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霞
(合肥市第八中學 安徽合肥 230071)
2006年,教育部對我國高中歷史教科書進行了改編。為幫助教師在教學中解決所遇到的具體問題,人民教育出版社又組織眾多專家編寫了《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歷史①必修教師教學用書》(以下簡稱歷史①)。該書體例新穎,脈絡清晰,資料翔實,為我們從事高中歷史教學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幫助。遺憾的是,這部教師教學用書的一些章節存在一些訛誤或值得商榷之處,尤其是第8課“美國聯邦政府的建立”,問題更為突出,本文試就此闡述如下。
首先,編寫者在本節“知識結構”部分敘述《1787年憲法》內容時,將司法(聯邦法院)(最高法院、巡回上訴法庭、區法庭)包含其中(參見歷史①第114—127頁)。本人認為,這一表述并不嚴謹,因為《1787年憲法》雖然規定合眾國司法權,但并沒有規定建立巡回法院和地區法院。直到美國第一屆國會組成之后,制定《1789年司法法案》,才規定除最高法院外,還設立13個聯邦地區法院和三個巡回法院(即聯邦上訴法院)。因此,構建最高法院、巡回法院和地區法院的三級美國聯邦司法體系,并不屬于《1787年憲法》內容。
其次,這一節“教材分析與教材建議”提到的來自洛克和孟德斯鳩分權與制衡學說,似乎強調只有美國資產階級革命后制定的《1787年憲法》奠定的聯邦體制才是三權分立學說的第一次實踐,才屬于“分權和制衡”政體類別,而在此之前1688年英國光榮革命后確立的資產階級君主立憲制度并不屬于分權與制衡體制,或并不具有“分權與制衡”的因素。第7課內容表明,英國光榮革命后,議會雖然掌握了立法權和財政權,但行政權仍由國王支配,盡管這一權力受到議會監督。由此可見,編寫者自己也認為英國光榮革命之后所建立的君主立憲制政體仍然屬于“分權和制衡”,至少具有“分權和制衡”的因素。此外,編寫者在第7課中還指出:“洛克的思想(注指三權分立學說)在當時的英國發揮了重大的作用。”這事實上都與第8課強調美國人首次將三權分立的學說轉變為行動、實踐的說法明顯抵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第三,編寫者在這一節闡述總統的行政權時強調:“總統有權選任所有行政部、院、署、局等機關首長(須經參議院認可)。”這一段表述總體說并無問題,但忽視了自從1933年羅斯福總統上臺后,1939年,他推動國會通過了《1939年行政改革法》,從此美國開始設立總統辦事機構,包括白宮辦公廳、預算局、國家資源計劃處、人事管理聯絡處和政府報告署,其中白宮辦公廳是總統辦事機構的核心單位。而這些機構的負責人總統任命之后,無須美國參議院認可。
第四,編寫者認為美國政黨制度的發展過程比較漫長復雜,到19世紀50年代,民主黨、共和黨兩大主要政黨對峙的局面才最終形成(歷史①117頁)。其實這一說法并不準確。美國兩黨對峙的局面并非在美國共和黨成立后才出現,而是在共和黨成立之前就已經形成。兩黨利用政黨系統組織競選,爭奪總統職位和力圖控制國會,以此將本黨綱領變成國家法律,兩黨除建立全國委員會之外,還不斷健全從中央到地方的組織機構。因此,美國史專家楊生茂先生就指出“美國兩黨制在19世紀30、40年代形成”。著名學者劉緒貽先生也在其主編的《美國研究詞典》的兩黨制條目中認為杰克遜派于1828年建立民主黨,反杰克遜派則早在1824年就建立了國民共和黨,1834年又改名為輝格黨。新的兩黨對立的格局重又形成。從1840至1860年,出現了民主黨與輝格黨兩黨輪流執政的局面。由此可見,國內研究美國歷史的主流觀點認為,美國兩黨對峙局面的形成為19世紀30、40年代,其標志是民主黨與輝格黨的建立,而不是19世紀50年代美國共和黨的建立、民主黨與共和黨對峙局面的形成。
