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撰_阿潘
本欄目曾介紹了以梁思成和林徽因為代表的第一代中國現代建筑師對中國建筑史學和古代建筑保護的故事。其實,在他們之前,一直有先行者,比如德國學者恩斯特·鮑希曼和中國學者樂嘉藻的關于中國建筑史的論述,比如美國建筑師茂飛和中國建筑師呂彥直等開創的“中國古典復興”的實踐性的建筑設計。這條路不斷有建筑師和建筑史家們在前行著。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在付出慘痛代價后,被迫放眼世界進入現代化進程,在那個動蕩年代,在大多數建筑家對于中國建筑尚缺乏系統了解的情況下,從一個側面可以看到中國近代建筑史上學術研究與建筑實踐的互動,中外學者之間的交流與砥礪,以及中國學者們對于西方研究的取長補短。

世紀初,被搶救性保護下來的南京古城墻
1929年初春,南京,新鋪的中山大道兩旁,初栽下的梧桐吐出嫩芽,秦淮河邊的桃花,緊裹著驕矜的花苞。路上車流不多,林蔭道正在鋪設之中,宏偉的建筑一個接著一個拔地而起;官員們的小汽車,沿著光亮的柏油路疾馳而過;路旁仿照巴黎,設置了木椅;政客佩戴徽章,軍官在武裝帶上掛著鑲金邊的匕首,年輕飛行員們穿著皮夾克,商人們則穿著美國品牌的衣服。
1927年初秋,北伐成功的國民政府,正式把首都定在了南京,進入“訓政”時期。這時,國民政府啟動了一項宏大的“首都計劃”,計劃在若干年內,將南京建成可與歐美名城比肩的首善之區。這是明成祖朱棣15世紀初改建北京之后的500多年間,中國對首都城市進行的又一次大規模規劃建設。
20世紀初的中國,初經全球化洗禮,被貿易和槍炮打開國門,為之付出慘痛的代價。因此國民政府甫登政治舞臺,便放眼世界。南京被翻譯成“NanKing”,“king”有國王之意,象征著威嚴。政府聘請了畢業于耶魯大學的美國建筑師茂飛和他的同事古力治領銜《首都計劃》的編撰,中國青年建筑師呂彥直亦作為專家參與。許多當時中國著名建筑師也相繼參與其中,如楊廷寶、趙深、童俊、陳植、奚福泉、李惠伯等。
“為百年而設”的《首都計劃》于1929年末集結完成,他們參照國際標準對南京進行了詳細的功能分區,仿照華盛頓設置中央政治區,并借鑒北京天壇祈年殿的藝術風格,設計了中國版的“國會山”,該計劃同時對保障房、交通路網、自來水、學區房等,進行了極具前瞻性的規劃。
一如學者的評價:“它折射了肇始于十九世紀末的西方現代城市規劃思潮的形形色色,還牽扯一場規模同樣可觀的技術與政治之爭,見證了辛亥革命終結帝制之后,中國在那個動蕩年代里的光榮與夢想。”
1914年5月,一位叫亨利·墨菲的美國建筑師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在上海外灘開辦了個人的建筑事務所“茂旦洋行”,并確定自己名字的中文譯名為“茂飛”。到中國來,是茂飛一生事業的重要轉折點。
茂飛1895年從家鄉的康涅狄格州霍普金斯學校畢業,繼而考入耶魯大學,獲得美術學士學位。1900年,他來到紐約,和合伙人達納在麥迪遜大街開辦了建筑設計所,初步在紐約州和家鄉康涅狄格州建立起可靠的商業信譽。
這一時期他進行了一些校園規劃,運用的風格多種多樣:在紐約州的新羅歇爾學院中采用的是哥特式建筑風格,在康涅狄格州溫莎鎮的盧密斯學院的設計中采用了殖民地復興風格。這一時期的亨利·墨菲,仍屬于“一個不知名的美國建筑師”。
20世紀初期,在歐美等國,現代主義建筑思潮方興未艾,幾乎所有的建筑設計師都沉浸在工業社會對建筑設計的巨大改變中。此時,茂飛卻激流勇退,選擇了中國的古典復興。
此時的中國,義和團運動之后,一部分在華基督教會,主要是美國北方的美以美會、美北長老會、美國公理會以及美國圣公會等,開始在教育方面投入大量精力和資金,尤其重視教會大學的建設。他們希望減小中西文化差異帶來的阻力,因此傾向在建筑方面表現出對中國文化的適應性。

