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10037)
通常意義上,“善”與“惡”是一對相對的概念,屬于倫理道德的范疇。自古以來,關于人的本性是“善”或是“惡”的討論從未停止,各家學派甚至是同一學派的不同學者都各持己見。以儒家學派為例,在《孟子·告子上》中,孟子提出“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他認為人性中的“惻隱之心”是人生來就有的,借用流水順流而下的特點進行類比,提出人性本質的“良知”、“良能”。荀子承認人性之惡,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提倡通過“師法”、“禮儀”而使“惡”得到“正”、“治”。他的看法也影響了法家韓非人性本惡的主張,韓非所言“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對人性的揭示比荀子更加赤裸、鮮明而徹底。
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塑造了許多經典的湘西少女,如翠翠、三三、蕭蕭等,她們天真無邪、聰明機靈、善良可愛,象征著完美的人性和健康的生命,表達出愛與美的主題,是沈從文對“人性善”的信念的宣稱,是一種用原始淳樸的人性美來啟迪和重塑人性的方式。而他所著的都市小說如《紳士的太太》《八駿圖》和《上城里來的人》等,則極力表現出由于現代都市文明的侵入所導致的上層階級的貪婪、淫靡、庸碌、膚淺的人生態度。靈魂扭曲,精神墮落,已然達到一種令人為之震顫的地步,這是沈從文在力圖證實人性中被扭曲的惡念。
但事實上,在真實的生活中,人性本就是善惡相融、好壞雜糅、正邪并生的。無論是描寫個體還是群像,僅表現“善”“惡”中單一的方面都是片面的寫法。普遍意義的“好人”雖然日行善事,但心中也難以始終保持清醒與理智;麻木冷漠的群體作為“看客”的時刻不在少數,但不能就說他們的心中沒有良知與正義。沈從文的《醫生》正是通過敘述者和眾人的不同視角,清晰地表現了人性中善與惡的彼此相融。
懷著對人性深深的悲憫、希望與等待,沈從文筆下的白醫生是一個代表著“性善”的理想形象。白醫生姓“白”,干凈而無纖塵,正如白醫生端正純良的品格。他身上具有源于秀麗清新的自然環境中純樸的鄉民身上所特有的醇厚、善良、踏實和恪盡職守。他無私、愛人,有崇高的自我奉獻精神,“一切行為像在一種當然情形下為人服務”;絲毫不求個人利益,盡管“生意不能超過一個平常醫生”,但還是沒有停止四處奔波為人看病。他多數時候恪守醫生的天責,但整篇“聊齋”故事的起因和開端卻是基于他的一次“玩忽職守”:小酌一杯后竟“不愿意回轉到家中等待病人叫喚了”,想去“做一些小孩子的事情”。這種偶然的不符常規的想法,放在今天亦是大不仁道的,正是這種幼稚和天真,險些釀成大禍。
與白醫生的踏實純樸相反,文中的眾人是極其自私、貪婪虛偽的。他們心中惦記、算計著失蹤的白醫生身后的產業,并很快聚在一起吃酒準備追悼他的逝去。當醫生出現在追悼會上,現場的氣氛很是詭異,沒有人為這個生命從鬼門關回來而感到一絲慶幸或欣慰,他們“驚訝”或是“駭異”,面面相覷,滿心惶惶。“先一時各人在心上盤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處,因此一來,完全失去了。”此刻醫生性命的復歸只給他們那狹隘的利益企圖帶來了妨礙,因此他們的懊惱勝過一切。當醫生要說起自己失蹤期間發生的故事時,人人都露出虛偽的嘴臉來遮掩自己的丑態,“本來大家是無心聽這個故事,可是沒有一個人口上不贊成。”他們不敢離開,因為“唯恐先走后留下的人說自己壞話”。在這個僅僅以利益為中心的話語世界,一群人妄圖將一個年邁老者的脆弱身軀拆吃抹凈,為了如何瓜分“朋友”的財產而“據理力爭”,唯利是圖的群體心理不禁令人遍體生寒。