在教學案例二中,引用了富蘭克林在1787年6月4日制憲會議上的一段講話:“第一個放在掌舵位置上的會是個好人,后繼者怎么樣,就只有天知道。”設問是:請大家判斷,富蘭克林所說的那個“好人”,指的是誰?之后,編寫者設計了一段師生對話的情景,認為是喬治·華盛頓(歷史①117頁)。其實,這里編寫者對費城制憲會議的這一段史料的解讀存在問題。根據編寫者的解讀,富蘭克林似乎對將要設立的美國聯邦政府中的總統職位權力過大表示擔憂。事實上,1787年6月4日,費城制憲會議剛剛進行9天,是否設立總統、總統產生的辦法及總統的權力范圍均未形成共識。根據美國憲法之父、費城制憲會議的參與者麥迪遜的記錄,富蘭克林上述發言針對的是:未來掌握行政權力的美國執政官權力過大可能會導致君主制的復辟。富蘭克林在這段談話前部分中援引荷蘭聯邦的事例:在奧倫治郡王治理時期,他的智慧和英勇給國家帶來幸福,但他的兒子繼位后,使國家陷入內亂和流血。由此可見,富蘭克林的本意是讓人們警惕君主制可能在美國再現,并非僅僅是贊許華盛頓,而是對這一時期的美國其他政治領袖不信任。
該“教學案例”中,編寫者還寫到:為防止聯邦政府演變為聯邦暴君,憲法制定者在權力結構設計中突出了權力分割、權利制約與平衡兩大原則(歷史①117頁)。這里概括的費城制憲會議第一項原則,并不符合這次會議召開的原因以及制定《1787年憲法》主旨。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之所以召開,并非是中央政府掌握了巨大的專制權力,而是邦聯政府不論是對內還是對外都缺乏足夠的權力和權威,編寫者自己也認為修改憲法、加強中央政府權力的呼聲越來越高,正是因為當時邦聯政府的軟弱無力。而《1787年憲法》的制定,才使美利堅成為一個真正統一的國家。如果按照編寫者概括的第一項原則,豈不是要繼續維持邦聯時代的軟弱渙散的局面,如果那樣,費城制憲會議的召開還有必要嗎?
關于《美國獨立宣言》的解讀,編寫者在美國《獨立宣言》資本主義原則中寫到,平等應是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政治平等,二是經濟上的平等。人們不禁感到疑惑,除了開篇“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這段文字之外,全篇沒有一處提出經濟平等的思想(附錄1《美國獨立宣言》第1157頁)。另外,經濟平等究竟是指什么,通常解釋為財產平等。根據常識,英美資產階級革命中,包括《獨立宣言》起草者杰斐遜等資產階級民主派從未提出經濟平等的理論,只有中國的農民起義和英法資產階級革命中的“掘地派”和“瘋人派”等激進民主派中提出類似口號。
關于《獨立宣言》所闡述的平等理論,使人們陷入困惑,因為美國《獨立宣言》里關于人人生而平等有一段表述,難道這里說的造物主不就是創世主,不就是基督教中的上帝,而是指所謂的大自然嗎?難道《獨立宣言》的起草人都是無神論者,都已經放棄了基督教信仰嗎?難道編寫者看到的美國《獨立宣言》是內容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版本嗎?