1920年代,茂飛設計建成后的金陵女子大學建筑

南京,新街口,1930年代

茂飛設計的這些中西合璧的大學校舍依舊保存完好
熱愛古典復興的茂飛于是抓住了這一機遇,主持設計了多所教會大學的校園。所以,這些校園雖然分布在南北不同地域,卻全部采用了中國古典建筑的風格。這與同一時期中國國立大學普遍采用西式建筑風格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茂飛在這一時期設計的教會大學包括1914年雅禮大學,位于湖南長沙(1949年院系轉入湖南大學、湖南師大及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的前身湖南醫學院)。1916年清華學堂(清華大學),位于北京。1918年金陵女子大學,位于江蘇南京(1951年與金陵大學合并,1952年改為南京師范學院,1984年更名為南京師范大學)。1919年滬江大學,位于上海(1951年,各院系調入復旦、華師大,校址歸上海機械學院使用;1996年合并建立現上海理工大學)。1919年福建協和大學,位于福建福州(1951年與華南女子文理學院合并,成立“福州大學”,1953年改為福建師范學院,1972年更名為福建師范大學)。1921年廈門大學,位于福建廈門(茂飛完成校園原始規劃,并設計了建筑,但實際營造有較多調整,后由陳嘉庚、陳延庭等人完成)。1921年燕京大學,位于北京(1952年被撤銷,各學院分別并入中國政法大學、北大、清華等校)。
茂飛的“中國風格”建筑設計一直體現出他對清代官式建筑的追摹。1914年當他初次到中國并進入紫禁城之后,“就對它純粹之建筑莊嚴而深感震撼”,他稱贊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建筑群”。
1919至1926年在設計燕京大學校園建筑時,茂飛的事務所便充分利用了在京的有利條件,近距離觀摩紫禁城。至今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還保存著當年“美國工程人員要求赴三大殿攝影有關文書”,內容是一位名叫赫爾的美國建筑師——即茂飛事務所的成員H. E. Hill——為了赴故宮參觀通過美國大使館與北洋政府內政部的往返信件。
南京城郊外,紫金山腳下,中山陵正緊鑼密鼓地建造中,主體結構將近完工,四周仍架著腳手架,孤零零地立在山巒之上。中山陵是“首都計劃”的重要部分,中山陵的建設,屬于“首都計劃”的一部分。建成后將作為南京的城市精神地標,也是一座供市民游憩的公園。
中山陵的設計者呂彥直,是一位30多歲的年輕人。戴著金絲眼鏡,面容清癯,頗似一位郊寒島瘦的詩人。他同時也是廣州中山紀念堂的設計者。
呂彥直是茂飛的得意門生,并深得其真傳。康奈爾大學畢業后,呂彥直就留在了茂飛位于紐約的事務所內,做畫圖紙助理。
他的恩師茂飛醉心中國建筑設計已經十五年了,被學界評為“復興中國古典主義”的旗手。燕京大學工程之后,茂飛在中國的活動就主要在南方。1923年,他應廣州市長孫科之邀為廣州市作規劃,1927年開始擔綱南京的首都計劃。
在“首都計劃”中,中國古典復興是主要的建筑形式。他們認為,中國素來以文化見稱于世界,文化多隱藏于思想藝術之中,而外顯者,建筑為其一。南京為一國之都,也應是文化精華薈萃的中心,因而建筑形式務必為中式,不是洋房與“中國帽”的拼湊,而應表現中國建筑的內在精神。如果因為艷羨歐美的文化,全盤照搬到中國,反而會使得自己的“真美”喪失,毀掉南京城本來的魅力。
作為建筑導師,茂飛的理念,對呂彥直影響深遠。而中山陵正是“改良中式建筑”的翹楚。
1912年4月1日,孫中山約好友胡漢民等人騎馬游紫金山,面對秀麗的景色,說了句:“待我他日辭世后,愿向國民乞一抔土,以安置軀殼爾。”當時正是他被迫辭去臨時大總統的第二天。
13年后,孫中山在北京逝世,彌留之際,又提出愿在紫金山安葬。經當時總理喪事籌備委員會的決議,并經宋慶齡和孫科三次實地勘察,終于確定了中山陵的墓址,并向海內外征集陵墓設計方案。
當時年僅31歲的設計師呂彥直的設計方案,從來自世界各地的40多個方案中脫穎而出,被評為一等獎。整個陵墓設計,鳥瞰如一口洪鐘,取“木鐸警世”之意。墓道、亭碑、祭堂等建筑,沿著山脈的中軸線排開,建筑主體融匯了中國古典建筑中的斗拱、歇式屋頂等風格,靈堂設計借鑒了西方四角堡壘式方屋。
