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郵電大學傳媒與藝術學院 210023)
上海的國際化之路起步于19世紀,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的簽訂使上海成為清政府被迫開放的五大通商口岸之一,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上海獲得了西方人的青睞。在英國人首先設立租界之后,“十里洋場”所指代的各國租界繁榮發展,成為上海最別致的城市景觀。民國報人曹聚仁曾說:“那是西風吹動的日子,海派便是西風喂養成長的兒子。”由洋房、汽車、電影院、咖啡廳、舞廳所代表著的大都市文明,使上海有如磁極一般,吸引了各式各樣的精英,他們的都市體驗經由大眾傳媒記載與傳播開來,進而轉化為城市空間中最為獨特且持久的文化資本。
城市是一種特殊的空間組織,是眾多人口及其生產與交往活動在特定時空的聚合體。從物質尺度來看,城市的自然資源、各類建筑群、馬路、廣場、休閑娛樂設施等是反映一座城市發展程度及其現代性的外在標志;從精神尺度來看,城市所擁有的歷史與文脈、人才與智力創造構成了城市生生不息的價值資源,是衡量與評價一座城市是否擁有可持續發展的內部動力的核心指標。“任何城市都存在著傳統,包括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傳統、習俗等,還包括政治傳統與優秀的歷史文化, 特別是與人類社會發展相一致的可歌可泣的精神文化,這是城市人格化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城市真正意義上的文化資本之一。”文化資本是城市實現資源優化配置、取得發展優勢和競爭優勢的重要生產要素,對于上海而言,大眾傳媒所記錄下的30年代的老上海就是這樣一種無形的文化資本以及可供持續開發的價值資源。
伴隨著上海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的高速發展,文化尋根與懷舊風尚開始在整座城市彌漫:1991年10月,上海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及上海研究中心主辦“城市研究與上海研究國際學術討論會”;上海社會科學院主持了大型的上海歷史與文化研究項目;1993年《上海文化》雜志創刊;2006年上海制定并啟動“城市記憶開發工程”項目。政府、學界、文化界也同時展開了一系列文化保護運動,譬如保護名人故居、探尋“都市意識”、重訪施蟄存、研究張愛玲。在流逝的歲月中,大眾媒介留下的痕跡是懷舊與尋根得以展開的重要憑借,它們是城市記憶的靈感,也是城市文化再生產的核心資源。
民國上海一直是新聞事業的中心,報刊在上海不僅發展早、數量多、種類也非常齊全:在《申報》《新聞報》等幾家大報外,還有不計其數、忽生忽滅的其它小報或小型報。從題材內容來講,有的關心局勢,以載道及監督輿論為己任;有的采錄街談巷語、隱私秘聞,以激發百姓興趣為目標。這些報紙使上海的文化空間呈現出豐富而多元的質地。不僅如此,報業市場的發達還為上海的物質場所賦予了景觀的價值與意義,現今的山東中路,從福州路口至南京東路一段是民國時期的“報館街”,也即望平街,“望平街,這條頂短的街巷,從南京路經過兩條馬路,到了福州路,不過有百丈那么長,四丈那么闊,卻是中國新聞業的代名詞。”物質地理空間一經與人文景觀相融合,就為城市記憶增添了鮮活的故事和想象的空間。
不僅如此,民國上海的出版業也極為發達。上海的出版機構數量龐大、實力強勁,如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正中書局、廣智書局、制造局、文明書局、上海廣學會等等出版了大量的中西學著作,所涉內容涵蓋人文社科、自然科學、理數化工等等,這些成千上萬的出版物構成了“西學東漸”的奇觀,對上海乃至全國發生了廣泛且深刻的影響。“盡管在近代中國的許多口岸城市中,也有各種出版中文書刊的書局、書莊和書社,但沒有一個口岸城市像上海一樣出現如此發達的出版群體,形成類似像上海一樣興旺的出版市場。”大眾傳媒通過四通八達的報路系統將上海的影響力擴張至全國,使上海迅速成為全國輿論的中心。同時,上海也依靠出版業成為了現代性的啟蒙空間。不論是《良友》雜志封面上穿著高跟鞋和戴著摩登圍巾的中國女郎,還是《點石齋畫報》的“第一高樓”“電氣大觀”“賀婚西例”等圖文并茂的海外奇談欄目,都將西方文明作為現代性的同義詞帶入到上海市民的價值體系之中,為上海的都市文化賦予了迷人的現代性色彩。
再次,從電影業來看,大光明、國泰、奧迪安、卡爾登、恩派亞、夏令配克、巴黎、南京、上海、美琪、蘭心等這些設施先進、風格各異的電影院,成了上海“每日百萬人消納之所”。“西方現代都市的基本生活式樣曾經以各種方式滲透到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在大眾文化消費領域,許多文化商品貼上了歐美標簽而受到市民的青睞。在潛移默化、耳濡目染的日常文化消費中,眾多未出過國門的上海小市民把電影里描述的西方,當成他們追求的生活樣板。西方列強正是通過這樣一個文化傳播管道,將各種不平等條約賜予的特權,轉化成形形色色的文化形象與符號,進入了上海小市民的文化視野。” 這些令人既驚又奇又羨的鏡像符號,深刻的影響了民國上海的都市氣質,海派文化也因此而生。
