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詩原 盧娜



上世紀90年代初,上海的高級酒店可不是非“上只角” 1 長大的我的日常所見,需要有國外親友歸國,或鋼琴還課成績獲評五角星后方能獲得“準入”。而今,去酒店brunch 2、下午茶、訂套房慶生過紀念日早已成為我們生活習以為常的部分。
借上海第四輪酒店潮漸入佳境,謹以如下這部記述上海酒店進化的“四幕歌劇”,追憶往昔、致敬當下、展望明日,并致敬為上海酒店發展盡心付出的每一位。
第壹幕
1986-1992
關鍵詞:觀光電梯、屋頂餐廳、七仙女
此前巧遇一位德國老太太,得知我是上海人后,便興奮地回憶起她在1980年代中期為給《VOGUE》雜志撰寫亞洲傳奇酒店專題時,住進和平飯店的往事。老太太是幸運的,在那個住宿設施奇缺的年代,住進和平是何等不易。須知,那時的上海常因住宿資源稀缺而將外賓送到無錫、南京等地住店,次晨再風塵仆仆地返滬。
1987年,斯皮爾伯格攜尚是童星的克里斯蒂安·貝爾來滬拍攝《太陽帝國》,想借和平飯店場地拍攝華懋飯店(和平飯店舊稱)戲份,卻連前門外景都沒借到。但萬幸的是,劇組得以下榻在剛開業不久、由喜來登管理的華亭賓館。
華亭是改革開放后上海五星級酒店的開篇之作,也是我人生中踏進的第一間酒店。在我的這間“啟蒙”酒店里,我頭一次見識到了可以盤旋而上的樓梯,燈光映亮的室內噴泉,離開時還像虹橋機場一樣配有起步價1塊6毛的桑塔納出租排隊候命(終于可以不坐1塊2的番茄色夏利)。
當年的“華亭”二字如同最華麗的辭藻,每當“華亭”從舌尖滑出,滿腦盡是觀光電梯優雅攀升,S型樓身甩出的7級“臺階”的畫面。當年電視里放的三菱電梯廣告通篇炫耀華亭的服務生和屋頂餐廳,教人“傻傻分不清”到底是電梯廣告還是華亭賓館廣告。
華亭獨領風騷不過一年,希爾頓就以上海首間掛牌五星級酒店和全城第一高樓的雙料頭銜分走了大部分光環。“研究生應聘服務員一職”“員工因未著黑色襪子而被開除”,諸如此類的媒體報道更為其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于我而言,靜安希爾頓記錄著我人生的第一杯咖啡。其“棲身”玻璃溫室中的九曲橋、仙鶴雕塑、西式餐席、屋頂餐廳的陶馬,讓我讀到了“東西合璧”的妙筆。不過,最令我流連忘返的莫過于希爾頓的圣誕裝飾一一大堂公共區域會現身一座微縮小城,電動小火車順著蜿蜒的鐵軌穿行其中,在童年時是完勝游樂場的存在。
如今圣誕季的靜安昆侖(靜安希爾頓于2018年1月1日換牌昆侖)已不再有電動小火車出沒了,因為小火車在幾年前被一位“土豪”買走。好在,與這間酒店同齡的我,有幸體驗到了靜安希爾頓的最后一夜和靜安昆侖的第一夜。
靜安希爾頓確實什么都出色一一挺拔的外形、走心的圣誕布置、仙境般的室內園林,但唯有一點令其失分一一有兩部觀光電梯,但從來不運行。因而1989年誕生,外形更為摩登,且兩部觀光電梯可隨意搭乘的新錦江顯然在我心目中加分不少。更何況其電梯升至頂樓后還有旋轉餐廳,充分顧及了一個小男孩的獵奇所需。
新錦江早期的圣誕季“妝容”絲毫不輸希爾頓,其底樓環繞觀光電梯的水池上會呈現胡桃夾子中的場景。當時也是爭著讓媽媽替我拍照的“打卡點”,只可惜照片和底片都沒能找到。
