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
【摘 要】貴柔主義是貫穿《老子》學說主張的一個原則。黃老學說的代表作《黃帝四經》繼承了《老子》的貴柔思想,并對之進行了改造與發展。貴柔主義既與具體的政治主張相聯系,是統攝政治主張的一個原則;又與深層的哲學理論相聯系,是哲學理論應用于政治實踐的一條路徑。考察兩書貴柔思想的因變關系是理解先秦道家學說變化發展的一把鑰匙。
【關鍵詞】貴柔主義;《黃帝四經》;《老子》
一、《老子》的貴柔思想
《呂氏春秋》說:“老聃貴柔。”可見《老子》學說的柔弱特點給人造成了深刻的印象。這種貴柔的特點在《老子》的許多思想主張之中都有體現。
《老子》的貴柔主義在君主的用人問題上,有明顯的體現。《老子》的思想主張與當時的許多學派的思想主張之間,存在著激烈的學術爭用關系。《老子》經常強調“道”與“學”的區別,所謂“道”就是自己學派的理論旗幟,所謂“學”則是對其他學派的概括。用“道”去反對“學”,就是這種學術爭用的表現。《老子》試圖勸說君主罷黜其他學派,而單獨任用自己學派的人,可惜處處碰壁。對此,《老子》感嘆:“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段話并非泛泛而論,而是就君主用人以及對學術思想的選擇而說的。弱與柔都是道家學說的特點,其他家派學說的特點則是貴剛強。《老子》認為自己的柔弱主義是勝過百家之剛強的。可惜天下的君主選擇的都是百家的剛強學說。
在對待民眾的問題上,《老子》反對刻剝民眾,反對以刑殺來鎮壓民眾,這些都屬于強硬的手段。《老子》所主張的御民之道是“下”民“后”民,七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的“下”民“后”民,其實質是讓君主擺出柔和的態度以緩和階級矛盾。這種從統治者立場出發而作出的對民眾的同情與讓步是《老子》貴柔主義的表現。
在處理一國與他國關系的問題上,也貫穿著《老子》的貴柔主義。《老子》產生的時代,大國爭霸,兵戎不斷。在各國國君周圍也聚集了一批能征善戰之士。《老子》痛恨這種爭亂,說:“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又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他認為戰爭的根源在于君主的貪得無厭,指出這種貪欲會帶來嚴重后果:“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又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對于戰爭本身,與好戰派針鋒相對,指出戰爭是一種“兇事”,一種“不祥之器”。《老子》對戰爭的最高理想是:“雖有甲兵,無所陳之。”這種反對貪欲厭棄戰爭的態度是其貴柔思想的表現。
但他無法否認戰爭的現實性與某些合理性,所謂“不得已而用之”,這時《老子》強調要靠“慈”、“哀”的辦法取得勝利:“慈故能勇……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又說:“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又說:“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禍莫大于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這種以慈哀后退取勝的兵學思想,在當時流行的兵學思想之中較有特色,也是《老子》貴柔思想的體現。對于勝利,要“恬淡為上,勝而不美”,“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強”。否則“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則已”。可見即便對于勝利,《老子》仍以柔和之態度處之。
在批判了現實的國與國的關系以后,《老子》為國家間的關系給出了自己的謀劃:“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大國在國家關系中處于主動的地位,《老子》勸說大國擺出甘居下流的姿態,以贏得小國的歸心,不以兵刃而實現國家間的秩序。大國的這種“靜”與“下”的態度,是柔弱主義的表現。
二、《黃帝四經》的貴柔主義
