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的兔子”
——探討厄普代克小說《兔子，跑吧》中的語言觀

（華南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510000）

“作家的語言是他從前任那里繼承下來的用法，但是他的風格則是一種個性化的用詞習慣和偏好形成的網絡，他的寫作模式或者說書寫則是他從個人所有的歷史可能性中做出的選擇，它是一種‘想象文學的方式’。”1于厄普代克來說，作家的主要關注點不是詞語之間的關系，也不是作者滲透進文本的主觀意識，而是這些詞語是否忠實于小說所描述的物質世界。但這些評論家看來過于華麗的描述并不是無用的，而是作家探索世界的一種途徑。

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 1932-2009）是二十世紀后半葉美國最重要、最多產和獲獎最多的作家，他在小說、詩歌上的創作以及文學、藝術批評等諸多領域的耕耘，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的卓越地位。評論家詹姆斯·斯基夫（James A.Schiff）認為很少有作家像約翰·厄普代克一樣一直努力捕捉生活在二十世紀的美國人的感受，他在日常生活中捕捉細微之處的能力，不僅讓厄普代克與眾不同，也其寫作風格注入了美。厄普代克把寫作比作創造“思想”和人物的融合，他的文字像是一種與栩栩如生的圖像結合的音樂。的確，精確的，能夠引起讀者共鳴的圖像大量堆砌是厄普代克一直以來的文本特點。厄普代克非常注重創造吸引感官的圖像，特別是視覺感官，在他的詩歌和作品中也反復出現關于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食物、鏡子、網、陷阱和衣服等圖像。在感知文字音樂性和視覺性的同時，讀者可以更廣泛地了解到他的寫作內容和日常生活之間的聯系。但同時，不同于人們對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創作自己獨特之文學的普遍贊譽，評論家們對厄普代克的評價并沒有達成共識。在20世紀80年代，文學學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就在書中批評厄普代克的小說充滿了陳詞濫調和公式化的套話。羅伯特·德韋勒（Robert Detweiler）稱之為“世俗巴洛克風格”，他認為厄普代克的風格就像是一個遮掩虛幻情節的迷彩時代。對細節微觀描述的風格常常掩蓋了厄普代克小說的思想深度，甚至文本中堆砌起來文辭有時也會遮蔽故事的情節。但于厄普代克來說，作家的主要關注點不是詞語之間的關系，也不是作者灌注在文本里的觀點，而是這些詞語能否忠實地描述物質世界。

與厄普代克如此忠實語言、精確描述事物的風格不同，他的“兔子系列”小說的主人公卻常常因為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陷入“失語”狀態。兔子哈利·安斯特朗是一個“虛無”的人，他的生活建立在自己創設的情境戲劇中，并且常常因為無法正確理解別人的語言或是世界的語言而陷入苦惱。在“兔子系列”小說的第一部《兔子，跑吧》中，最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在追悼會上。當安斯特朗一家人為不幸被淹死的女兒舉行哀悼會時，“他仿佛一直在某個山洞里爬行，此刻，越過那層層疊疊的演示，他終于看見黑暗的盡頭出現了一團光明”，2他感覺到此時此刻所有人都融為一體，家庭成員的力量能夠給正在洗禮的孩子以力量，助她升入天堂。他似乎想告訴自己的妻子，想撫平她臉上由于悲傷而變得木然的皺紋時，卻發現自身無法把這種感情轉化為語言，他盯著妻子的臉，脫口而出：“別盯著我，我可沒有害死她。”“我當時根本不在場，是她干的。”3正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兔子嘗試把自己的感情轉化為語言的行為失敗了，安慰妻子的話語變成了推卸責任之詞。哈利是一個笨拙的人嗎？小說開篇就介紹了哈利的職業，一名每天都在工作的推銷員，口才的優秀程度毋庸置疑。他能夠在面對牧師埃里克斯的詰問時侃侃而談，兩人成為朋友之后，每次的交流都能使得牧師埃里克斯感覺十分快樂和陶醉，就連“丑惡的現實世界也變得遙遠。”4這樣一個思維敏銳的人，如何不能在與人交流時達到同樣優秀的標準，尤其是在表達他的情緒時呢？哈利內心的敘述聲音明顯來自一個擅長文字，有見地的敘述者，而主人公本身的敘述聲音卻因為缺乏文字表達能力而陷入困境。厄普代克故意模糊了敘述者聲音和兔子自我表述的聲音之間的界限，從而讓讀者產生對比感。因此，讀者不禁要問：兔子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是一個愚蠢的、不切實際的妄想者還是聰明的、敏銳的思考者？讀者試圖在“兔子系列”小說中理解兔子形象時便會產生這種模糊感覺，同時這種模糊感更會讓讀者產生一種懷疑：兔子的結局將會怎樣，似乎沒有有力的證據能夠證明這只兔子能夠逃脫生活的桎梏？正如兔子在文本中所想要表達卻陷入“失語狀態”一樣，文本中的一切都是模棱兩可的，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文本或許也是“失語”的，讀者需要努力辨別文字的真實含義才能領會厄普代克真正的意圖。

