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210037)
奧地利著名精神病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狀態(tài)視為一個動態(tài)的系統(tǒng),即人格。人格是一個整體,包含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既相互關聯(lián)又相對獨立的子系統(tǒng)。本我處在人格結構的最底層,是潛意識形態(tài)下的思想,代表人最為原始的,滿足本能沖動的欲望,如饑餓、性欲等。本我與生俱來,遵循快樂原則,即最大化地追求個體的生理性需求,而盡可能地避免痛苦。自我處于人格結構的中間層,屬前意識形態(tài)下的思想,是本能受外界影響的那部分。自我旨在協(xié)調(diào)本能要求與現(xiàn)實社會要求,使二者達到平衡狀態(tài)。自我遵循現(xiàn)實原則,是理性的,能審時度勢,會選擇適當?shù)膶ο蠛屯緩絹頋M足本我的要求。超我是從自我中發(fā)展而來的,是人格結構中最道德最文明的部分,它按照道德的要求規(guī)范引導自我,壓抑滿足本我。超我遵循道德原則或至善原則。
《我母親的自傳》(1996)(以下簡稱《自傳》)是當代加勒比黑人作家牙買加?金凱德(1949-)的長篇巨制,以英法前殖民地多米尼克為背景,講述主人公雪拉70余年痛苦而傳奇的一生。西方學界對金凱德及其作品已有相當豐富的研究成果。其中對其代表作《自傳》的研究視角大多集中在母女關系、自傳體寫作模式、語言的作用、加勒比地區(qū)的種族關系、女性主體意識建構等方面。國內(nèi)學界對金凱德的關注始于2004年,北京語言大學路文彬教授在《外國文學動態(tài)》期刊上發(fā)表了“‘憤怒之外一無所有’—美國作家金凱德及其新作《我母親的自傳》”一文。自此,學者對金凱德研究呈遞增趨勢,期刊論文已達30余篇,主要集中在后殖民視角、女性主義視角、創(chuàng)傷敘事、自我書寫、空間解讀等方面。在當下,國內(nèi)外學界對主人公雪拉心理世界中非常明顯的本我、自我和超我行為研究卻無人涉足。鑒于此,本文旨在運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分析雪拉為人處事時的精神狀態(tài),管窺其與周遭之人相處時本我、自我和超我所發(fā)揮的效用。
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與生俱來、潛意識的結構。本我不知道德規(guī)范,是完全非理性的,它遵循快樂原則,目的在于趨樂避苦,滿足人性的本能欲望,如饑餓、性欲等。因此,性作為原始沖動總是與文明教化相沖突,性本能的需求不可能與文化的要求相妥協(xié)。在《自傳》中,情欲描述的場景多次出現(xiàn),凸顯主人公依據(jù)本能追求快樂的原則。這種性欲本能在雪拉進入青春期后得以體現(xiàn)出來。雪拉在父親的安排下到首府羅素讀書深造而寄宿在商人拉巴特先生家。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變化:乳房突出,雙腿間熱乎乎、濕漉漉,黏液發(fā)出新鮮而難聞的味道。在充滿肉欲的黑夜,雪拉坐在拉巴特家的后院里旁若無人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用手指穿過她兩腿間那片厚厚的毛發(fā),再把手拿開放到臉上,享受著自己的氣味,這一切被拉巴特看在眼里,令其欲火中燒。一天夜里,拉巴特引領雪拉至自己放錢的房間里,讓其脫掉睡衣,自己也寬衣解帶。第一次見到男人裸露的身體,雪拉期盼著,渴望著拉巴特的身體接觸到自己時帶給自己的震顫。“那個世界是一個整體,其中奔流著一股激流,一股純粹愉悅的激流,震顫的感覺來自期盼,是期盼令我著迷。他在我體內(nèi)的力量,再次來臨,如一場強力沖擊,如巨浪撲打我時的一長串尖銳疼痛,一長串尖銳快感”。這是一次成功愉悅的性體驗。事后,雪拉一邊擦洗結在兩腿間薄薄的血跡,一邊重溫剛經(jīng)歷過的深刻快感。她全身生疼:當他不想讓她再碰他的時候,他便用他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腕,直接按在地板上;當她的叫喊驚擾了他時,他就用他的嘴巴抿住她的嘴唇。拉巴特不是一個心懷愛意的人,雪拉也不需要他是。他們各取所需,本能使然,“他以他自己熟悉的方式行動著,我則順從我所擁有的情感,依據(jù)本能而行動。”換言之,他們之間有性無愛,都受著本我欲望的驅使,追求身體的享樂。
