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徐飛 供圖_張文質

多年以前,張文質還是個懵懂小孩時,因調皮搗蛋、不務正業,挨過父親的揍。據他回憶,父親每次揍他都很有儀式感——通常都是在父親傍晚下工以后,又累又餓回到家,然后發現豬拱壞圈門跑出來到處找吃的。于是暴吼一聲:“文質!又沒喂豬?!”
張文質是老大,放學后負責喂豬。但他不是在和弟弟妹妹打鬧、吵嘴,就是在玩耍,喂豬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父親的暴喝讓他嚇得半死。
父親把豬趕回豬圈,讓他拿錘子把圈門修好,然后順便揍他一頓。那時候他所生活的環境里,幾乎沒有小孩不挨揍。
他回溯往事,理解父親的是他的生命教育理念:從人性角度看,父親累了一天,下班后不但疲憊還餓得虛火上浮,所以很難控制情緒,也就不會有什么耐心和兒子講道理。即便是童年經常被打罵,他還是很慶幸父親時時刻刻陪在自己身邊,父親身上應對困難的能力,父親身上的責任感,還有父母的勤勞善良,都給了他最好的示范教育。
張文質對于陪伴缺失與否,給孩子帶來影響的反思,從未停止過。他有個朋友,很年輕就當了媽媽,完全沒有做母親的心理準備。孩子斷奶后白天就寄養在保姆家,晚上才接回來。讀幼兒園就寄養在老師家,周末才接回來。上小學就寄養在小學老師家,一兩個月見一次。
一年級下學期,校長認為孩子長期寄養在別人家不是個辦法,已出現了很多古怪行為:比如上課時他想站起來就站起來,想走動就走動,完全不聽老師的話;又比如他喜歡班上的一個小女孩,但喜歡的方式是經常招惹人家,讓小女孩很不舒服很生氣。一直到上初中,這位媽媽才把孩子接回家,學業自然是一塌糊涂。但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到了高中階段,媽媽才發現孩子撒謊能力簡直爐火純青,說謊話面不改色心不跳,從容淡定。
由于孩子初中成績很糟糕,就被送到英國念高中。剛開始時,他跟媽媽說學校很好很嚴格,他的成績也好起來了。一家人挺高興。結果一學期不到,他突然說被學校開除了,很快就要被送回國——不但成績不能達標,還編造請假條——學業和品行都成問題。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非常吃驚:他不是說學校管教嚴格學習成績上去了嗎?媽媽說那都是假的,他一直在撒謊。
張文質分析稱,這個孩子從小寄養,沒在父母身邊長大,慢慢養成一種察言觀色的能力。
好在家境比較好,孩子又被轉到美國念高中,馬馬虎虎畢業了,又非常勉強地進了社區大學。
前年發生的一件事,讓這個孩子的生命出現了轉機:他回國去一個親戚的公司打工,要到工地,這份工作要求的品行、意志力、與人合作的能力、吃苦耐勞的精神、在最困難時咬牙頂過去的那種骨氣,他都沒有。結果被親戚罵得狗血淋頭,他聽了后很受傷,內心有大震動,反省了很久。而他的母親,意識到之前對孩子的教育犯了太多錯,也缺失了太多的陪伴,就放棄了工作全程陪伴孩子。

張文質覺得家庭教育的核心,就是生命化教育
回到美國后奇跡發生了,他發現讀書沒那么難了,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親戚們普遍表示懷疑,但他的媽媽說老師也是這么說的,老師還說按照他現在的進步狀態,今年就可以上一所正規大學——在美國,社區大學和正規大學可以自由銜接。到五月份,他對媽媽說想上華盛頓大學,所有人都很吃驚,華盛頓大學是美國知名的公立學府之一。結果他真的考上了。
幼時應該得到而缺失的陪伴,現在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惡果糾正回來,也算很好了。
所以,陪伴很日常化,很多時候是細微的、無聲的,和學歷、資歷都沒什么關系。但陪伴是最基礎的教育,沒有陪伴,就不能發現問題。發現不了問題,就沒有教育。
今年五一節前,某地有個初中生,期中考試成績一塌糊涂。父親拿到成績單后,當眾對孩子咆哮。沒想到孩子當著父親的面跳河,一小時后被撈上來——花朵一樣的生命凋謝了。
十多年前張文質就出版了一本書,名為《父母改變、孩子改變》,他在書里專門強調過父母教育孩子絕對不可以當眾,因為當眾教育危險系數太高。
張文質回憶起幼時的一個鄰居,經常把兒子拖到學校門口打。他有一個奇怪的理論支撐:犯了錯就讓所有人都看到他受罰,以后他就會改了。女兒犯錯,他不打,而是當眾羞辱——結果他的孩子們長大后,沒一個像樣兒。
還有個遠房親戚,令張文質一想起就心有余悸——他教育兒子的方式超乎人的想象:他覺得打沒效了,就按住孩子的頭往池塘里淹。
這些極端的教育方式可謂匪夷所思,但目前不少家庭仍在上演著類似的版本。比如動不動對孩子說:你考這么差,還有什么臉活著?你這么笨,怎么會是我的小孩?……