不只是主體建筑,中山陵幾乎無處不暗含他意:整條臺階被分為上面三層,下面五層,臺階總數則是共有392級。其中,上面三層臺階代表的是三民主義;下面五層臺階,代表五權分立;而392級臺階則代表了當時3億9200萬人口。
在中山路上,“受傷”的梧桐樹立在道旁,苗木工人對樹枝進行了修剪,長至一定高度,這些梧桐會分出三根樹杈,向斜上伸展,象征著孫先生的三民主義。
就在1929年,南京嘗試建成中國版的華盛頓,卻因戰爭而中斷。但彼時,南京的營造計劃,在今天看來依然具有價值。
他們依據近兩百年的人口統計,以及民國成立十多年的南京人口數量變化,并考慮到南京以后的人口遷徙,發展工商業后,農民市民化等因素,縝密地推算南京百年后的人口。并且依據紐約的政府行政人員的占比,估算南京行政人員的數量。
在對山川、江河、地理的走勢進行勘測之后,他們對南京城內、城外進行功能分區:在紫金山南麓設中央政治區;在明故宮一帶設商業區;以中山大道為發展軸,與城南舊區(南唐故城);鼓樓、五臺山一帶的文化教育區和計劃中的市行政區相連,形成一個多中心的帶狀結構。“避免一部過于繁華,一部過于凌亂。”
以朱元璋在南唐故城之北建造的鼓樓為中心,劃出一個覆蓋855平方公里的橢圓形市區;市行政區包括稅務、警察、公共圖書館、醫院等,設在城墻之內的大鐘亭、五臺山兩處,與中央政治區一樣,皆采用 “改良式中國建筑”風格;以同樣手法設計的新街口商業區,還采用了20世紀初巴黎總建筑師艾納爾·赫納德設計的環島式交叉路口。一塊大型的“NanKing”廣告牌將被置于最顯眼的大樓上。
此時的南京,只有40多萬人口,而首都計劃里,推算的百年之后的人口,為現在的五倍多,所有的計劃,都是“以百年計”。首都計劃開始時,連一份依據比例尺標注的南京地圖都沒有,經過茂飛的一再請示,蔣介石最終允許動用軍用飛機進行測繪,考慮到坡度與山巒,還需再進行詳細的人工勘誤。
在“首都計劃”的設計圖紙中,夾著一張中央黨部的設計稿——這是茂飛的嘔心瀝血之作。這棟莊嚴肅穆的建筑是中央政治區的中心,它將牢牢占據中央政治區軸線的北端,統攬全局。
從圖紙上看,中央政治區南北中軸線,從中山陵與朱元璋的孝陵之間穿過,越過紫金山上1500多年前的六朝祭壇。他設計的一期工程包括中央黨部,國民政府,行政、立法、司法、考試、監察五院,中央黨部在正中位置,其他環列兩旁,有如翼輔拱辰之勢。此后只需分期分批沿著中軸線向南復制、拓展,即可完成整個政治區的建設。在建筑形式上,借鑒了北京天壇祈年殿的外觀藝術,以及西方建筑的結構。此外,在中央政治區內,計劃鑿筑湖泊,點綴園林,“于莊嚴璀璨之中,兼擅林泉風景之勝。”
確定中央政治區選址之初,呂彥直與茂飛出現分歧,他偏好拆掉東、南面的城墻,將中央政治區設置在明故宮舊址處,取“居中而治”。茂飛卻堅持認為應該設在紫金山南麓,一則依山而建,建筑易“臻于佳境”;二則,明故宮處宜做商業區,地價升值,可增加政府財政收入。設置于紫金山南麓,亦能保證城市多中心、均衡發展。
茂飛的選擇,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保護南京的城墻。
中國的城市常因江山易主而被大拆大建,作為六朝古都,南京首當其沖。離《首都計劃》編撰最近的一次,便是洪秀全統治的十二年。其間,為建造天朝宮殿及城墻,太平軍在明故宮拆取磚石,使之淪為廢墟。被譽為“中古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大報恩寺琉璃塔,毀于1856年的內亂。
定都南京之后,蔣介石欲拆城墻取磚,建設陸軍學校,這一類似于“焚琴煮鶴”的行為,引來輿論嘩然,藝術界以徐悲鴻為主,口誅筆伐。此時“首都計劃”的總設計師茂飛態度更是堅決,認為只需要合理的設計,南京城內已有的建筑,都能成為城市景觀,茂飛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灰色的明城墻。
當時的建設部部長是孫科,被茂飛說服了,于是和蔣介石分庭抗禮,以“首都計劃”編撰未完成為理由,要求停止拆城墻,以便日后設計。在輿論的夾擊、政治利益的平衡中,南京33公里長的城墻終于得以幸免。

