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玉冰
摘要:本文一方面分析威廉-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的章節時空錯置與表達的眾聲喧嘩,另一方面又試圖說明,這種表面上的“混亂”背后其實有著嚴格的歷史邏輯秩序和宗教文化依托。
關鍵詞:《喧嘩與騷動》 “復調” 眾生喧嘩
威廉·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講述了美國南部一個沒落地主家族康普生家族逐步走向衰敗的過程與歷史,而小說的整體情節其實是圍繞凱蒂失身而漸漸描摹出康普生一家三代人之間存在的諸多矛盾與沖突而展開的。有趣的是,福克納所講述的故事主線是以凱蒂失身為核心,但在整部小說中,女主角凱蒂卻幾乎都沒有正面出場過。小說分別從昆丁、杰生、班吉三個兄弟的視角出發,展開了三次第一人稱的敘述。在一般的敘事學理論中,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被稱為是“有限視角”,顧名思義,有限視角所能看到和展示出的內容是有限的、破碎的、不完整的。小說從三兄弟的第一視角出發來力圖三次復述和還原凱蒂從成長到失身的前后始末,必然也都僅能還原出事實的一個側面,這其中甚至還不同程度地混雜了三兄弟各自的主觀偏見,尤其是三兄弟中,一個是即將自殺前行將崩潰之人(昆丁),另一個是從小到大都語無倫次的白癡(班吉),還有一個是對自己姐姐充滿了怨懟與憎恨的人(杰生)。不同人物的第一視角所還原出的事實真相就更顯得片面而扭曲,而整部小說就是將這些片面而扭曲的第一人稱敘事重新拼貼組合,最終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全貌。
巴赫金(Bakhtim)從小說語言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出發,在《陀斯托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提出了“復調理論”(polyphony),其借鑒了卡爾福斯勒關于語言是個人創作活動的觀點,將語言看成一種社會活動。巴赫金認為語言的基本單位就是對話和談話,并將文學的敘述的語言分解成為不同類型的說話。而在巴赫金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創立了一種新的小說模式——復調小說,復調指擁有著各自獨立的且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其特點是小說中“多種聲音”與“全面的對話”,這些聲音不受作者權威性的控制,而是獲得了一種自由與獨立。
在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福克納分別采用三兄弟的第一人稱視角來圍繞凱蒂失身這一核心故事展開各自的講述,多角度的第一人稱敘事最終形成了眾聲喧嘩的表達效果與宛如三重奏一般的復調結構。具體到這“眾聲喧嘩”之中,每個人的聲音又都是混亂的,精神崩潰的昆丁、心理扭曲的杰生、白癡班吉,福克納為三個兄弟的“語無倫次”找到了最好的人物設定基礎。如果聯系到小說《喧嘩與騷動》的題目來自莎士比亞經典悲劇《麥克白》里的一句臺詞:“人生不過是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的拙劣的演員,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他是一個白癡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福克納在這里既引用了“喧嘩與騷動”作為小說的題目,又將“人生是由白癡講故事”這句話真的具象化為小說的敘述視角之一(班吉的部分)。正如李文俊所說的那樣,“人生是由白癡講的荒唐的故事這一主題在莎士比亞那里還是一個比喻,在福克納這里就變成了現實”。而這種將三個混亂無序的個體聲音作為“眾聲喧嘩”的組成部分,更能把巴赫金所追求的多聲部互相交雜、彼此干擾的表達效果發揮到極致。讓人不由得想起葉芝的詩句:“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處彌漫著一片混亂。”
同時,富有意味的是,小說三個章節分別從昆丁、杰生和班吉的視角出發,在他們還原和建構凱蒂形象與故事的同時,也反過來塑造出了三兄弟與凱蒂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以及三兄弟各自的性格特點。
在昆丁眼中,凱蒂是亂倫的對象,是意淫的情人,是一種男女關系,是一種情愛感情的寄托,懷有這種扭曲關系的昆丁,甚至在凱蒂失身后跑去向父母撒謊說自己與凱蒂亂倫,最后選擇通過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杰生眼中,凱蒂是一個賤胚,是一個不知廉恥的下流貨,并且自己因為凱蒂的失身而丟掉了體面的銀行的工作,他對自己的姐姐充滿的是無盡的鄙夷和憎恨,而這恰好也一定程度說明了他的自私自利和冷酷無隋。
對于班吉而言,凱蒂則如同母親一般,一方面班吉小名caddie與姐姐凱蒂(caddv)同音,另一方面班吉小時候曾經因聞不到姐姐身上的樹的味道而大哭,在姐姐離開家以后自己也失去了依靠,這原本的姐弟關系已經扭曲成為一種近乎母子間關系的依戀。
本來正常的三組姐弟關系,在三重敘述視角下分別轉換成了“男女之間的情愛關系”(昆丁)、“仇人之間的憎恨關系”(杰生)、“變態的母性依戀”(班吉),凱蒂與三個兄弟的關系在三個兄弟分別的第一人稱視角下被完全異化,也正是源于這種異化,才導致了凱蒂失身后家族內部的連鎖反應,而昆丁、杰生、班吉三個人物的性格特質也由此躍然紙上。
