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作家郭雪波傾心于對草原鄉土的關注,其短篇小說《那根結有疙瘩的攀繩》展現了現代鄉村轉型中,隨著現代經濟的沖擊,農牧民的內心世界與社會關系發生微妙變化。作家通過還原真實的鄉村生活場景,直面復雜的人性弱點和精神危機,剖析新的鄉村倫理與人際關系,繼承鄉土中國的現代性敘事。
郭雪波的文學創作一直致力于還原草原鄉村世界的真實狀態,正視草原生態危機與民族文化危機,反思人類終極的生存問題,是鄉土敘事的另類書寫。其短篇小說《那根結有疙瘩的攀繩》依然關注草原鄉村的發展,但作家將目光轉向當下鄉村農民的本真生活,聚焦鄉土中國的現代性發展,表現鄉村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心靈的困境,解構復雜的鄉村社會關系。小說呈現了當下內蒙古農村現代化發展過程中農牧民的現實生活,圍繞主人公洪吉泰和他孩童時期拜過把子的兄弟胡拉與浩凡三人之間的關系變化展開講述,三人在年幼時因攀繩比賽結義,成年之后卻發生微妙變化。
洪吉泰因擔任村干部時的公款問題遭人誣告,被迫賣掉家中的兩頭牛湊錢來平息此事,先賣給胡拉的一頭牛不幸走失,然而在牛找到后,胡拉伙同牛販子將牛宰殺,恰巧洪吉泰在不知情下也一同啃了牛骨頭,狡猾的胡拉卻深陷強奸案,因此牽出丟牛的真相,同時揭開了胡拉聯合浩凡訛詐“拜把子”兄弟洪吉泰的事實。這篇小說涉及鄉土與現代的主題,在經濟迅猛發展與現代化的沖擊下,展現當下中國鄉村潛在的沖突,關注農民心靈的困境與信仰的危機,發現鄉村的新型社會關系,引領人們對人性與民族性的再思考。
一、鄉土心靈的另類發掘
鄉土敘事并非田園牧歌式的書寫,郭雪波重視對鄉村心靈的另類發掘,客觀剖析農民的精神信仰,關注鄉村中國的現代化發展使人的性格和心理發生異化,鄉民的倫理價值也在發生質變,但人從思想深處并沒有實現現代性轉變。
郭雪波的這篇書寫鄉村生活的小說,雖然在寫人的世界,但加入了動物的角色,采用寓言與象征的表達方式,實際上是把動物與人歸到了同一層級,人性并不見得優越于動物性,甚至趨同于動物性。小說中,人與動物并無明顯區分,動物會具有憐憫同類的情感,人也會帶有某些動物的品性。牛群被運走前,這些牲畜敏銳地聞到了同類的血腥味,二十幾頭牛發瘋似的尋找死去的同類并集體哀鳴,這是動物的本能,這樣的情感甚至是人類所不及的,通過寫動物的情感來襯托人類的冷漠與自私,盡管農民生活日益優越,但依然帶有卑鄙、粗俗的狹隘思維,并且是根深蒂固的,為了個人的私欲陷害兒時的朋友,胡拉偷殺洪吉泰的牛,與浩凡同謀栽贓欺詐洪吉泰。
小說還攝入了歷史元素,通過洪吉泰講述了“青溝二鬼”土匪的故事,引出胡拉的爺爺勾結土匪盜劫洪家耕牛,并且在土改時胡拉恩將仇報,批斗洪吉泰家人的往事,人性的冷酷與自私并沒有隨時代的變化而有所收斂,人性的劣根依然存在。小說的敘事中用蛇與蚯蚓兩個看似沒有直接關系的動物象征像胡拉一類的齷齪小人,借助洪吉泰的視角描寫蚯蚓和蛇爬行時的動作,蚯蚓和蛇都是彎曲身體才可以爬行的,而人卻是直立行走的,人與低級動物存在著很大的差別。這里提到因為命的不同而有所差距,其實就是指不同的人性,蚯蚓和蛇隱喻了丑陋的人性,扭曲陰暗的人如低級動物一般,心靈和肉身都是殘缺的,小說中談到人的靈魂,同樣是指人性,靈魂的丟失也意味著人性的喪失,健康的人格才具備完整人的行為能力。
人類心靈的困境源自人們精神信仰方面的危機,在鄉村社會的現代轉型中,金錢至上的價值觀腐蝕了鄉民們質樸、善良的品性,誤導了人們的價值判斷,郭雪波并沒有回避農民的信仰危機,以憂慮且平靜的敘述引起人們對鄉民的新思考。小說里提到薩滿信仰中的典型建筑敖包塔,20世紀70年代前后被拆毀,現在重建的關鍵因素是因為風水好,有助于當地經濟的繁榮,信仰圣地成了庇佑經濟發展的風水寶地,精神根基已然坍塌,民族性正在瓦解,充斥著作者憂慮感
傷的情感。
