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

李亮(左)和于永正先生

李亮曾送我一本書——《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這是他的一本研究課程文化的專著。書名既謂文化選擇,那么,邏輯的追問便是,選擇什么文化,為何這般選擇,體現何種文化理想?在我看來,這首先關乎作者的文化眼光,著作之高下取決于作者的文化品位,這便是古人所說的“文如其人”。論其文,必先論其人,即孟子的所謂“知人論世”。
李亮為江蘇省教研室小學語文教研員,又擔任江蘇省教育學會小學語文教學專業委員會(以下簡稱小語會)會長,這是江蘇小學語文界的一位后起之秀,聰明好學并謙和厚道。江蘇省小學語文界少長咸集、人才濟濟,按理說這掌門人頗為難當。然而,李亮卻當得得心應手,方方面面,和諧協調。“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但江蘇的教研員之間似有兄弟姐妹般的情誼,著名特級教師之間尤其“相親”,而未有“相輕”,而且一以貫之。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很值得我們思考。
教育是薪火相傳的事業,這是文化血脈的相傳,也是教育理想和教師人格的承繼。江蘇省小學語文界有幾位楷模人物,他們一直發揮著榜樣示范作用和召喚引領作用,如一代師表斯霞老師、著名兒童教育家李吉林老師、名滿天下的于永正老師等。江蘇省的小學語文教師受他們的思想和人格的影響很大。
近水樓臺先得月,處于江蘇省小學語文教研員這樣的位置,李亮當然會更多地受到他們的影響和熏陶,在研究與推廣他們的教育思想與教學藝術的過程中,無論是在潛移默化中受益,還是直接地受到教誨,都會加深李亮對“師道”與語文教育真諦的理解,促進他向上與向善,這也有助于養成他獨特的文化個性與文化品質。
或許,李亮受江蘇省小語會幾位前任會長的影響更直接,也更深,他與歷任會長一起營造了省小語會的雅正之風。今年91 歲的陳樹民老先生是江蘇省小語會的第一任會長,這位南師附小的老校長,前年還騎著輛破自行車穿街走巷,去幾所小學聽課。2019 年5 月份,在南京中山小學有一個大型的小語教研活動,李亮熱情邀請陳樹民先生,老人家自始至終全程參加活動,活動間隙他還在會場上走來走去,很認真地與各市的教研員、參賽的選手、與會的教師交談。老人家的聽力欠佳,聲音很大,中氣很足,如小孩得到某種滿足,一臉的笑容。他與李亮是談得最多的。
接任陳樹民先生擔任小語會會長的是袁浩校長,這位南京市北京東路小學的老校長,是江蘇省名校長;也是江蘇省教育廳授予“名譽教授”稱號的小學教師,全省唯有李吉林與他兩位。作為著名小學語文特級教師,袁浩校長成名既早,影響也大。如李吉林般,袁浩校長有詩人氣質,有藝術天賦,能詩、能畫、能文學創作,至今依然擔任《七彩語文》的主編,筆耕不輟,能寫有思想深度、有斐然文采的大篇幅文章。這是一位睿智而有才華、有見地且有親和力的學者與長者。李亮或許受袁浩校長的影響是很深的,思想方法和行事風格似有袁浩校長的印記。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認為李亮的學術榜樣與人生導師非朱家瓏主任莫屬。朱家瓏擔任省教研室副主任、書記,李亮是小學語文教研員。朱家瓏作為蘇教版小學語文教材的主編,李亮是教材的副主編。參與教材編寫是重要的人生歷練和學術實踐,讓李亮有了更寬的文化視野。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身”。李亮無疑有著自身的靈性與聰慧,《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的著述,本身就意味著李亮的文化自覺與學術創新,顯示著他的知識重構與智慧生成。朱家瓏主任接任袁浩校長擔任省小語會的會長,李亮擔任秘書長。數年之后,李亮又接替朱家瓏主任擔任省小語會的會長,弦歌不絕。
江蘇省小學語文教育界,特別是江蘇省小語會的歷任會長,一以貫之地傳遞了一種“仁愛”的精神——克己復禮、任勞任怨,它深深影響李亮的精神成長。語文是民族的母語,帶有民族文化的印記,而任何一個學者又都攜帶有本民族文化的精神基因,評論作者的文化著作,不能不做文化角度的切入與追溯。

2004 年,李亮(右)和蘇教版小學語文教材主編朱家瓏(左)拜訪霍懋征老師
之所以花很多的筆墨談作者的文化傳承與文化追求,談作品的文化基調與文化品位,是讀《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最直接的體會——人靠譜,其書可放心讀;書有品,便經得起審視,值得反復讀。
李亮之著述,的確是有感而發,有深入的思考。他讀了很多的文化學著作。但我所關心的,不在別人怎么說,名家大師有何論述,而在李亮本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說;是否言之有理、持之有據;是否能見人之所未見,言人之所未言。
《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大而言之是對“課程”“文化”及二者之間關系作本體性的追問,小而言之是對“課程”“文化”及二者之間關系做價值性的闡釋。課程與文化是這本書的關鍵詞,也是著作立論的基石和闡釋的基點。