最后,在都市各色文化的沖擊之下,上海的文學創作也進入了蓬勃發展的新階段。西風的吹拂、都市的刺激、局勢的動蕩為作家敏銳的心靈提供了不竭的靈感。鴛鴦蝴蝶派、新感覺派、左翼文學都在上海找到了其生長的土壤。在這幅文化圖譜上,充滿了體驗者與都市之間既默契又矛盾的奇妙景象:新潮思想與傳統價值沖突共存、革命激情與消費狂熱兼而有之、身份驕傲與殖民焦慮一體兩面、對城市生活欲罷不能又反思批判。可以說,小說創作將“城市感性”的一面烘托得淋漓盡致。
正如孫瑋指出,城市有兩個側面,一是實體的城市,通過可感知的物理元素呈現,由街道、建筑、環境、城市肌理等構成;另一個是再現、想象的城市,由文字、聲音、影像、流行文化、集體記憶支撐的城市,即大眾媒介建構的城市虛擬空間。城市的魅力來源于兩者的結合,城市中的生活者和體驗者在親歷實體城市的基礎上將自身融入到城市故事之中,而文化精英則通過書寫與闡釋再造城市,為城市培育了在時空延展中傳承與再生的文化基因,為民國上海的人文景觀賦予了獨特的樣貌:
首先是都市文化的不可復制性。在西方文化的吹拂下,先進的物質技術以及時髦的風格競相涌入,洋風熾盛、光怪陸離。當時或長居或逗留于上海的各界文化精英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海派文化的哺育,他們將這些獨特的感受轉化為小說、新聞、評論、自傳、或是廣告和電影等種種文化產品,使具象的物質空間與抽象的人文精神相互激發,從而共同創造了民國上海難以復制的城市魅力,并在流動的時間中獲得了經久不衰的回響。的確,正如芒福德所指出,城市不但是建筑的集群、權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歸極。文化精英的匯聚既使上海成為思想和輿論的中心,同時也令其成為文化生產及精英交往的大本營。
其次,民國上海的都市文化是雅俗共賞的。上海的啟蒙,是精英對大眾的啟蒙,通過媒體的管道,訴諸公共輿論、教科書和流行讀物,直接面向社會公眾。上海的精英文化與啟蒙事業,不是一個精英向大眾布道的單向過程,而是精英與大眾的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的雙向過程。豪華影院、百貨公司、新世界游樂場,這些上海市民休閑、購物、娛樂之所構成了新興的城市消費空間,不僅如此,大眾傳媒在鼓勵消費以及在廣告宣傳方面也是無所不用其極。梅蘭芳在回憶海派宣傳方式時談及:“日報和海報都在我們姓名上面,加上許多奇奇怪怪的頭銜。鳳二爺是‘環球第一須生’,我是‘環球第一青衣’,像這種夸大得太無邊際的廣告,在我們北京戲報上是看不見的。”經由大眾傳媒推波助瀾而日益形成的以逐利、拜金為特質的大眾文化,正與上海的精英文化一道構成了海派文化獨特的張力。
最為重要的是,民國上海的都市文化還具有支撐性的特質。支撐性是考察城市空間特色的一個重要內涵,它是指特色資源對城市空間規劃結構的支撐作用。海派文化一經形成,影響力是極大的,它成為了上海的標簽與定位。海派文化孕育著上海的國際化眼光,與全球經濟文化的互通互聯日漸養成了上海開闊大氣的都市文化,這進一步促成了城市功能的完善、風格的養成以及美好生活的實現,從而不僅為其市民提供了歸屬感,更通過城市名片的打造進一步吸引人才和資本,在不斷提升城市的經濟價值、文化價值和歷史價值的同時,使上海在全國乃至全世界范圍內形成自己獨特的個性,成為一線城市中極富歷史底蘊和時尚氣息的文化空間。
懷舊是一座城市對過往的追憶和認同,它既源于城市在發展中自我確認的需求,也出自對城市經濟、產業和消費驅動的考慮,因此,就城市文化的再生產而言,懷舊是積極的推動力,它促成了對城市精神內核的發掘以及城市文化資本的積累。如今,在移動智能技術的加持下,城市記憶的傳承手段日益豐富、創意日益新穎。伴隨著“數字城市”的實現,不僅實體城市越來越被納入到信息化網絡之中,城市文化的再現也實現了從一對多的傳播轉向參與、體驗為主的互動式建構。檔案的數字化保護、虛擬的城市身體體驗、線上線下的實踐式參與,使城市空間成為真實與虛擬互構的復合空間,并由此超越了物質地理的限制,實現了移動化、遠程化以及數字化的轉變,這為城市文化的發展和創新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
不過,對城市記憶和媒介文化的開發及消費應避免過度商業化所帶來的淺薄化、模式化以及平庸化的困境。大眾傳媒對都市空間的描繪實質上是對空間的建構與再現,因此,“懷舊”就難免成為對大眾傳媒所創造的文化符號“建構之再建構”的過程。然而,城市的魅力不僅僅存在于虛構的敘事之中、存在于圖文和影像符號的再現之中,而更存在于百姓日常的生活和實踐之中,存在于體驗者和游覽者實在的感受之中。因此,懷舊若要成為城市空間可持續發展的支撐性力量,應避免純粹從歷史中尋找靈感,而應著力于培育文化創新的因子,致力于吸納文化精英、鼓勵媒介生產、激活城市的日常生活、豐富百姓的日常體驗,以便在懷舊中產生新的創造與突破,這樣才能夠使城市空間的文化生產真正富于綿延不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