但R市上的人仍沒有完全丟掉敬畏與愛人之心,他們對待白醫生的態度還是客氣且恭敬的。他們會熱情洋溢地邀請白醫生去家中喝酒,對自己的冒失請求也會表示禮節性的抱歉。在小說的末尾,醫生說到自己是剛從市外一個理發館里出來,那里的師傅好心地幫他刮了臉、整理了儀容,“他并不認識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見我們這地風氣不壞,人心那么樸實。”從中既可以看出醫生這一職業在當地的位置至高,也可以對當地市民仍留存于心的“良知”“善性”略窺一二。
《醫生》不是單獨地講述個體或是群體的人生態度與道德品性,而是兩者互相照應,彼此襯托;也非單方面歌頌人們真摯純良的善性或是唾罵其邪惡丑陋的惡性,而是用客觀的畫筆去描繪兩者的共同存在。比起其他的作品,沈從文的《醫生》是一次更加生動而立體的創作。
荒謬與離奇是《醫生》給讀者帶來的主要感受。醫生自述中奇異的“聊齋”故事之所以能夠發生,正是由R市尋常生活里存在的種種社會問題共同造成的。“尋常”邏輯下的事件背后,是社會秩序的失序,人民自主權利的丟失,主觀偏執的“神論”思想占據主導地位。這才是讀者不能理解真相的實際原因所在——除去青年是在明處為大家所知的“瘋子”以外,故事陰影中每一個荒謬的人其實都是這個荒謬的故事的構建者。
講述者白醫生自身就是一個充滿了荒謬的個體。在故事的開端,他在自己的追悼會上出現,并開始迫不及待地講述自己的經歷,絲毫不顧聽者R市眾人的身不由己。這已然顛覆傳統說故事的場面,別扭的情境構成了強烈的反諷效果。
白醫生失蹤的原因,作者描述得十分清楚:微醺的白醫生被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拉扯拖行了一路,但他不僅沒有停下,甚至非常自然地理解了青年的做法,并在想象中補全了這個“病人家屬”此番做法的原因和合理性,猜測他是有個難產血暈的媳婦而使他發瘋了。“我是一個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對我都認識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這個理由雖然可以理解為是出于為病人緊急情況的考慮,但可笑的是,白醫生顯然已經放棄了自由選擇、自主行動的權利,他不再分辨、毫不懷疑,遇到就“治”,完全拋開為自己安全的考慮,更不用提去懷疑這是一起“綁架”事件。
他的心中永遠滿是病人,想著“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夠使病人減少一點痛苦,且可使這男子的心安靜,不至于發癇發狂”;認為周圍一些表面交情的人都是“有義氣重感情”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這過分善良的好心已經有些離譜,便也理應就害了他自己。
R市上的居民的行為與思想也是充滿著荒謬的。中西醫術皆通的白醫生為新舊市民看病,已經上了些年歲的他卻“照例要常常遇到這類稀奇事情”:被蓬頭散發眼淚汪汪的婦人當街一把扭著;被一只陌生的手撈著飛跑;還時不時有被擒住衣領的危險。白醫生為人厚道,又是天生的好脾氣,有著“許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卻因為我處治得法回復轉來”的愿望,本是一個淳樸至極、滿心善意的人。他也明白自己“為人是再平常沒有了”,卻常常被人們用惡意來作笑嘲稱呼為“催命鬼”。這是因為市民們只把醫生當是治病的神,治好了是義務之勞,治不好就理應指責、唾罵,是“沒有良心同感情的”。這個世界已經偏離了理性的軌道而傾向于偏執主觀的“神論”,也正是在這種荒謬的主流思想影響下,會有“聊齋”的信徒去嘗試各樣的迷信思想,會有堅信“起死回生”的封建思想的青年出現。
“第二天,一個R市都知道了醫生的事情,都說醫生見了鬼。”個案一定是在社會廣闊的浪潮下推動產生的,故事中的人只當這是個不虧一聽的故事,未考慮到這故事的形成中也不少有自己的成分。正是這一句尋常簡單的“見鬼”,諷刺出了故事中社會整體的反常、離奇與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