何為文化?這是一個人言人殊的問題,其定義有數百種之多,李亮將其概括為四點:其一是人類創造;其二是后天習得;第三是群體特征;其四是多元復合。應該說這一概括還是很精要與準確的。
何為課程?不同時期的不同學者,對此有不同的理解和敘述,但大同小異,主要在敘述的立足點和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李亮將“課程”理解為靜態的法定知識及教學實踐中的經驗與體驗這二者的動態統一,這是他搜集了多位專家的說法,在比較分析的基礎上作出的界定。
《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之獨特貢獻在于:充分展開了對文化轉向、文化基礎、文化選擇,尤其是文化與課程關系的論述,充分闡述了課程的文化屬性以及課程文化的本體性意義。這本著作中有許多不同于傳統定論的獨到思考。
1.增強員工群眾對巡視工作的理解與支持。通過報紙、電視、網絡等媒體,進一步加大對巡視工作的宣傳力度,增強員工群眾對巡視工作的關注度和參與意識,讓群眾愿意講真話、敢于講真話。要加強對巡視工作的宣傳引導,向群眾講清開展巡視工作的目的和任務,講清權利和義務,講清巡視組的工作紀律,做出保密承諾,消除群眾的思想顧慮。對群眾反映的每一個問題特別是涉及違紀違法線索的問題都要認真對待,讓群眾感受到他們的意見被重視、看到解決問題的實效。
李亮認為應該區別文化的本源和文化的基礎,“在文化發展的歷程中,發展已有的東西只是解決文化問題的一個方面,而更為重要的是那些已有的東西給我們造成一個難題。”據此,他認為文化的發展不僅僅是繼往開來,更重要的是要有全新的創造。
這是很有見地,很有深度的分析。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它的局限,有它發展的限定性。即以儒家文化的現代轉向而言,“內圣”能否開出新“外王”,如何從傳統儒學中培育出科學民主的精神,這需要異質文化的碰撞,需要有個否定之否定的辯證過程,而不是線性的繼往開來。
李亮認為課程文化要通過轉向而走向未來,課程文化的意義在于影響孩子文化世界的構成,從而影響未來社會文化的發展與走向。的確,談及文化,我們總不免著眼于保存、優化、傳遞過去的東西,但更深層的需要與價值在“創新”。這不是一個抽象性思辨的理論問題,而是很現實的課程內容的選擇問題。
“把最美好的世界獻給孩子”,這話很動聽,也不會有人反對,但什么樣的課程內容才是兒童喜聞樂見的、有助于他們未來發展的呢?課程教材應采取一種什么樣的文化樣態才能適合社會與兒童的共同需要呢?“這些問題一直縈繞著我,盡管閱讀了一些文化與課程方面的文獻,但問題仍然讓人糾結。”這是李亮的真實心態,也是肺腑之言。
李亮一再重申他這本著作的寫作意圖:關注點不在泛泛的人類總體的“文化”,而在具體的教材、課程、教學的文化;不在靜態的形而上的思考,而在具體的、實踐的、應用性與發展性的課程文化;不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符號化的“永恒規律”,而在互動的、生成的、植根于生活世界、具有生命氣息的“學科性質的文化”。
李亮的著眼點在本體與詮釋的關系。傳統的文化本體觀不考慮文化與課程、學生與發展、符號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關系,而一味地追求“絕對本體”,這只是純學理的研究,忘卻了文化對母語和兒童命運的關注,因而必須轉變。李亮的詮釋,他所要確立的文化本體是流動的、開放的和意義生成的,而文化選擇是主體對人與世界關系的領悟,是意義本體觀與和諧的辯證法的統一,即本體與方法的統一。
《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這本書有一個宏觀的理論框架,它從中西方文明與文化比較的角度切入,選擇有代表性的哲學和文化學的經典及大師的論述,也引述中國當代權威學者的著作與觀點,在宏觀比較的同時作微觀的剖析,進而他大膽而又審慎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談及中西方文明的比較,最負盛名的著作無疑是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及《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亨廷頓的著作剖析了不同文明的特點,指出不同文明之間沖突的不可避免。應該說,亨廷頓有他的深刻性,也有先見之明。但亨廷頓的論述帶有歐洲中心論和白人優越感,也過分地強調文明之間沖突的必然,低估了文明之間更大可能的對話與融通、交流和互助。
李亮轉述了湯一介和樂黛云的相關論述,批判了帝國主義的文化霸權思想,也批判了文化的原教旨主義思想。他充分論述和強調了中華文化的特點與作用,指出它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對異質文化的消化、吸收與融合,從而形成了它的博大精深與多姿多彩,也成就了它包容、平和、友好的文化特性。