《黃帝四經》對貴柔主義有更加自覺、更加系統的認識。《四經》把貴柔主義概括為“雌節”,雌即柔,節即行事原則。與此相對的是“雄節”。《雌雄節》說:“皇后屯歷吉兇之常,以辯雌雄之節,乃分禍福之鄉。憲敖驕居,是胃雄節;宛濕共驗,是胃雌節。夫雄節者,浧之徒也。雌節者,兼之徒也。”雄節就是自我顯耀,驕傲自夸,這屬于“浧(盈)”的范疇。雌節就是平順和氣,恭敬謙卑,這屬于“兼(謙)”的范疇。并認為:“夫雄節以得,乃不為福,雌節以亡,必得將有賞。夫雄節而數得,是胃積央(殃)。兇憂重至,幾于死亡。雌節而數亡,是胃積德。慎戒毋法,大祿將極。”以雄節行事,即便有所獲得,也不是福氣,并且得的越多,災殃越多。以雌節行事,即便有所損失,也會得到善報,并且失得越多,積累的福祿也越多。又說:“凡彼禍難也,先者恒兇,后者恒吉。先而不兇者,是恒備雌節存也,后(而不吉者,是)恒備雄節存也。先亦不兇,后亦不兇,是恒備雌節存也。先亦不吉,后亦不吉,是恒備雄節存也。”又說:“凡人好用雄節,是胃方(妨)生。大人則毀,小人則亡。以守不寧,作事(不成,以求不得,以戰不)克,厥身不壽,子孫不殖。是胃兇節,是胃散德。凡人好用雌節,是胃承祿。富者則昌,貧者則谷。以守則寧,以作事則成。以求則得,以單則克。厥身則壽,子孫則殖,是胃吉節,是胃绔德。故德積者昌,殃積者亡。觀其所積,乃知(禍福)之鄉(向)。”總之,雌節無不順利,雄節無不敗亡,可謂將貴柔主義推向無以復加的高度。
《黃帝四經》的貴柔主義也體現在其他思想主張之中。
《黃帝四經》提出了“當位”的思想主張。《四度》篇說:“君臣當位謂之靜。”所謂“當位”即要求不同社會角色各居其位各盡其分,互不侵擾。《四經》把當位的原則概括為“以陰陽明大義”。所謂“以陰陽明大義”就是把各種社會角色分隸于陰位、陽位之下,如“主陽臣陰,上陽下陰,男陽[女陰,父]陽[子]陰,兄陽弟陰,長陽少[陰],貴[陽]賤陰,達陽窮陰”等等;然后要求在陽位者依陽的原則來對待在陰位者,在陰位者以陰的原則來對待在陽位者。陽的原則就是“諸陽者法天,天貴正”,也就是要保護好自己的位置不被陰位侵犯,這是基本意思;同時要惠愛在陰位者。陰的原則就是“諸陰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靜,柔節先定,善予不爭”,就是要忠心順服于在陽位者。陽位對陰位的惠愛,與陰位對陽位的忠心順服都是貴柔主義的表現。
貴柔主義是從陽位與陰位兩方面來實現理想的社會秩序。君主居于最大的陽位,故而在很多情況下貴柔主義表現為對君主的限制。因為“人主者,天地之□也,號令之所出也,□□之而造成命也”,是社會關系的綱紐。君主常常因為驕溢苛暴,貪名好利而造成社會秩序紊亂。所謂“生殺不當謂之暴……暴則失人”“上殺父兄,下走子弟,謂之亂首”就是這種情況,貴柔主義就是要消解君主的殘暴品格,以贏得士民之擁護。
但在《四經》的時代,臣下侵奪主上之位的情況也不鮮見,故而貴柔也是對臣民的要求。如《六分》所言“臣肅敬,不敢敝其主。下比順,不敢敝其上。萬民和輯,而樂為其主上用”則“地廣人眾兵強,天下無敵”。
貴柔主義在《四經》的順應天時思想里面也有所體現。順應天時首先表現為尊重四季與作物長養的規律。《觀》:“是故為人主者,時室三樂,毋亂民功,毋逆天時。”“時室三樂”即節度春夏秋三時之逸樂活動,春夏秋正是農作物長養之時,若逸樂過度,勢必擾亂民功。“時室三樂”的實質是節制欲望,乃貴柔主義的一個表現。
順時思想的另一個重要內容是待時,事業發展成功有一個時機問題,時機未到,要安于等待。《前道》:“是故君子卑身以從道。知(智)以辯之,強以行之,貴道之并世,柔身以寺(待)之時,王公若知之,國家之幸也。”可見安于等待也是一種守柔的態度。相反,不安于等待時機,縱欲盲動,違反天時,必自食惡果。《順道》:“見地奪力,天逆其時。”《稱》:“毋先天成,毋非時而榮。先天成則毀,非時而榮則不果。”盲動是逆時的行為,柔身等待是順時的行為,順時必勝,逆時必敗,故《順道》主張:“不廣(曠)其眾,不為兵邾,不為亂首,不為宛(怨)謀(媒),不陰謀,不擅斷疑,不謀削人之野,不謀劫人之宇。慎案其眾,以隋(隨)天地之從。不擅作事,以寺(待)逆節所窮。”這里反對為亂首為怨媒而主張慎重等待,也是貴柔主義的表現。
三、《黃帝四經》對《老子》貴柔主義的繼承與改造
將《黃帝四經》與《老子》的貴柔思想相比較,可知兩者相同之處甚多,如同有反對貪欲不知足之義,同有反對驕盛主張卑柔之義,同有反對縱欲好戰之義,同有以謙下爭取弱小之義,同有反對先行舉事主張后發之義。這種相同不是偶然,是《黃帝四經》對《老子》思想的自覺繼承。
但是《四經》并非原原本本地繼承《老子》的貴柔思想,而是對之進行了改造。上述《四經》與《老子》相同之處,大多也同中有異,另外《四經》還增加了《老子》所沒有的或明確反對的思想主張。