在《兔子，跑吧》的開頭，在他剛剛開車離家出走時，“失語癥”就已然出現了。在逃離無聊生活的旅程開始時，哈利遇到了一個加油站服務員。在他們最后的交流后，兔子眼里的服務員“上面有一道斜向鼻子的傷疤。他帶著嚴謹，衣服學者派頭”。在哈利駛出加油站后，他陷進了狹小的道路中。于是他拿起了一張地圖，地圖卻在他的眼中成為了一張網，把他困在其中。哈利想要逃開生活中的“網”，但面對擺在自己面前的自由時，他卻茫茫然沒有方向，在面對一片黑暗時，他想：也許絕對自由比他放棄結構化、程序化的生活更可怕。他試圖逃離的 “網”的行為是失敗的，這張網不僅象征著人所生存的經驗世界的結構和秩序，也象征著伴隨著結構和秩序的言語和話語結構。哈利試圖逃離“網”的同時也會讓他陷入“失語”狀態，他看不清地圖上的字，就連服務員的身體特征都被記憶所扭曲，“那家伙在嘲笑他，不管是在說話時，還是通過那勞累過度的雙手的有節奏的擺動，還是用那毛乎乎的耳朵聽他說話時，總而言之，那家伙身上有什么東西在嘲笑他。”在他決定回家，也是回歸經驗世界的結構之中后，“失語”狀態消失了。在哈利轉身開車回家之后，他納悶地發現“不明白為什么開車回來有這么多路牌，而先前南下時卻那么少。”此時，他已經從“失語”的狀態中走出來，參與進了言語結構中，此時的符號已經回歸了象征性的含義。通過哈利對結構、和語言的抗衡到最后的妥協，厄普代克承認了語言作為一種符號在結構意義上和模仿功能上的必要性。如果人們無法閱讀，那么世界將會變得可怕，或者會變得毫無意義。因此，厄普代克通過語言的游戲宣告了他的文學觀點。