“資料與注釋”第二部分是“課文注釋”,第一條為“華盛頓的簡要生平”。在有關華盛頓的簡介中,存在多處史實錯誤或不準確之處。在談到華盛頓的早年生涯時,編寫者認為華盛頓曾參加1756年爆發的英法“七年戰爭”,為英國立下汗馬功勞,1759年至1774年為弗吉尼亞議會議員,反對英國殖民統治(歷史①121頁)。我們知道英法七年戰爭1756年爆發,直到1763年才以英國的全面勝利而結束。在七年戰爭結束之后,1764年英國為償還戰爭巨額債務,議會開始制定法案,對北美十三殖民地征收稅收,并計劃征收印花稅,才導致與北美十三殖民地的矛盾迅速激化。直到這時,華盛頓才和北美絕大多數政治領袖一樣,開始逐漸持反英立場,而非是1759年當選為弗吉尼亞議員之后即開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
在“華盛頓的簡要生平”中,還提到:“1789年1月,華盛頓當選為美利堅合眾國第一任總統(歷史①121-122頁)。”關于華盛頓當選總統的時間是不準確的。查閱有關資料,1789年1月7日,美國的確舉行了首次總統選舉人選舉,按照今天的美國總統選舉規則,上述說法似乎并無錯誤。因為今天的美國總統選舉制度規定,總統選舉人在選舉前必須明確表明自己立場,究竟支持哪一位兩黨推舉的總統候選人,在他們當選之后,這一立場不能改變,因此,總統選舉人產生之后,美國新一任總統事實上已經產生。然而在1789年美國第一任總統選舉之際,總統選舉規則與今天有很大的不同,總統選舉人在當選后,“即可投票贊成他們所中意的任何人而不受約束”。因此,在1789年1月7日總統選舉人產生時,并未進行總統選舉,外界更無從確切知曉誰是當選總統。2月4日,總統選舉人舉行投票。然而,此時各位總統候選人的得票情形外界仍不知曉。4月6日,美國剛剛成立的參議院開始計算各位總統候選人得票情形,美國第一任總統正式產生。直到4月16日,華盛頓在自己的家中才獲得自己當選總統的消息,隨即前往美國臨時首都紐約就職。
編寫者在華盛頓的簡要生平中認為,1789年他(華盛頓)以全票當選合眾國第一任總統(歷史①122頁)。這一說法顯然是錯誤的,這里的全票是指1789年當選的選舉人所投出的所有選票,然而按照1789年美國總統的選舉辦法,這是根本不可能的。1789年美國首次總統選舉遵循《1787年憲法》第二條第三款的規定。由于每位總統選舉人必須投出兩票,因此總統選舉人總票數為選舉人數的兩倍,因而華盛頓絕不可能全票當選,事實上最終華盛頓在選舉人票中獲得69票,當選為總統;約翰·亞當斯獲得34票,當選為副總統。所以,華盛頓并非所謂的“全票當選”。
在本節中,書中寫道:“美國獨立戰爭后,確立了邦聯體制。”又在上一個條目“邦聯制及其缺陷”中寫到:“在13個主權州全部批準后……大陸會議改為邦聯國會。”這里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即1781年3月1日,美國獨立戰爭是否已經結束?《辭海》對“美國獨立戰爭”條目的解釋同樣為:“1775-1783年北美十三個殖民地推翻英國殖民統治、爭取獨立的戰爭。”此外,美國著名歷史學家莫里森等合著的《美利堅合眾國的成長》,將北美獨立戰爭分為兩個階段分章論述,其第十章標題為“獨立戰爭(一)(1775-1777)”,第十一章標題為“獨立戰爭(二)(1777-1783)”。由此可見,國內外主流學術界均認為北美獨立戰爭至1783年才正式結束。編寫者可能認為,1781年英軍主力在約克敦戰役戰敗,北美獨立戰爭事實已經結束。即使這樣,約克敦戰役結束的時間是1781年10月17日,而《邦聯條例》生效的日期是1781年3月1日,此時離約克敦戰役勝利還有半年多之久,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成是在獨立戰爭之后。
首先在“對于《1787年憲法》的評價”中,編寫者選了曹紹廉的《美國政治制度史》中的觀點,其中說到:“我們在評價美國憲法時,也應考慮當時的歷史條件和整個世界的政治環境……”之后,在總結部分又援引《高校世紀歷史配套教材·近代史卷》的一段話:“這部憲法是第一部比較完整的資產階級成文憲法……不論是對美國還是對其他國家都具有進步意義(歷史①123-124頁)。”然而,常識告訴我們,在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召開之前,荷蘭早于16世紀末通過資產階級革命,建立起君主立憲政府;17世紀40年代,英國爆發資產階級革命,同樣建立起君主立憲政府,怎么能說此時“世界各國仍處于封建專制統治之下”或“封建專制制度在世界各國占統治地位”,難道不承認荷蘭和英國的資產階級革命取得了勝利,這兩個國家仍處于封建專制統治之下嗎?我們不知上述引文是全文轉引自這兩部著作的原文,還是由于編寫者自己加工、改造而曲解了這兩本著作的原意。
在“美國學者對憲法的評價”中,也存在類似問題,其中在談到對三權分立的評價時,講到:“另一種意見認為……美國自建國起就實行三權分立(歷史①125頁)”,也明顯違背史實。眾所周知,美國建國是以《獨立宣言》為標志,此時美國獨立戰爭正在進行,國家由大陸會議領導,難道大陸會議已經實行了三權分立的原則?如果這樣,那么為何后來還要召開1787年制憲會議?