沒有陪伴,就沒有教育
張文質認為教育有上限,也有下限。我們不能只暢想孩子教育好了會怎樣,如果孩子由于各種原因而達不到父母的預期,我們又該怎么辦?用極端方式逼孩子、羞辱孩子,會有真正的正面效果嗎?
家庭教育,是家長重新學習成長的過程,也是理解成長的過程。孩子的成長,并不遵循“投入—產出”的思維定勢。小學成績不好不代表中學成績不好,中學成績不好不代表大學成績不好,大學成績不好不代表他找不到好工作,有好工作也不代表他能擁有幸福的人生。
張文質愛拿自己舉例:小學成績馬馬虎虎,初中成績勉強過關,高一期末考試,百分制的語數外三門加起不到六十分。父親拿到成績單一句話沒說,也沒打他,而是用一種現在所謂的“王之蔑視”看了看他,然后走開了。張文質追憶自己當時的心情,不是輕松,而是羞愧無比、無地自容。從那天起他開始發奮,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現在。
四十年過去了,張文質已經出了二三十本書,在全國也有了一定的影響力,但內心深處仍希望得到父親的肯定。有一次回老家,他略帶調侃地問父親:在我們村,要是有人說起你的兒子時,會提到我嗎?有人知道我名字嗎?父親很淡然地說沒人知道你的名字,然后停頓了一下,說有一次在老人會聊天,有個退休老師看到他,就問大家知不知道村里誰最有名,有說走出去的大企業家,房地產老板,當官的。退休老師說都不是,說你們要是上網百度一下,就會發現只有老張的兒子是最有名的。
老人家的心里還是很為這個兒子自豪。
張文質的父親小學沒怎么讀就輟學了,母親也不識字——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回想自己這輩子沒上過學還會抹眼淚。但這些因素并不影響他們對張文質的教育——為人父母,千萬不要拿自己和別的父母比,不要覺得自己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也不要擔心自己對孩子影響有限。每個父母都可以教好自己的孩子,這是張文質一直想讓所有父母明白的道理。
美國有一項研究報告,稱兩歲之前的孩子不能打,因為此時他們身體特別脆弱;七歲之后的孩子不能打,因為此時他們的心靈特別脆弱。張文質觀察并研究了大量案例,發現很多打孩子的家長,往往是沒有能力及時教育孩子的人。
有一次,張文質碰到一位家長向他咨詢怎么教育正讀小學二年級的孩子——除了上課、做作業、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在玩手機。張文質反問:作為一位父親,為什么會管不了八九歲的小孩?要么是不管,要么是你在小孩面前表現得太無力了:手機是孩子的,電視是孩子的,電腦也是孩子的,家里孩子說了算?這時你不管,以后你還管得了?
在這個電子屏幕時代,不但小孩子容易玩手機上癮,大人也一樣。張文質在廣州講課時,有位家長說為了刷牙時方便看手機,他特意買了一把電動牙刷,他還聽說有一種洗澡時看手機專用的防水手機套。
此外,很多媽媽喜歡給孩子拍照,隨時隨地拿著手機對著孩子拍。這對孩子好嗎?真的是愛孩子嗎?
張文質去了趟希臘,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父母們帶著孩子。這些父母在陪孩子時,沒有一個人看手機,孩子單獨玩時,家長也很少拿出手機給孩子拍照——這些父母的陪伴意識讓張文質驚訝。
父母在這方面如果不能起好的示范,孩子自然會依樣畫瓢:刷抖音、玩快手、吃雞、打王者,而且很可能比父母還會玩。
對此,張文質特別強調,父母應該把玩手機的時間,替換成讀書時間。父母確實應該多讀書,既能學習知識、增強教育能力,也是為孩子做表率。有一次,一個朋友跟張文質吐槽:張老師,現在不僅孩子做作業,我們家長每天也要做作業。學校要求家長每晚看十分鐘的家庭教育視頻。真受不了。
張文質反問:“每天十分鐘都受不了?那晚上的時間用來干什么?看手機?看電視?打麻將?喝酒?吃燒烤?”
很多父母,還是秉承一種觀念:我是孩子的父母,我有天然的管教孩子的權力,我可以看電視,你必須做作業;我可打游戲,你必須做作業;我可以打麻將;你必須背古詩……
如果自我管控都沒做好,想教育出一個聽話優秀的孩子,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父母都應該明白,家庭教育從來不是單向施與的事情。
人之一生,何謂幸福?張文質認為,第一要活著,第二是健康地活著,第三是快樂地活著,第四是有意義地活著。四個方面都做到了,那肯定幸福。
近年有一個很壞的社會現象:父母和老師都過分注重脖子以上的競爭,而不重視孩子的身體健康,結果把孩子養得白白胖胖的,身體和精神卻很虛弱。有的學校甚至如此規定:學生課間如果不上廁所,就不要離開教室。完全把孩子當成學習機器!這樣的孩子如果寒暑假也不注重運動,很難想象將來的身體狀況會是什么樣子。
張文質有個大學老師,九十一歲時和年輕人一起登峨眉山,健步如飛,第一個登上峰頂,讓所有人驚嘆。九十五歲還擔任學術雜志的主編。他兒子在美國當教授都退休了,回來找到學校領導說你們太過分了——學校回復稱沒辦法,老人家堅持要求當的主編。
老先生百歲壽辰時說了一句很好玩的話:我不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也不是一個特別勤奮的人,我寫文章都是六七十歲才開始。但這時,我的同齡人里能和我競爭的已經很少了。
中秋節張文質回家,母親和他開玩笑說你爸爸現在都沒朋友了。張文質很驚訝,母親解釋說因為他的同齡人都去世了!原來父親的很多同代人抽煙、酗酒,生活沒規律,有病不看醫生,脾氣又非常大,這種生命狀態當然難長壽。而他的父母生活很規律,也節制,心態樂觀。
說到樂觀,張文質談起對四川的一個直觀感受:汶川地震后他到綿竹,結果到了后,發現人們個個臉上帶著笑容,忙著災后重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朋友告訴他,因為這場災難,所有人都體會到能活著是多么好,擁有生命是多么幸福——這是真正的“生命教育”,是真正的“活命教育”。如果把這樣的生命教育和家庭教育緊密結合,那我們的孩子和家長還有什么好讓人擔心的呢?

汶川地震后災區人民的樂觀,張文質覺得就是一種很好的“生命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