兔子的姓氏也暗示了他在生活中的位置。 Angstrom意味著十億分之一米光的波長單位，這個比例反映了個人在擁擠的世界中的地位。“通過這種取名方式，摧毀讀者對有關人物只是文字上的存在的信念，從而打破傳統。”5兔子的名字就代表著小人物的平凡，僅有高中文化水平，不懂得弗洛伊德，就連信息也是從電視和廣播之中得來的。在厄普代克的小說里，語言絕不單純是無意義的符號象征，作者不能對客觀事實做任何改變，但他能夠“在言語的根源處，要求一種自由的語言”。6兔子的姓氏不外乎是作者留給我們的暗示。在佳濟山的取名上，厄普代克又一次使用假定的經驗形式來掩蓋他所想要表達的真實觀點。佳濟山是哈利長大的小鎮的名字，也是把小鎮和布魯爾市分開的森林的名字。在哈利眼中，“花盆般的城市”布魯厄代表文明的陷阱，他的逃亡路線一開始就繞開了這座城市。而相對的，無人涉足的佳濟山則代表著缺乏文明的恐怖之地。“四下萬籟俱靜， 在不見盡頭的綠色甬道里穿行時，你仿佛已經穿越寧靜，而進入死寂之中。”7森林只能回蕩著汽車鳴笛的聲音，在這里沒有語言，森林成為了被隔離的語言之外的地方。站在無語的空間中，語言就變得至關重要。在這里，厄普代克再一次重申了語言的重要性。佳濟山是一個“模糊”的地帶，曾經被人開墾過，現在早已失去了文明的痕跡，它脫離了城市結構所代表的人類文化的控制。在文本中描述了曾經在這片土地出現的景象，“他不禁覺得空氣中似乎黑壓壓地擠滿了鬼魂，他們沿著谷底邊緣的雜草地朝他爬來，就像小孩子從墳墓里爬出來一樣。也許其中的確有些孩子，有穿著印花布衣服在泉邊汲水的胖女孩，也有在樹上刻記號玩的小男孩，就在那鋪著地窖上面的木板上，他們漸漸變老，臨終前還透過窗戶，向兔子站立的谷底變投來最后一瞥。”8哈利置身于這片非人的場域，他覺得自己比剛才暴曬在陽關下照射的小塊空地更暴露無遺。哈利身為社會中的人，是現代文明結構的一部分，但是他的內心卻無比排斥文明和城市結構，被禁錮在社會結構中的他又不能脫離固有的身份去追尋“自由”，因此他在自由和社會兩者之間游離，走上了一條悖論的道路，佳濟山此時的狀態隱約指涉了《兔子，跑吧》中哈利模糊的結局：曾經處于社會結構內的人逃離后會發生什么，是否會像“佳濟山”一樣被拋出世界的結構之外？哈利對“模糊的中間地帶”的探索不僅是因為自身的無意識，而是作者努力給讀者傳達“徘徊在模糊不清地帶的真相”。哈利走上了一條悖論的道路，在自由和社會兩者之間游離，厄普代克也是如此，他遵循用語言客觀地描述世界的法則，卻也想創造一種自由的語言，同既定的語言結構作斗爭。現代作家無法僅憑選擇就可以獲得自由，而是要不斷追求有意義的寫作。兔子在一條悖論的道路中跳來跳去，而厄普代克也是在辯證的道路上緩慢前行。

厄普代克通過對世界精致又詩意的描寫，構建了我們正在生活著的，丑惡但不乏美麗生機的社會。寫作和語言將世界的瑣碎提升為超越性的東西，作家的使命就成了表達這種信仰的任務。“那些臺階和窗臺似乎充滿生機，正從他眼角一一略過。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耳邊已經感覺到風聲颼颼，踏在人行道上的步履開始時還十分沉重，但是，他毫不費力地從一種甜蜜的惶恐之中掙脫出來，腳步也變得越來越飄然。”9兔子的幸福是實實在在的，他開始跑向未知的方向，“跑啊，跑啊，跑。”

注釋：

1．喬納森·卡特．羅蘭·巴特[M]．陸赟譯．譯林出版社，2014：19．

2．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M]．劉國枝譯．上海譯文出社，2017：316．

3．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M]．劉國枝譯．上海譯文出社，2017：316．

4．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M]．劉國枝譯．上海譯文出社，2017：180．

5．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M]．高原、董紅鈞譯．三聯書店，1992：14．

6．羅蘭·巴特．寫作的零度[M]．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20．

7．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M]．劉國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18．

8．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M]．劉國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320．

9．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M]．劉國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