第五節的“圖畫說明”中,有關“白宮”的文字說明中強調:“除喬治·華盛頓外,美國歷任總統在任期間都居住于此(歷史①125頁)。”這一說法明顯錯誤。查閱相關資料,白宮于1800年10月底建成,此時出任總統的是美國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11月1日,他離開美國的臨時首都費城,乘一架四匹馬拉的馬車,經過長途跋涉,抵達華盛頓,進入白宮,從這一天開始白宮正式啟用。然而,此時約翰·亞當斯的總統任期已經到了尾聲,他入住白宮的時間只有短短四個月,怎么能說他的整個任期都是在白宮度過的?
在有關“白宮”的文字說明中,編寫者還寫到:“根據憲法……總統享有立法倡議權和立法否決權,是政黨的當然領袖(歷史①125頁)。”這段文字存在兩處嚴重錯誤。首先,美國總統并不享有完整的立法否決權,而是有限否決權。根據《1787年憲法》第一條第五項規定,當國會兩院通過的法案被總統否決后,國會兩院再次以三分之二的多數原封不動地通過該法案,該法案將自然生效。其次,《1787年憲法》并沒有規定總統必須是政黨領袖(注:更準確說應是執政黨),美國政黨制度到19世紀中期才基本形成。在美國歷史上,總統并不總能得到執政黨的支持,更不用說是領導該黨的領袖。例如1841年在輝格黨人執政時期,由副總統接任總統的約翰·泰勒卻與自己的政黨陷入尖銳對立之中,多次在國會否決輝格黨通過法案,引起輝格黨的憤怒,“國會內憤怒的輝格黨人正式宣布將總統開除出黨”。由此可見,所謂“總統為政黨當然領袖”的說法,既非美國憲法所規定,在美國政治運行中也未必是根本規則。
第五節的“1912年美國總統選舉中的民主黨候選人威爾遜”條目中,也存在著基本史實錯誤。文中寫到:“1917年4月6日,威爾遜借口德國發動無限制潛艇戰,對德奧宣戰(歷史①126頁)。”這一說法違背史實。查閱有關資料,美國對德國宣戰的確是1917年4月6日,然而對奧匈帝國宣戰的日期則是1917年12月7日。另外,編寫者還寫到:“1920年,他(注:指威爾遜)在總統競選中失敗(歷史①126頁)”這一說法更是沒有史實根據。1920年,威爾遜已經完成他的總統第二任期,按照美國第一任總統華盛頓開辟的美國政治傳統,威爾遜之前的26位美國總統沒有一位連任總統超過兩屆。此外,1919年10月2日,威爾遜得了中風,左半身癱瘓,說話能力受損,因此也無可能參加第三任總統競選。1920年,民主黨推舉考克斯為本黨總統候選人,結果在大選中敗給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哈丁。由此可見,威爾遜根本沒有參加1920年的美國總統競選,何來競選失敗一說?
2006年高中歷史教科書進行了重大改革,從事高中歷史教學的每一位老師都面臨一系列新的問題和挑戰,在此背景下,人民教育出版社組織力量,編寫了《教師教學用書》。這本來可以為高中歷史老師的備課和教學提供豐富的資料和具體的指導,然而我們遺憾地看到這本教師教學用書存在較多的錯誤。有些問題可能是篇幅限制,編寫者不得不采取更為簡潔的文字表達復雜的歷史事件;有些問題,可能是編寫者選材不當,沒有嚴格審查所引用的參考書目的相關內容;有些問題則是編寫者對相關問題缺乏考證,顯得不夠嚴謹,歷史寫作過程中又缺乏仔細推敲和必要的論證。歷史著作的價值在于真實地反映以往的歷史,杜絕錯誤,更不用說歷史教科書了,而且是教師教學用書了。當然,我們的上述意見并非完全正確,可能我們沒有完全領會或理解編寫專家的某些考慮和實際情況,然而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懇切希望我們的意見能夠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為我們提供內容更加充實、史實更為準確的新的教師教學用書,更好地促進中學歷史學科的建設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