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幫群 安徽省亳州市利辛縣第一中學

這是一個夏雨淅瀝的上午,我接到退休通知,冒雨去縣教育局拿退休文件。當辦事人員在我的退休文件上驗上一個鮮紅的圓圓的印章時,我明白,這是給我44年的教育生涯烙上了一個句號。
我雙手接過辦事人員遞給我的退休文件,小心地折疊了一下,裝在上衣袋里,并用手按了按,打開傘冒雨離開了教育主管單位。一路上,雨打傘布“叭哧叭哧”的聲音,打開了我44年教育生涯的回憶。
1974年底,17歲的我在十年浩劫像坐著一艘極度顛簸的船,暈眩地結束了我的高中生涯,滿懷激情地報名參軍。體檢合格的我,只因家庭是中農,與軍人無緣,只好揣著一顆冰冷的心回鄉務農。
兩個月后,村支書叫我到村小教書,我當即峻拒(因入伍未遂,心如死灰)。后來,村小校長又兩次登門。當校長第三次來我家時,母親流著淚說:“孩子,生產隊的活太累,你干不了,還是到學校去吧。”父親也一再苦勸:“教書好哇,校長已經來俺家三次了。”

退休之后,張邦群老師借款為家鄉留守兒童辦了一所學校

就這樣,我違心又痛苦地去學校,當了一名代課教師,每天村里給計5個工分(成年人10分),每個工分3分錢,年終不付現金,只從農民家里兌取80斤紅薯、30斤黃豆和20斤小麥。
去教書的當天晚上,父親再三叮囑:“這教書可不是個小事,人家看得起咱,俺不能耽誤了人家的孩子。你沒念幾年書,這以后要多看點。”母親也語重心長:“你當先生了,俺高興得很。俺不識字兒,就知道當先生都是有文化的人,你念書不多,可得好好學學。”
是啊,面對幾十個學生求知的眼神,我心虛發怵,捫心自問:你能拿出什么教他們?我雖然高中畢業,但總共只讀了六年書,小學三年把《毛主席語錄》當課本,初中兩年復課“鬧革命”,高中只上了一年,下鄉勞動半年多,憑什么能教好書?心里忐忑不安的我,一連想了幾個深夜,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求知欲望,一種無法遏制的力量:讀書!
哪來的書?我拿著父親借來的三塊五毛錢,騎一輛破舊自行車到六十多里地的縣城新華書店去買書。書店除了《金光大道》《艷陽天》(已在學校看過),只有《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語錄》。買書不成,那就回家借。在轟轟烈烈的“破四舊”的日子里,我親眼目睹叔叔當著干部的面把高高的兩摞舊書全燒光了。但不死心的我依舊利用星期天徒步到方圓幾十里以外的村莊四處打聽借書。
踏破鐵鞋,我終于萬分高興地借到了一套196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文教材,總共26本,包括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四冊,高名凱、石安石主編的《語言學概論》,以及《漢語語法》《文學概論》《古代漢語》《邏輯》《漢語講義》等。我寫好借條,并押上我的代課證書,把書打包成兩捆背回了家。
因家里姊妹眾多,沒有學習環境,我就拉土和泥,自建了一間不足3.7平米的小屋,用高粱稈做成一扇小門,再用泥巴泥上。
小屋內支撐一塊木板當桌子,自做一張不足二尺寬的網兜床當座椅,再做一盞煤油燈。就這樣,這間小屋成了我學習的天堂。我在這間小屋里一讀就是八年,沉醉在八年的書香里,也沉淀出了我生命的定力、信念和絕地起舞的性格。一塊學習木板,支撐起了我一生的人格尊嚴和生命坐標,讓我充分感受到精神世界豐盈的滋味。
冬天,這間小屋像個冰窖,深夜凜冽的寒風從門縫里吹進來,常把油燈吹滅。八年的嚴冬我全是和衣而睡。夏天,小屋又像個蒸籠,為避免成團的蚊蟲叮咬,晚上我總要拎一桶水把雙腿放進桶里。
就在這間小屋里,我用近兩年時間仔細啃完了借來的26本中文教材,寫了28本學習筆記,摘抄了《中國文學史》中引用的三百多首古詩詞,并熟背了二百多首。