弗洛伊德認為心理動機的力比多被圍困在本我當中,并通過減少緊張的意志表現(xiàn)出來,諸如性欲的滿足、饑渴的解除等。成年后雪拉在父親的安排下成為白人醫(yī)生菲利普的助手。繁忙的工作關不住雪拉那顆躁動的心,她需要一個男人方能緩解。本能驅使她非常直白地告訴了菲利普,并故伎重演拉巴特家后院的一幕。雪拉迷戀那種感受,一種動人但又空洞的感受正渴求著被填充,直到精疲力竭。各種姿勢的性愛嘗試使雪拉欣喜若狂,以至于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戶外的黑暗擠壓著房間的四面墻壁,屋內(nèi),因充滿著爆發(fā)出的呼哧、急喘、呻吟、嘆息、眼淚和大笑,空間變得越拉越小。”聲音被嚴重扭曲,一反常態(tài)地變調(diào)和尖利,而這些聲音都是在雪拉極度愉悅的性體驗時從她的身體里不由自主地傳出來的。她的本我得到了滿足,情欲導致的緊張情緒最終得以消除。
在雪拉看來,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她所擁有的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她有絕對的支配權和控制權。因此,在菲利普給她帶來的快感逐漸消退時,雪拉另覓新歡,轉向另一個快感之源—碼頭裝卸工羅蘭。與拉巴特、菲利普不同,雪拉愛羅蘭,因為他的存在普通而完美,與自己相似。他的腿筆直,兩只手寬大有力,嘴似海面上凸起的島嶼。強烈的視覺沖擊增加了床第之歡的快感,“他初次趴在我上面時,我特別羞于我所感覺到的那么強烈的快感。”貧窮使他們的第一次同床不得不睡在一塊鋪著舊布的薄木板上,這對雪拉欲望的滿足卻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因為它可以使她繃緊身體,同羅蘭比誰喘得更厲害。這抑或是一種阿Q似的精神勝利法,卻是雪拉以往從未體驗過的幸福。
青春年少的雪拉追求本我快樂的最大滿足,但作為社會動物的人又不得不受現(xiàn)實世界的局限與束縛。當美好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時,自我粉墨登場。自我作為人格結構的中間部分,旨在協(xié)調(diào)本能要求與現(xiàn)實社會要求,使二者達到平衡狀態(tài),以避免不愉快和遭受痛苦。自我遵循現(xiàn)實原則,是理性的,能審時度勢,會選擇適當?shù)膶ο蠛屯緩絹頋M足本我的要求。雪拉遵循本能行事,尋找性與愛的快樂,但不管愿意與否性愛之后她承擔著受孕的風險。少不更事的雪拉與拉巴特幾經(jīng)風流之后懷了孕,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不愿未出生的孩子重蹈覆轍,呱呱墜地就失去生母,雪拉拒絕成為一位母親,因此她選擇了墮胎并離開拉巴特宅邸。在利益沖突下自我必須遵循現(xiàn)實原則,暫時壓制本我的需求,從而達到平衡狀態(tài)。
當自我與本我相安無事,和平共處一段時間后,本我往往又會蠢蠢欲動,尋找新的快樂之源—菲利普。雪拉一貫依據(jù)本能行事,追求身體感官的快感,但她不愛菲利普,因為他們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種族,不同階級,且菲利普的妻子莫伊拉還存活于世。一個加勒比土著黑人女子插足白人夫婦的婚姻在現(xiàn)實與法律上都是不允許的,雪拉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諱。因此,當快感逐漸消退后,雪拉依據(jù)自我審時度勢,選擇更適合自己的對象來滿足本我的需求。羅蘭就是那個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出現(xiàn)的正確的人。他們幾近相似,相愛,甚至相守了一些時日,直到羅蘭妻子的出現(xiàn)才使雪拉的幻想破滅,重回現(xiàn)實中來,最后選擇離開。首先,雪拉認為為一個男人打架有失她的尊嚴;其次,羅蘭地位卑微,一無所有,不值得留戀。斟酌再三,雪拉回到了菲利普身邊,那個在情愛交流中愛上自己的白人醫(yī)生。人到中年,雪拉著手為自己的后半生謀求打算。菲利普屬于征服者階級,位高權重,若能嫁予他,成為其合法的妻子,那么雪拉即可衣食無憂地度過余生。萬事俱備,只是莫伊拉還茍延殘喘地活著。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雪拉介紹莫伊拉喝一種可以令人舒爽的野花茶到頭來加速了后者的死亡,自己最終心想事成,從此開啟了不一樣的人生。放棄真愛,攀附權貴是雪拉抉擇時遵循現(xiàn)實原則的真實寫照。