李亮深度地詮釋了“主體”與“主體間性”的關系,他的論述貫穿著對話理論與和合共生的現代生態思維。他認為,民族文化的復興,以及中華文明的新生,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自覺與努力。文化復興并非文化獨尊,這需要有更為開放和包容的思想與環境。他的論述深深扎根于中華傳統文化的土壤,洋溢著文化自信與理論自信。
談及中西文化的比較,就不能不提到黑格爾對孔子的評價。黑格爾不承認孔子是一位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認為孔子缺乏可以稱作思辯哲學的東西,這顯然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作為哲學家,孔子當然有他的思辨和思想,但孔子加以反省和理解的不是作為智能文化的科學技術,他反思的是確定社會生活秩序、規范人生的制度、準則、法規,總之他反思的是一種規范性的“人文”文化。孔子不僅是偉大的哲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教育家。
談文化,不能不談及文化的選擇。對此,李亮有這樣一段話,他說:“如果生活里沒有選擇,那么人生勢必陷入絕望,而如果頻繁地面臨選擇,人又容易產生恐懼。當面臨重要選擇的時候,它既意味著一種人作為主體的自由意志的發揮,也暗含了人在社會文化時空中的一種精神緊張,因為選擇就必然要承受可能的代價,一個尚未可知的結果,總不免讓人憂慮,所以想做出正確的選擇往往是不易的。”這是很有思想深度和富有哲理的一段話。
《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有很豐富的意蘊,有思想的深度,也有很高的文化品位。于“文化選擇”這一章,李亮提及韋伯的清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提及韋伯對基督教與儒教的比較,提及武漢大學趙林與鄧曉芒對中西文化的比較研究,李亮也提及楊啟亮教授對古典儒學的人本主義教育觀與西方人文主義教育觀所作的比較。“觀千劍而后識器”,李亮由此而形成自己對文化的理解與領悟。
李亮誠然不是哲學家,他的本職也不在哲學研究,但他確有屬于自己的課程哲學,《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包含著文化哲學的思考,而課程文化的研究也只有上升到哲學的高度,才能有更寬廣的視野和更深刻的洞見。
談文化不能不追溯到人類的軸心時代,談中國文化就不能不談到孔子及儒家的思想。孔子“人學”的基本問題是:人的本質是什么,以及由此引伸出人道的問題。孔子“人學”的基本問題也是儒學的基本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問題。孔子思想的核心不是“認識你自己”,而是完善你自己。在他那里,人的本質是什么?這問題不是通過人的認識來解決的,而是通過對人的本質加以規定來解決的。
孔子的“人的哲學”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是人道學說。孔子所謂的人道有兩點:第一, 它不具規律義,人道不是支配人的客觀必然規律。第二,人道之中包含目的性,因為人道就是人為自已所設定的價值目標的道路。人如何才能成“仁”,人如何才能及“道”?唯一的途徑是學習。孺子之學需要師的引導,為師之職在“傳道授業解惑”。
為什么談文化要從遙遠的古代說起呢?李亮說:“教育從社會文化的層面來看,傳統文化是教育的功能,促進人的發展也是通過文化傳承來實現的。”而選擇怎樣的教育內容,組織怎樣的課程,形成怎樣的課程文化和教育文化,需要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審視,需要有東西方比較的眼光,以決定取舍,彌合沖突。教師需要從傳統的習俗、經驗過渡到文化的自覺,而自覺作為一種文化品性它建立在反思的基礎上。
歷史文化的追溯與回顧是為了更好的前進與發展,李亮說:“課程文化的僵化發展,主要是由于脫離了原初文化而直接蹈循學科的邏輯所致,而不是課程形態的文化的必然路徑。”這論斷很有理論高度,諸如,民族母語的傳統是文史哲的統一,離開這一點來談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總不免淺表;離開德性與問學的關系,同樣扯不清工具性與人文性的內在聯系;如果依然抱著標準化練習和標準化考試不放,那么,語文核心素養落地生根之途依然遙遠。
李亮很貼切地引用王策三先生、魯潔先生以及池田大作和胡塞爾的論述,強調課程內容的選擇務必回到人類的生活世界,務必充分關注兒童的真實生活,著意于兒童參與的文化創造,避免課程教學的知識化、符號化和科學理性的神圣化。李亮反復強調要“從屬人的文化思想的釋放過程角度去思考”,這無疑拓寬了課程內容選擇的范圍,也更接近課程內容的文化本質。
李亮課程內容文化選擇的方法論,這本身便是一種文化的自覺。作為蘇教版小學語文教材的副主編,李亮充分發揮了他的才智與學識。《課程內容的文化選擇》,對于他而言是有感而發,其中包含著他真切的學術思考,也記錄著他思考與實踐中的困惑與探索。作為局外人我很難體會到其中的甘苦、艱辛與愉悅,只是由衷的感受到這本著作的厚重與真實,寫下我真實的讀書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