為增加學生的閱讀量,我還輾轉借來了《伊索寓言故事》和厚厚的16開本的《建國十年散文選》(1949-1959)。我用一塊鋼板、一支鐵筆、數卷蠟紙刻印了這兩本書中的絕大部分文章(借錢為學生買蠟紙和印紙,至今油印機、鋼板、鐵筆還在我的書房保存。)
我從三年級帶到五年級,由于大量閱讀,學生升學考試成績位居全區榜首,升學率100%。我第一次登臺領取了一張大紅獎狀和一件的確涼襯衫。
因教學成績突出,我由代課教師轉為民辦教師,從此結束了每天5個工分的報酬,改為國家每季度補貼17.5毛錢的工資(扣除生產隊的糧食補貼)。
在這間小屋里,我還先后讀完了五所刊授大學,閱讀了《古文觀止》《古代散文》《紅樓夢》《西廂記》等古代文學名著,《莎士比亞全集》《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復活》》等五十余部外國文學名著。為交付刊大學費和買書費用,父親先后賣掉了我家房前屋后17棵尚未成材的樹,欠下了280多元的借款。
八年里,小屋內的四面矮墻上和伸手就觸摸到的屋梁上全寫滿了古詩詞,這間小屋不僅是我備課、批改作業、給學生刻印學習材料最理想的辦公室和臥室,更是我享受自學和寫作的精神殿堂。
后來,我家住房搬遷,在拆除這間小屋時,父親深有感慨:“你多虧這間小屋啊!”
為了讓學生有書讀,我在教室開設了圖書角,把每季度補貼的工資拿出一半騎車到縣城買書。
一次買書回來的路上,下起大雨,我只好弓著腰護住書,推車前行。雨下了一個多小時,路上泥濘不堪,最后只好扛著自行車和書一步步前移,每扛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歇歇,回到家已是晚上9點多鐘。雖然像個泥人,既焦渴、饑餓,又疲憊不堪,但心里還是甜絲絲的,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區里每次語文抽考,我班學生語文成績總是排在前列。1990年7月我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后又毛遂自薦來到縣一中教書,接手新招的初一(1)班。這是一個被“挑剩下”的班級,總共53名學生。接納我進入該校的趙校長對我說,“我不期望你能帶出成績,三年內只要學生不出事就是最好的成績。”
到了一中,我依然把語文課當作閱讀課,把教室當作閱覽室(我把家里的兩個書柜搬進教室),為學生開設讀書講座,指導學生進行整本書閱讀。我會根據不同年級向學生推薦閱讀書目,包括文學、歷史、美學、哲學、科技等等。在我看來,每一本好書都是學生成長的基石、人文素養的積累。
三年后,我班53名學生,被一中高中部錄取39人,當年,學校四個畢業班總錄取人數僅70人。在成績揭曉的當天上午,趙校長來到我家:“幫群,你從胡集鄉下一所最偏僻荒涼的學校(我去看過)來到一中,能夠把學校給你最差的班帶出最好的班來,這是我沒想到的。”
從教44年來,我從沒為學生的升學成績感到過壓力。我不喜歡什么教學模式,也不認為語文教學就應該對課文文本進行一味地“深挖”“細究”,語文教學的核心要素就是讓學生讀讀、寫寫、評評、議議,培養出真正有人文素養的學生來,而我的每一屆學生的高考成績都是可喜的。
回憶44年的語文教學生涯,我感慨良深。44年的教育路上,我一直追求做一個有光的教師,哪怕給他人一點點亮度,一點點溫暖。
退休一年來,我不斷追問自己:退休后你把什么作為你最后的生命主題?你還能做點什么?還能做好什么?我一再告誡自己:在退休的教育路上,你必須從零開始,拓寬心量,守住安靜,守住自由,守住創造。
“教書可不是個小事啊,俺可不能耽誤了人家的孩子”;“把書教好,那可是你一輩子的希望!”父親的話又回響在耳邊,就像小時候走黑路時拎著的馬燈,總能將前路照得亮堂堂。
讀天下最好的書,做人間最美的事,這就是我一生的求索。退休一年來,我借款260萬元,為家鄉留守兒童創辦了一所學校(有166名在校學生),親自授課。
這是我結束44年的教書生涯之后,又一個新的開始。我將學校的校訓定為:“教天地人事,育生命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