研究中國建筑史的學者樂嘉藻

美國建筑師茂飛

建筑師呂彥直

孫科,在中國最早提出“城市規劃”
頤和路,是南京城最美的街區之一,淡黃色的老別墅、磚紅色的琉璃瓦,襯著蓊郁蔥蘢的梧桐,樹梢偶爾落下幾聲鳥鳴。“首都計劃”中,頤和路被規劃為高級住宅區。南京的住宅建設分為四類,除別墅外,還有政府公務人員的住宅,以及平民住宅和保障房。對于城區已有的老房子,盡量不拆除,而是依據需求加以改造。
隨后,與城墻有關的環城林蔭大道被提上了規劃,類似于歐美國家的環城高架。他們設想汽車時代來臨,環城高架可作為快速通道,可避開城區的擁堵。而林蔭道,也是公園、綠化的一部分。算上中山陵、玄武湖、莫愁湖等,首都計劃里,他們為南京規劃的公園面積為14.4%,高于華盛頓和倫敦。
南京“六朝古都,民國余韻。”如果仍能被稱為中國最美的城市之一,也許正如作家葉兆言所認為的那樣,“首都計劃”讓這座城市“吃足了老本”。
《首都計劃》提出,應借鑒歐美各國發展公營住宅的經驗,對居住困難者予以救濟,其營建費用,或由中央負擔;或由中央及地方負擔;或由慈善機關負擔;銀行也可以針對此類需求提供低利息貸款,政府再補貼一定的資金。考慮到節約空間,住宅的建筑不一定要求中式,也無需限定高度。
茂飛等人認為普及現代教育,甚為重要,學校的規劃是重中之重。參照美國的標準,一所小學容納700人,推測學校的數量。考慮到年紀小的學生遵循就近入學的原則,學校的選址將靠近居民區。
在“首都計劃”中,還對路網、交規、自來水、路燈數量、秦淮河與護城河泄洪閘口等等,進行了科學的計算,系統而完備的規劃設計。
然而,歷史留給人最多的,也許是遺憾。1929年3月18日,因積勞成疾,呂彥直患肝癌去世,年僅35歲。當年12月,《首都計劃》編撰完成,送呈建設委員會,中山陵與中山紀念堂也由呂彥直的朋友、同事督建完成。
《首都計劃》在南京僅僅實踐了7年,因日本侵華戰爭而中斷。誠然,這一計劃的實踐價值,遠遠超于他本身的實踐。這個古老而龐大的國家,第一次按照國際標準,采用功能分區規劃城市。城市功能分區,1933年被寫入《雅典憲章》成為歐洲戰后城市營造的“圣經”。
1931年,茂飛完成了中西合璧的南京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公墓的設計委托,于1935年退休,回到美國康涅狄格州布蘭德福德他自己設計的住宅。他在佛羅里達州的克羅爾加布爾斯設計了一個有8個家庭的小型的“中國村”。1949年,茂飛在72歲時第一次結婚,于1954年在家中逝世。
《首都計劃》誕生時,五四運動十余年的積淀,古老的中國正處在政治、學術、文化、城市等現代化轉型的時代,它無意間成為中國在這一現代化的探索與追求中一個里程碑式的遺影。“City planning都市規劃”這一學術名詞亦始于這一時期。
孫科是中國最早提出“城市規劃”的人,他說,城市規劃是“市政學之最理想的而最重要之一部。其功用在規劃新都市之建設,或舊都市之改造,使都市一地真能符合希臘哲人亞理斯多德之旨,為‘人類向高尚目的討共同生活之地’。”
由茂飛和呂彥直等實踐開創的“中國古典復興”的先河,梁思成便踏著他們踩出的道路走來。
在茂飛、呂彥直、梁思成、林徽因之前,關于中國古典建筑,其實尚有其他的先驅者,比如德國學者恩斯特·鮑希曼,以及中國學者樂嘉藻。在上世紀初,大多數建筑家對于中國建筑尚缺乏系統了解而且又無力親自實地考察的情況下,從一個側面可以看到中國近代建筑史上學術研究與建筑實踐的互動,中外學者之間的交流與砥礪,以及中國學者們對于西方研究的取長補短。(關于上世紀初中國建筑史學的脈絡故事,本刊將做繼續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