花園飯店無論圣誕季妝容還是平日的淡妝,對童年的我而言都太過寡淡了。后來上預備班時(編者注:即小學六年級)某次舅公回國,我趁大人聊天的下午,把客房間從上到下全都推敲了一遍,才領會到其細膩與強大一一推開門板就會自動點亮的衣柜、迷你吧記賬單邊的“大刀筆”、浴室里刻有花園飯店logo的白色沐浴露罐、讓城景如畫卷般舒展的寬屏窗戶等等,無不讓我對酒店陷入了更深的迷戀。
花園飯店算是上海“古董建筑+摩天樓”的開篇之作,其扁長但構造柔美的塔樓借助前法國總會的狹縫傲然挺立,古典與現代交融之流暢至今仍叫人驚嘆。而在1980年代酒店締造時,中方和日方在是否該安裝觀光電梯、設置屋頂餐廳和卡拉OK等問題上還有過激烈的碰撞。
印象中,波特曼是當年上海灘最為“高冷”的存在,其恢弘的空間尺度、先鋒的營造手法、強大的氣場,在城內無店能及。革新演繹的紅柱、拱門、拱橋、庭院、瀑布,還有絲緞般的樓梯、入戶車道,以及底部的巨大超市,使之成為上海的時髦地標及綜合體酒店的鼻祖。
在1990-1997年間,占據波特曼(上海商城)中央高塔的叫波特曼香格里拉(半島曾獲得了進駐波特曼的機會,幾年前聽一位老波特曼人說商城外立面留有半島的徽標,我立馬沖去,卻發現酒店底部已被施工網包裹)。1998年,“酒店大王”郭鶴年攜香格里拉轉戰浦東,Ritz-Carlton獲得接管權,上海就此成為全國第一個有麗嘉(麗思卡爾頓舊名)的城市。
波特曼在最近一次翻修中填平了原本我異常鐘愛的幾座石拱橋,在獲得豐富坐席的同時也喪失了原本的氣韻。更痛心的是,很多現役員工全然不知昔日拱橋的存在。當年的旋轉玻璃門里是一條涉水而過、由玻璃罩包裹的中式拱橋,純粹清雅的摩登中式解讀,絕無如今一千零一夜風格的成群吊燈。
不過,翻修總好過閉門,與波特曼僅一街之隔的錦滄文華盡管不似波特曼那般是美好代名詞般的存在,但始終是上海第一代五星級酒店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其跨越4層的鄭和下西洋壁畫美到令人屏息。
錦滄文華不僅是《新上海假期》里范文芳的住地,還以高水準的海鮮自助聞名。紀錄片《房東蔣先生》里,蔣先生邊用木棍擠牙膏,邊宣稱自己當晚剛去錦滄文華搓了一頓,以此為自己“老克勒”注的身份辯護。而程乃珊的書中也幾次強調,JC Mandarin原址上的Mandarin曾是上海灘格調最高的舞廳(與當年的百樂門不同,Mandarin要自帶舞伴)。
隨著1992年威斯汀太平洋大飯店(后先后換牌喜來登和錦江)的象牙色扇面翼樓現身虹橋,上海第一代五星級酒店的7位“仙女”全數登場。他們晶瑩剔透的旋轉門里無不似城中島嶼般寧靜、安逸。花崗巖、摩天樓、觀光電梯、屋頂餐廳是當年的時髦配件,而畫風清奇的“土豪”和富二代,與那時的五星級酒店絕緣。
注
“老克勒”中的“克勒”是外來語,是“collar”職員的意思音譯過來解釋的,也有Class作等級、階級解釋的。所以就有了老克勒一詞的由來。所謂老克勒,是指民國時期最先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的一群人,也最先吸收結合的西方文化的,形成了一定時代的海派文化。
