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鳳, 林彬
(1.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2.廣州中醫藥大學,廣東廣州 510006)
傳世本《金匱要略方論》(成書于1068年,簡稱《金匱》)、《千金要方》(成書于1066年,簡稱《要方》)均由北宋校正醫書局校訂刊行。這兩部重要醫書均先后成于宋人之手。《金匱》與《要方》正文中所載方劑、《金匱》錄自《要方》的附方[1]以及《要方》中的增補方與《金匱》相合者[2],其文本材料中的同一首方劑在方名、藥味劑量、計量單位、主治病證、炮制方法、煎煮方法、服藥方法等方面的具體內容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以下通過對這些方劑的比較分析,考察宋人校書的過程與特點,以期對中醫重要典籍的形成過程展開初步探索。
例1:《要方·卷十二·吐血第六》“治吐血內崩上氣,面色如土方:干姜、阿膠、柏葉(各二兩),艾(一把)。右四味咀,以水五升煮取一升,內馬通汁一升,煮取一升,頓服(宋人注:仲景名柏葉湯,不用阿膠?!缎∑贰凡挥冒厝~,《肘后》同)”。考《金匱·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脈證治第十六》作“吐血不止者,柏葉湯主之。柏葉湯方:柏葉、干姜各三兩,艾三把。上三味,以水五升取馬通汁一升合煮,取一升,分溫再服”。
例2:《要方·卷十三·胸痹第七》“枳實薤白桂枝湯方:治胸痹,心中痞氣,氣結在胸,胸滿,脅下逆搶心,枳實薤白桂枝湯方:枳實(四枚),厚樸(三兩),薤白(一斤),栝蔞實(一枚),桂枝(一兩)。右五味咀,以水七升煮取二升半,分再服(宋人注:仲景方厚樸用四兩,薤白半斤,水五升煮取二升)”??肌督饏T·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治第九》作“胸痹,心中痞氣,氣結在胸,胸滿,脅下逆搶心,枳實薤白桂枝湯主之。人參湯亦主之。枳實薤白桂枝湯方:枳實(四枚),厚樸
張仲景《傷寒論》原書共十六卷,前十卷論傷寒,后六卷論雜病。原書已佚,至晉代太醫令王叔和將收集到的傷寒部分整理成冊,名之《傷寒論》。北宋仁宗時翰林學士王洙于館閣殘書中尋得《傷寒論》節略本《金匱玉函要略方》三卷。北宋校正醫書局整理該書時,去掉上卷傷寒,保留中卷雜病和下卷載方及婦科病的治療;為便于臨床,將下卷的方劑分別列在各種證候之下,仍編為三卷,即今傳世本《金匱要略方論》?!督饏T》中所載雜病方有見于宋?!兑健氛?,見以下2例:(四兩),薤白(半斤),桂枝(一兩),栝蔞實(一枚,搗)。上五味,以水五升先煮枳實、厚樸,取二升,去滓,內諸藥,煮數沸,分溫三服”。
按:柏葉湯主治吐血證屬虛寒者。方中側柏葉苦澀、微寒,其氣清降,能收斂止血;干姜、艾葉辛溫,溫中止血。馬通汁即馬糞用水化開后濾過取其汁,可引血下行以止血。干姜、艾葉重用,雖能溫中,但也有動血之弊?!督饏T》、《要方》兩書“柏葉湯”中柏葉、干姜、艾葉的劑量及服藥量的差異表明:《要方》主治之病證較《金匱》為重,故“頓服”重用急救;減干姜、柏葉之量,恐其過于溫燥而動血也;加阿膠以養血補血。相形之下,《金匱》之證稍輕,故“分溫再服”,不加阿膠。對于“枳實薤白桂枝湯”來說,《要方》全方用藥總量大,故用水多;《金匱》藥量少,故用水少。兩書差異的重點在薤白的用量上,薤白辛溫通陽,豁痰下氣?!兑健酚昧看髣t意謂其主治的胸痹病情為重。
《金匱》、《要方》“柏葉湯”與“枳實薤白桂枝湯”用藥劑量與煎服方法上的差異,或可能是后世輾轉傳抄所致,或可能是孫思邈繼承創新仲景古方,也可能是宋人根據臨床實際化裁出新。
從《金匱》序可知,宋人校訂該書時“又采散在諸家之方,附于逐篇之末,以廣其法”[3],即采集各家方書中轉載仲景治療雜病方,以及后世醫家的良方共計28首,分別附于每篇之末。其中有9首附方錄自《要方》。這些附方與《要方》中的相應方劑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
如(例3):《金匱·中風歷節病脈證并治第五》卷末附方“《千金》三黃湯,治中風手足拘急,百節疼痛,煩熱心亂,惡寒,經日不欲飲食。麻黃五分,獨活四分,細辛二分,黃芪二分,黃芩三分,上五味,以水六升,煮取二升,分溫三服。一服小汗,二服大汗”。考《要方·卷八·偏風第四》作“治中風,手足拘攣,百節疼痛,煩熱心亂,惡寒,經日不欲飲食方,仲景三黃湯方:麻黃(三十銖)、黃芪(十二銖)、黃芩(十八銖)、獨活(一兩)、細辛(十二銖),右五味咀,以水五升,煮取二升,分二服。一服小汗,兩服大汗”。
其中,兩方最大的不同是計量單位不統一,《金匱》用分,《要方》用銖和兩。按照“唐小秤”6銖=1分、4分=1兩、16兩=1斤的計量制度折合[4],兩書藥味折合后的劑量相同,即麻黃5分、獨活4分、細辛2分、黃芪2分、黃芩3分(見表1)。

