑出來改讀陽平即可。不過古代清輔音聲母入聲字歸派普通話四聲的規律不明顯,需要單獨記憶。只要學生聯系自己家鄉方言聲調找出對應規律,學說普通話時遇到的古入聲字改讀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以及胡裕樹主編的兩套《現代漢語》是目前國內高校使用面最廣的教材。雖然現代漢語包括現代漢民族共同語和各種漢語方言,但兩套教材都是對普通話知識體系的精細描述,理論性較強,幾乎不涉及方言。教材例句全都來自普通話,從小就接受普通話熏陶的現代大學生對這些例句沒有一點陌生感,而且兩套教材盡管不斷重訂、增訂,但例句仍然比較陳舊,與當前豐富多彩的語言生活相脫節,大學生沒有新鮮感,缺乏學習動力。在教學中若能適當引入方言元素,可以增加課堂教學的新奇感,吸引大學生的目光,調動大學生的學習興趣。比如普通話舌根濁鼻輔音[?]只能作韻尾,不能作聲母,但很多方言中[?]可以做聲母,當筆者問學生“你們誰的家鄉方言中[?]能做聲母”時,安慶籍學生馬上回答說安慶方言的“安、我”就分別讀作[?an]、[?o],來自皖西南贛語區的宿松、岳西、懷寧、太湖等地同學也說他們家鄉方言中[?]能做聲母。學生興趣大增,筆者便概略介紹了中古語音系統的基本知識,由于安慶等地方言的語音演變速度比共同語要慢,中古語音系統中疑母和影母古開口洪音字“蛾、我、餓、愛、挨”等,安慶和其他等地的方言今仍讀舌根濁鼻輔音聲母[?],這是中古音在現代漢語方言中的遺存。這一案例激發了學生進一步了解家鄉方言和普通話異同的迫切愿望。因為課時有限,筆者就以課外作業的形式,請學生將《方言調查字表》中所有的字用國際音標分別記下自己母語方言讀音和普通話讀音,再比較總結二者的異同。作業結果顯示,一半以上同學能運用所學知識較準確記音,并找出母語方言與普通話的主要異同。少數同學還因此對方言產生了研究興趣,將方言作為本科畢業論文選題,比如筆者指導的2017屆學生畢業論文,就有《安徽定遠方言的可VP問句研究》《安徽肥西地名的語言學解讀》《貴州盤縣方言的動詞體貌研究》等三篇方言學論文。
現代漢語課程是高校中文專業的專業基礎課,但由于教材是對普通話語言系統的全面描述,方言基本不提,教師教學以教材為中心,也完全忽略漢語方言的存在,致使很多大學生學習過程中產生了某些片面認知。教學中適當補充方言內容,可以幫助大學生走出這些誤區。比如緒論講到現代漢語特點時,在沒有明確說明是普通話特點的前提下,就說“漢語表示語法意義的手段不大用形態”[1]7。這種表述不夠嚴謹,學生會誤認為漢語沒有形態變化,實際上很多方言有豐富的形態,如陜西省商縣方言人稱代詞單復數的變化就是通過改變聲調表示的:我[??53],你[?i53],他[‘tα53];我們[??21],你們[?i21],他們[‘tα21][9]。泉州方言第一人稱單數復數分別為“我[gua55]、阮[gun55]/[lan55]”;第二人稱單數復數分別為“汝[lω55]、恁[lin55]”;第三人稱單數復數分別為“伊[i33],[in33]”,復數都是直接添加輔音[n]或改變主要元音之后再添加輔音[n][10]。又如教材說現代漢語語音特點之一是“沒有復輔音”[1]8,這同樣會誤導學生。方言事實證明“聲母有因為韻頭摩擦化而使聲母附加擦音的雙輔音的。如上杭客家話:貴kv?i5、葵k,v?i2,平遙晉語:女 nzu3”[2]48。再如教材講到現代漢語韻母結構時說“韻頭只有i、u、ü三個”[1]53,這也是需要糾偏的。實際上,“韻頭的元音,在官話多為i、u、ü,在多數客家話和閩南話,只有i、u,在江西宜豐贛語只有i,但有些閩南話?也可以作韻頭,例如福鼎沙埕雞k?e1、鞋?e2”[2]49。
由于推廣普通話工作的卓有成效和深入人心,普通話已成為不論社會地位還是顯性聲望都超過絕大多數漢語方言的標準語,受到廣泛接受,與此同時方言的地位迅速下降,不論是否會說普通話,人們普遍認為方言土俗,難登大雅之堂,從小就學說普通話的當代大學生更是如此,更不愿說方言。實際上,民族共同語和方言不是對立關系,無優劣之分,民族共同語也是在某種方言的基礎上形成的,現代漢民族共同語普通話以北京話為標準音,只是一種人為的規定,是出于交流的方便,是漢民族共同語發展到特定階段的體現。推廣普通話并不以方言的消亡為前提,方言作為一個地區的交際工具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教學中引入方言知識可以加深學生對普通話和方言之間關系的認識,從而糾正歧視方言的片面認知,同時也能加強大學生對家鄉方言的情感認同,激發大學生對家鄉文化的濃厚興趣。
中國古典詩詞講究合轍押韻,追求音調的和諧悅耳、朗朗上口,但用普通話朗讀某些古典詩詞時,有些詩句已經不押韻了,如果現代漢語教學中適當補充一些方言知識,學生更容易把握古詩詞的押韻規則,體會其韻律之美。比如唐代高適《燕歌行》開頭四句:“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北、賊”與“色”普通話中已不押韻,如果換成安慶方言朗讀,剛好押韻,因為三個字在安慶方言中都是入聲字,韻母都是[e]。用普通話朗讀白居易《賣炭翁》“滿面灰塵煙火色,十指蒼蒼兩鬢黑”,“色、黑”普通話不押韻,換成安慶方言就押韻,“色、黑”二字安慶方言同韻,主元音都是[e]。
古典小說《紅樓夢》一般認為是用北京話寫成,“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第四回)中的“薛、雪”二字,今北京話雖然同韻但不同調,不能押韻,這句話顯然不是北京話,因為大部分北方官話中的入聲在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時代已經派入“平上去”三聲了。但北方方言區的江淮官話至今仍保留入聲,如安慶、南京等地方言。“薛、雪”二字韻母安慶方言都讀[ie],都是入聲字。所以只有用江淮官話去讀才能領會其諧音雙關的修辭效果。“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黛玉笑道:‘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第四十一回)“劉”“牛”的諧音雙關也只有用江淮官話去讀才能理解。因為北方官話“劉”“牛”聲母不同,不能諧音,江淮官話n、l聲母不分,據《紅樓夢》有關記載,我們得知林黛玉是在江淮官話區的揚州長大的,諳熟江淮官話,“劉”“牛”不分,所以才能以“牛”嘲諷劉姥姥。
綜上,結合方言知識系統講授現代漢語的基礎理論和基本知識,是一種行之有效的現代漢語課程教學改革方法,可以克服現代漢語課理論和實踐脫節的現象,活躍課堂氛圍,提高學習興趣,糾正片面認知,加深對語言學基本規律的領會和理解,提升語言學綜合素養,增強語言運用的綜合能力。當然,在現代漢語課程的教學中融入方言元素一定要適當、適時、適量,既不能漠視方言的存在,也不能上成“方言學”課程。講授者應當以普通話為主,方言為輔,不能喧賓奪主,只有主輔結合,相得益彰,才能切實提高現代漢語課程的教學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