在雪拉眼里,愛可能會給別人以優(yōu)勢,愛可能會令其失去自我,而自我是不可失去或不可與其他人的自我交換的部分,是無論遭受何等情感壓力或焦慮,堅持自己的原則和鎖定確定目標的綜合能力。保持自我,不失自我亦是主人公傳奇人生的必備條件。
超我源于自我,是人格結構中最文明最道德的部分。超我是通過父母的獎懲權威樹立起來的良心、道德律令和自我理想,它們阻止本能的能量直接在沖動性行為和愿望滿足中釋放出來,或間接地在自我機制中釋放出來,竭力終止行使快樂原則和現(xiàn)實原則。超我代表理想的部分,它是個體在成長過程中通過內(nèi)化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社會及文化環(huán)境的價值觀念而形成,超我的特點是追求完美,要求自我按社會可接受的方式滿足本我,它遵循道德原則。雪拉對父親、對同父異母的妹妹所盡的義務與責任是超我的表現(xiàn)。
雪拉一出生就死了母親,父親扔包袱般將其丟給洗衣工尤妮絲撫養(yǎng),因此父女間毫無感情。雪拉不愛父親,埋怨他在有能力保護自己時沒那樣做、怨恨他在早年時將自己置身于死神的唇邊。但這僅限于父親活著的時候,待父親死后,雪拉開始想念他,并盡長女之職,為父親挑選入殮時穿的衣服,瞻仰父親的遺容,“在死后的數(shù)個小時里,我父親看上去和生前一模一樣:他的臉上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雙唇微微張開,他的耳朵從頭上向外立起,…如果它們這樣令你快樂,你便會覺得這很美。我喜愛父親的耳朵。”此時的父親容貌安詳,宛若已進入極樂的天堂,早已不見生前作惡多端的模樣。隨著父親的下葬,雪拉對父親的怨恨也煙消云散。道德良知因血緣關系被激發(fā)出來,引導雪拉做出符合社會道德倫理規(guī)范的行為,從而使自己的精神回歸平和狀態(tài)。
雪拉對待同父異母的妹妹伊麗莎白同樣是超我的完美體現(xiàn)。她們的關系自始至終并不和睦。雪拉不受繼母待見,甚至幾經(jīng)后者的毒手而幸免于難,這使雪拉學會了自立自保。在繼母的教唆影響下,伊麗莎白視雪拉為仇敵,繼承財產(chǎn)的競爭者。她們的生活本無交集,直到伊麗莎白懷孕被攆出學校,她臉上表現(xiàn)出的敬畏和迷惘博得了雪拉的憐憫。于是雪拉決定幫助她擺脫困境,給她煎煮墮胎的湯藥,照顧她度過難關。在這一過程中,伊麗莎白成了雪拉的妹妹,而雪拉卻從未成為伊麗莎白的姐姐。事實上,等她從墮胎中完全康復后,伊麗莎白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說完她認為能夠極大地傷害雪拉感情的話后,朝后者面前的地上吐唾沫。在妹妹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情況下,雪拉表現(xiàn)異常淡定,“她的話并沒有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不指望感激,盡管我會歡迎她的感激。我不指望友誼。”雪拉以德報怨,遵循至善原則的超我得以體現(xiàn)。
縱觀雪拉一生,雖然歷經(jīng)坎坷,但終究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理想生活,晚年的雪拉生活平靜而富足。追求完美的性愛是本我的體現(xiàn);在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拒絕成為一位母親,最終又選擇婚姻是自我的表現(xiàn);以德報怨,盡長女,長姐之職乃超我的體現(xiàn)。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重人格結構在主人公雪拉心里既有沖突,又相互妥協(xié)、和平共處,最終回歸和諧的精神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