表1 《金匱》與《要方》用藥計量單位的不同Table 1 Difference in dosage measurement of the prescriptions simultaneously recorded in Elaboration of Prescriptions in Synopsis of the Golden Chamber(Jin Gui Yao Lue Fang Lun)and Invaluable Prescriptions(Qian Jin Yao Fang)
參照《新雕孫真人千金方》(簡稱“新雕本”。該本未經宋人刊行,在較大程度上保存了《千金要方》唐代寫本的舊貌),可知宋?!兑健吩鲅a約計5 700余處的醫學資料,涉及理、法、方、藥等各個方面,其中增補的部分方劑即與宋校《金匱》方相合[5]。如新雕本卷三《婦人方中·中風第三》載“治產后中風,發熱,面正赤,喘氣頭痛,竹葉湯方(后略)”[6]。在宋?!兑健分校摲皆觥叭纛^項強者,用大附子”等內容。《金匱·婦人產后病脈證治第二十一》此條文作“產后中風,發熱,面正赤,喘而頭痛,竹葉湯主之……頸項強,用大附子一枚,破之如豆大,前藥揚去沫”,與《要方》基本一致。特別是《要方》新增變方“若頭項強者用大附子”,體現出這兩本書的密切關聯。
再如(例4):《要方·卷十五脾臟·肉極第四》增“治肉極,熱則身體津液脫,腠理開,汗大泄,厲風氣,下焦腳弱,越婢湯。方出第七卷中”。《卷七風毒腳氣·湯液第二》“越婢湯,治風痹腳弱方:麻黃六兩,石膏半升,白術四兩,大附子一枚,生姜三兩,甘草二兩,大棗十五枚。右七味咀,以水七升先煮麻黃,再沸,掠去沫,入諸藥煮取三升,分三服,覆汗”??肌督饏T》3處載錄此方,在《中風歷節病脈證并治第五》名為“越婢加術湯”,方中“石膏半斤”、“生姜二兩”、“水六升”,無“覆汗”二字,增“惡風加附子一枚炮”6字。在《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名為“越婢湯”,方中“石膏半斤”、“生姜三兩”、“水六升”,增“分溫三服”、“惡風者加附子一枚炮,風水加術四兩”諸字。同篇治水亦用“越婢加術湯”,《金匱》、《要方》兩書的區別主要在于有無白術、附子二藥,這涉及方劑的組成問題。從《要方》所載主治的病證來看,肉極病屬于肌肉痿弱困怠的疾患,加白術健脾、附子溫陽,似更合理。
從文本含義的準確性與影響臨床應用的角度出發,中醫典籍??辈町惔篌w可以分為3類:一是文本存在差異,但含義相近或相同,不影響語意理解與臨床應用。如例3“三黃湯”,《金匱》主治病證中“拘急”,《要方》作“拘攣”,其表述文字不盡相同,但含義差異不大。二是文本存在差異,但實際內容出入不大。這一類問題主要體現在計量單位不統一方面。如“三黃湯”,雖然兩書計量有異,但按照當時計量制度折合,其藥量完全相同。三是文本存在差異,容易產生歧義,并對臨床應用產生困擾。以上“柏葉湯”、“枳實薤白桂枝湯”、“三黃湯”、“越婢湯”,宋?!督饏T》、《要方》在主治病證、劑量、炮制方法、用水升數、服用量等方面均不統一,這勢必對臨床應用及治病效果帶來影響。
據學者考證,北宋校正醫書局的主要成員林億、高保衡等都具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宋人校書工作流程亦十分嚴謹,每書均需制定整體規劃與部署,因此他們所整理、校訂、增注的醫書被后世醫家廣泛采用,并被視為最可信賴的中醫經典[7]。但從以上《金匱》與《要方》相應方劑的差異來看,宋人的??惫ぷ髟谡w統一性上存在的問題仍然較多。以方劑的計量單位為例,從表1可以看出,《金匱》采用“分”作為計量單位,《要方》用銖、兩。由《醫心方》(成書于982年。該書未經后人整理,一直以寫本形式流傳,版本傳承脈絡清晰,其內容保持原著原貌)“三黃湯”以“分”計量推測,最初該方的重量單位為“分”。結合筆者《簡述宋人對〈千金要方〉散劑的改動》[8]的考證結果,可以推論《要方》“三黃湯”所用“銖”和“兩”當是宋人所改??梢姳彼涡Ut書局在各書相互關聯內容的??狈矫妫茨苓M行統一處理,導致出現同一方劑的所治之證、所用之藥及用方之法存在明顯的差異,顯示出其校勘工作不夠完善。本文的考證結果提示:第一,要對宋校醫書的嚴謹性、可靠性采取更加實事求是的客觀態度,不宜盲信、盲從;第二,要對這些醫書的版本源流、基本構成、引用文獻及引用方式等基本問題,以及關乎中醫理、法、方、藥的核心要素進行深入研究,正確理解、有效利用文本意義;第三,由于《黃帝內經素問》與《傷寒論》等重要醫書皆由北宋校正醫書局校訂刊行,對宋人醫書整理過程特點的探討及總結,應當成為當今中醫文獻研究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