第貳幕
1998-2003
關鍵詞:東進、地標、超五星
“酒店大王”郭鶴年早在1977年就獲得了在外灘源(原英國領事館)興建酒店的大合同,他甚至已經請了夏威夷的設計師,做好了締造1200間客房大酒店的方案,但最終未成。現在想想,外灘要真起了這么座龐然大物也挺可怕。
愛傍水筑店的郭鶴年最終在陸家嘴建起了一座香格里拉,力圖再續波特曼的輝煌。浦東香格里拉用復古的外形呼應一水之隔的外灘萬國建筑博覽群,以此了卻未圓的外灘夢,它全面吹響了高級酒店的“東進”號角,擁有大量可俯瞰浦江的客房和宴會設施,引導人們賞鑒江景之美。郭鶴年到底是那個眼光獨到的郭鶴年,606間客房和超大的宴會廳根本供不應求,這也直接催生了浦江樓身后的紫金樓。
金茂君悅( 1999年8月28日開業之時叫“金茂凱悅”)開業之初的盛況是如今難以想象的,有這樣幾條信息或許能描繪其盛況一一開業當天,花園石橋路封路,全鋪紅毯來慶祝,這般陣仗如今顯然難以再現;來自全國各地的賓客手捧現金在空中前臺排起長隊,力圖在標價5000元一晚的客房內感受世界最高酒店的海拔:這是國內最早需要轉多部電梯才能抵達餐廳的酒店,加之餐廳一座難求,餐廳經理不得不在飯點前去3號門舉牌疏導排成長隊的賓客。
記得我媽頭一次去金茂君悅著實看呆了,特地給住校的我打了一通電話,描述在中庭一側半透明墻上運動的電梯軌跡,并讓酒店控的我聆聽廳內動人的背景音。
到了2002年,四季酒店教我們懂得,即便沒有江景和彈眼落睛的設計,即便不在地標建筑里,也絲毫不影響超五星級酒店的養成。
因為四季將奢華的注腳加在800元一只的煙灰缸里,玉器制成的中餐具中,每兩小時一更的鮮花上,此外,四季還率先用400支數的紡織床品,以杜絕客人翻身時的沙沙聲:更為遺失行李的賓客提供備足行裝用具的緊急旅行箱……
四季還預言,好的風格不叫吸睛,而叫永恒,其反對在浴室內炫耀大理石,而是采用防水壁紙,電梯轎廂內服役16年的鑲板依1日光澤如初,因而如今依然有大批客人點名要住16年前的原版客房,酒店為此只翻修了半數客房,余下另一半維持原貌。
當時的四季還強調了隱私之于奢華的重要性,未經允許不得在公區拍照(如今的四季都著力成為網紅酒店),需要刷房卡才能操控電梯前往客房層,而且每層客房數稀少,便于包層。
堪稱滬上首間奢華酒店的四季就此成為了名流和好萊塢明星的不二之選。F4、維多利亞·貝克漢姆、妮可·基德曼紛至沓來。當然,各種“奢華需求”也接踵而來一一湯姆·克魯斯拍《碟中諜3》那陣既要求酒店把跑步機搬進套房,又預訂了200個紙杯蛋糕;濱崎步聲稱只用礦泉水洗澡,導致酒店不得不動用辦公區的桶裝水支援天后的浴液(好奇他們怎么加熱礦泉水的):維多利亞·貝克漢姆似乎沒提特殊要求,但酒店為當時身懷六甲的她做了全套防御措施……
第叁幕
2006-2013
關鍵詞:外灘、奢牌、隱逸
2006年,堅稱“一城一間”的君悅在浦西以外灘茂悅之名梅開二度,為歷時7年的第三輪上海酒店潮拉開了大幕。
當年郭鶴年未完成的“外灘香格里拉”地塊,最終由曾在外灘運營過匯中飯店(和平飯店南樓,現斯沃琪和平飯店藝術中心)和禮查飯店(如今閉門的浦江飯店)的嘉道理家族獲得,用以打造外灘一線60年來的頭一座新建筑一—上海半島,似乎更名至實歸。