小說中還上演著許多當下鄉村新的故事和新的經驗,酒吧歌女靠出賣肉體榨取錢財,甚至基層的村干部明知自己是遭人誣告,卻為了保住名譽和職務用金錢來堵住栽贓人的嘴,盡管洪吉泰最終識破這是個圈套,包括現任的村主任、村支書在內默默地接受了這種潛在的規則。讀者看到,在純凈與美好的鄉村社會里,人們已經欣然接受了這樣“拿錢消災”的觀念,這些鄉村世界的亂象既來自農民自身精神信仰的不穩定,也是市場經濟對鄉民產生新的誘惑所造成的,致使其普遍的價值取向存在嚴重偏離
和缺陷。
二、鄉土關系的客觀解構
鄉土生活的本真還原也并非將鄉村書寫成純樸自然的理想境地,復雜的人性與扭曲的價值判斷打破了正常的鄉民關系,造成鄉村生活難以言說的孤獨感和冷暴力,郭雪波將當下鄉村并不理想的倫理關系和另類的人際關系,客觀地、寓言性地呈
現在小說世界里,喚起人們深沉的反思。
關注到鄉土社會中并不理想的倫理關系是對中國鄉民在現代轉型中的一次重新發現。鄉土社會往往依靠的是某種契約精神,鄉民之間的契約除了家庭倫理的維持,更需要朋友之間的友愛,“拜把子”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被視為最重要的結交方式,是鄉村社會中除血液關系外一種無形且重要的契約關系。
這篇小說里友善的鄉村倫理在利益與貪欲中被摧毀。小說圍繞“拜把子”關系將三個人物聯系到一起,隨著時間與人心的變化,朋友之間的友愛完全被違背,兒時純真的情誼在成人的世界里不值一提。洪吉泰清醒地認識到孩童時期的“拜把子”屬于游戲行為,在浩凡的一再逼迫下,洪吉泰隱隱地感受到昔日的朋友如此的冷漠與虛偽,顯然兄弟的情誼發生質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存在危機。事實上,這份兄弟情在胡拉和浩凡那里早已蕩然無存,胡拉狡猾惡毒,浩凡的奸詐偽善,那根象征兒時情誼的攀繩永遠結上了解不開的疙瘩。小說的結尾處洪吉泰獨自佇立在胡拉空蕩蕩的窩棚前抽煙,隱喻著人內心的孤獨,這樣莫名的孤單感不止一次地讓人發覺,鄉村在步入現代化的時代時,金錢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了隱形的壁壘,道義與情誼被赤裸裸的貪欲所占據,自私所致的信任危機使農民沒有真正可以說話的朋友。
鄉村社會里,惡倫理成為人們相互迫害的力量,從而形成最低級的生物關系,郭雪波通過這篇小說再現了現代轉型時期變態的人際關系。傳統鄉土社會的理想狀態是鄉民個人的欲望常是合乎其自身的生存條件的,現代鄉民打破了這份平衡,人的欲望無限膨脹,農民之間圍繞金錢利益形成一條特殊的食物鏈,如食物鏈上的獵物一般,隨時面臨被殘害與捕食的命運,人們可以透過這條食物鏈去看鄉村生活里生命的冷漠與孤獨,尤其是善的缺乏和惡的肆意增長。胡拉等人欺騙、誣告洪潔泰的同時又遭酒吧歌女算計,在給別人設下圈套的同時,他們也成為他人眼里的獵物,個個勝似貪婪的獵人擁有著并不高明的捕獵技術。在郭雪波的這篇小說中,在看似安逸和諧的鄉村社會,上演了自然界動物相爭的殘酷與暴力,在人類這條食物鏈上雖然沒有殺戮,但真正的暴力植根于人的內心。
三、結語
對于一直固守生態文學與地域文學的郭雪波來說,這篇作品有可貴的創新性,作家還原了鄉村生活的另一面,揭示了現代轉型中鄉村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小說寫鄉村里的人和動物,本質上是在寫鄉村的本真狀態、鄉村生活的自然史,這里所提到的自然史并非自然的歷史,是帶有轉喻性的,是指鄉村生活具有像自然的客觀性存在的那種形態和歷史。小說《那根結有疙瘩的攀繩》中,郭雪波采用盡可能客觀化的敘述視角和寓言性的敘事方式,講述一個冷淡的、充滿惡和諷刺性的鄉村故事,引起讀者深思。在鄉村步入現代化的進程中,作家通過自己的親身經驗,深入到農牧民的生活底部和細節,截取部分未被想象加工過的鄉村世界,透視農民的人性發展和精神信仰,展現鄉村社會里的矛盾沖突和變態的人際關系,引起人們的反思與審視。
(北方民族大學)
作者簡介:尹書亭(1994-),女,蒙古族,內蒙古鄂爾多斯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少數民族作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