小說在安排三兄弟和凱蒂本人分別講述故事的時候,分別采用四個時間點來作為四個章節的標題,而且這看似平常且無序的四個時間點其實有著深刻的歷史內在秩序和基督教文化隱喻。一方面,這四個時間點分別對應著基督教傳統中某個重大事件發生的事件;另一方面,小說文本中的故事又與其對應的圣經故事形成某種張力。比如小說第一節標明的日期是“1928年4月7日”,這一節中小說里的故事是班吉因為智力低下被強迫改名,但與此同時,這一天對應的《圣經》故事是基督在地獄拯救亡靈,在愛的熏陶下為孩子們舉行命名儀式;又如小說第二節標明的日期是“1910年6月2日”,在小說里,這一天(大)昆丁在父親悲觀虛無信念的影響下終于崩潰自殺,而《圣經》故事中,這一天恰好是圣體節第八天,耶穌在圣父耶和華的引導下堅定了為人類救贖而肩負十字架的信念。在標明“1928年4月6日”的第三節中,小說主要表現的內容是杰生的自私自利,但其對應的《圣經》文化傳統卻恰好是耶穌受難日。更有趣的對應在第四節,“1928年4月8日”,傳統宗教故事里,這一天是復活節,耶穌復活重返天堂,弟子掘墓時發現耶穌人去墓空,只留下一件被扔棄的裹尸布,而在小說里這一天(小)昆丁逃離家庭,臥室里除了幾件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外別無他物。
當我們按照時間點順序,將四個時間點上所對應的圣經故事及小說情節關鍵點順序還原以后,不難發現小說里的每一個關鍵情節點都和《圣經》里發生在同一日期的某個宗教典故相對應,而小說中的事件也與其所對應的圣經故事形成或呼應或反諷的關系:耶穌奉獻自己——杰生自私自利;基督為孩子命名——班吉被迫改名;耶穌重返天堂留下裹尸布——小昆丁離家出走,留下幾件衣服;耶穌堅定信念——大昆丁信念崩潰而自殺。福克納故意打亂四個章節的先后順序,其目的頗類似于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陌生化”,它“通過打亂底本時間,使人們更感到底本事件的時間相續性,和其中包含著的因果鏈條”。
加拿大學者弗萊在《批評的剖析》一書中提到“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題、人物,也可以是結構單位,只要他們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出現,他們體現著文學傳統的力量,把孤立的作品相互聯系起來,是文學成為社會交際的特殊形態。原型的根源,既是社會心理的,又是歷史文化的,它把文學同生活聯系起來,成為二者相互作用的媒介”。福克納在小說里對宗教“原型”的運用與對宗教故事主題的呼應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細密的考量和設計的結果。而除了在上述每章情節上的宗教呼應之外,小說《喧嘩與騷動》中也處處可見作者有意安插的宗教隱喻:比如凱蒂爬到樹上看屋里發生了什么這一行為,便對應著“伊甸園里的夏娃偷吃樹上禁果”的宗教典故,而正是因為凱蒂這次偷窺,才連帶出她后來的失身,以致最終引發出昆丁自殺、杰生失業、班吉痛苦以及整個康普生家族的轉折與衰落,這從整體上可以看成是一個因為夏娃偷吃禁果而導致人類墮落的故事,而在這個意義上,小說《喧嘩與騷動》其實隱含了一個關于“失樂園”的神話原型,福克納所要講述的內容本質上是一個關于“失落的天真”的故事。又如,小說是從班吉三十三歲生日寫起,這也并非隨意設定的時間,因為耶穌恰好就是在三十三歲時被釘上了十字架的,數字背后的宗教隱喻呼之欲出。
當然,對圣經故事的繼承只是福克納賦予小說某種宗教文化依托的方法之一,我們姑且可以稱之為“虛”的秩序。而小說在從整體混亂(多聲部敘事及章節順序混亂)到具體混亂(每個聲部本身的語無倫次)的表象之下,其實還有另一層更為堅實的“實”的秩序的存在,即小說所隱含的深層歷史邏輯秩序。
眾所周知,威廉·福克納為自己的小說虛構出來的一個縣城,這個縣城大致位于密西西比河北部,作者以此為背景,寫了一系列小說,描繪了一幅美國南部社會的變遷史,這一系列作品被評論者稱之為“約克納帕塔法”體系,而《喧嘩與騷動》即是其中的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從“約克納帕塔法”體系所普遍追求表達的美國社會和南方傳統價值的角度來重新審視這部小說,凱蒂的貞操即象征著南方傳統價值,而昆丁則是南方傳統價值堅定的守護者,凱蒂的失貞代表著南方傳統價值體系的崩潰,昆丁也正是因此而走向了信仰的崩潰、絕望和自殺;相比之下,杰生是南方受北方文明侵擾下形成的“新南方”力量的代表,他把凱蒂趕出家門,并阻止她們母女相見,代表著當時社會中傳統南方價值體系受到新南方價值體系的沖擊;而小昆丁身上所表現出的惡(他繼承的不是凱蒂的善,而是杰生的惡),代表了福克納對于南方傳統價值體系在北方文明的襲擾下,新一代南方人價值取向的擔憂。象征著南方傳統價值的凱蒂的女兒最終走向了惡,預示著南方價值體系的徹底終結,而這種通過某一文化精神象征者的下一代出現變異,以隱喻其傳統徹底終結的手法,在賈平凹的小說《秦腔》中也被運用得非常巧妙,小說里作為傳統藝術(秦腔)與美的結合的代表——白雪,最終竟然生下了一個怪胎,這即暗示著傳統藝術走向終結,最后只能產下苦果的悲劇命運。
綜上所述,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表面上看似采用了一種“眾聲喧嘩”的表達方式,而每個聲部本身也都是凌亂而無序的。但實際上,小說從具體章節的安排到每個人物的行為其實都有著嚴格的歷史邏輯秩序和宗教文化依托。或許《喧嘩與騷動》乍看上去如莎士比亞所說“他是一個白癡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但實際上,作者在小說文本內部所賦予的巨大且深邃的邏輯張力,使得《喧嘩與騷動》最終呈現出一種《麥克白》一般的震撼人心的悲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