不過外灘源并非上海半島的第一選擇,嘉道理家族曾想過拿下原匯豐大樓,用連廊銜接身后的新翼。當然更考慮過和平飯店,但因其層高限制了半島高科技設備的植入而放棄。
相中和平飯店的絕非半島一家,文華東方甚至力邀貝聿銘的事務所為和平創作了一套美輪美奐的修復改造方案,但最終敗給了費爾蒙+HBA。這個組合并未叫人失望,在HBA主導的和平飯店翻修工程中,驚喜發現了消逝已久的八角天庭。
外灘南端,童年時最美肯德基店的所在一一東風飯店在沉寂多年后,終于迎來了希爾頓奢牌華爾道夫的進駐,一條革新演繹的Peacock Alley銜接起老樓和致敬紐約華爾道夫塔樓的高塔,將華爾道夫精神足本復刻到了遠東。
“外灘熱”絲毫未影響上海酒店對海拔的探索。2008年,建筑設計師季裕棠首間完整的新酒店力作現身環球金融中心頂部,上海柏悅7000萬人民幣的天價設計費化作了迷宮般的底部入口、不對稱的床頭板、植入真草坪的套房,全然扭轉了上海酒店的美學趨向,也在酒店史上開創了摩登中式風潮。
上海柏悅的另一大創舉在于,最先在乞丐房(編者注:酒店里最便宜的房間)里齊聚了膠囊咖啡機、感應座廁、鏡面電視和地暖,大氣地將VOSS作為免費水(此舉多年后被北京瑰麗效仿,盡管都已廢止)。當然,與之呼應的是每晚5500+的起板房費。
在繁忙的延安路高架與寧靜的靜安公園的交匯處,大批理念革新的業界精英(不少來自GHM)攜手設計大師Jaya lbrahim,將璞麗酒店打造了城中最悠然的存在一一古代殿宇御用的金磚銜接現代居家地板、清代古董家具搭配新派設計家俬、入住前臺連通飲酒的吧臺(33米的長度剛好叫板華爾道夫的Long Bar),各式對比成功分散著賓客的注意力,令最“嬌羞”的大牌明星得以自如出沒于前廳。
這般革新的場景塑造可沒少引發對立,施工人員傾盡所能仍難達到設計方的營造初衷,后者最終只能在不達標的部位涂鴉出一個個叉,強迫施工隊翻工,這才成就了璞麗這些足以操控時光的場景。
這一時期的其他八卦還包括:
進駐和平失利的文華東方最終在對岸實現了上海夢:
新天地的康萊德+卓美亞雙塔最終成了朗廷+安達仕:
香格里拉和麗思卡爾頓在滬下完雙黃蛋后,在浦江兩岸都互為近鄰;
悅榕莊、洲際(瑞金)、豪華精選(衡山路12號)幾乎同時奉上了城中度假酒店:
斯沃琪在和平飯店南樓競標中完勝LVMH,開出了僅7間房的設計酒店。
第肆幕
始于2016,大戲仍未落幕
關鍵詞:奇觀、潮牌、網紅
2016年,國牌萬達瑞華在開幕日當天,以一場交響音樂會奏響了上海的第四輪酒店潮的序曲。
隨后出場的既有佘山世茂洲際(俗稱“深坑”)和養云安縵(從江西遷徙了大批樹木和老宅)這樣的奇觀,也不乏EDITION這樣的網紅朝圣地。酒店越來越熱衷探究景觀、配色、設計、擺盤,以及概念的出片度和話題性:當然也不乏對環保的認同,硅藻泥墻面、金屬吸管、清潔能源禮賓車和定制自行車霸行其道….
盡管2018年出爐的重磅酒店數創下了歷史之最,但這輪風潮的高點似乎尚未到來,畢竟,J酒店即將沖上云霄,Rocco Forte和香格里拉將攜手開拓前灘和西岸地帶,瑰麗將如何演繹上海在地美學,K11隔壁尚賢坊高塔的酒店部分將花落誰家?這一切,無不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