比如《老子》知足不進取,《四經》知足待時進取;《老子》純卑柔,《四經》卑柔同時正定己位;《四經》有信諾溫良恭儉正信仁愛之主張,皆《老子》所明棄;《老子》純粹反戰,《四經》主張義戰時戰;《老子》謙下小國,以小國寡民為理想,《四經》謙下小國,以王天下為目的;《老子》后而不先是不進取,《四經》后而不先是待時而取。
從《老子》到《黃帝四經》貴柔主義的變化,反映了道家學說的性質的轉變。
(一)階級基礎的轉變
《老子》是沒落奴隸主貴族利益的代表。在《老子》的時代,社會在發生重大的變革,這個變革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化,統治者的政權也在從奴隸性質向封建性質轉化。在這個過程中,奴隸主貴族階級逐漸被邊緣化。他們對自己每況愈下的處境日感不安,希望通過君主的支持而回復到已往的社會。在《老子》看來,當時的社會與已往的社會的根本區別,在于已往的時代是沒有欲望與作為的,而當下的社會是充滿欲望與作為的。充滿欲望與作為的社會,其特征《老子》用“剛強”來概括;沒有欲望與作為的社會,《老子》用“柔弱”來概括。于是貴柔主義就成了批判當前的亂世而回到已往的理想時代的政治綱領。
《黃帝四經》在繼承《老子》柔弱思想的時候,并不把柔弱理解為沒有欲望與作為,而將之理解為節制欲望,等待時機而作為,也就是肯定了欲望與作為。肯定了欲望與作為就是贊同且努力參與社會變革,這與《老子》的全盤復古主義全然不同。主張全盤復古的是沒落貴族階級,贊同社會變革的無疑是游走各國企圖實現自身價值的士階層。
這說明由《老子》到《黃帝四經》,道家的階級性質已發生根本轉變。
(二)政治主張的變化
在奴隸制性質的政權里,君主是奴隸主貴族的代表,他據以進行統治的階級基礎也是奴隸主貴族。但當社會向封建性質轉化的時候,君主漸漸成為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表,而漸漸與舊貴族疏遠。這突出表現在“士”階層的興起。諸侯國要在兼并戰爭不斷的國際環境下生存,必須不拘一格地起用招攬人才。這些才智之士在為所服務政權圖存謀強的時候,也深刻地改變了這個政權的結構與性質。因而《老子》所代表的舊貴族與才智之士的矛盾便十分突出,不可調和了。
舊貴族與才智之士的階級矛盾必然要在政治主張上體現出來。在《老子》中有鮮明的“道”與“學”的對立。《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四十八章)所謂“道”無非是舊貴族的政治主張,而才智之士的學說主張,《老子》稱之為“學”,“道”與“學”的對立反映了兩個階級的對立。《老子》對“學”進行了不遺余力地批判,這些“學”包括諸子百家的許多學派,如儒、墨、兵、法等等。
在《老子》那里,道與學勢同水火,絕無相通之理。但在《四經》這里,道與百家之學是相通的,《四經》即是擇取百家之長,將之含融在“天道”范圍之內。在《老子》看來自己學說的特性是“柔弱”,而百家之學的特性仍是“剛強”,他的貴柔主義也是反對新興階級的政治學說,宣揚本階級政治主張的一個工具。而《黃帝四經》積極吸取那些具有“剛強”特征的有為進取學說,而把“柔弱”改造成與這“剛強”相反相成的輔助力量。
這說明從《老子》到《四經》,道家的政治主張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即從柔弱無為全盤復古的政治主張轉變為任賢能名法有為進取的政治主張。這個轉變與階級基礎的轉變是相適應的。
(三)哲學理論的變化
《老子》貴柔主義的哲學依據是對立面的統一與矛盾的轉化思想。上引的經文處處體現了對立雙方的統一轉化。如“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表現了善戰善勝與不武不怒這包含著相反性質的兩方的統一。《老子》勸說統治者“下”民“后”民,因為“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則是下與上,后與先的統一轉化。
《老子》沒有解釋這種統一的原因,沒有說明這種轉化的條件。正因為矛盾雙方的統一轉化似乎是無條件、自動發生的,所以強的自然轉化為弱的,弱的自動轉化為強的,其必然的結果就是貴柔主義。
《老子》更進一步把對立面無條件的統一轉化與它的最高范疇“道”聯系到一起,所謂“反者道之動”。因為“反”必然導致重弱,所以“反者道之動”就必然導致“弱者道之用”,從此柔弱就成為道的屬性,而貴柔主義就成為一種絕對的原則。
而《四經》貴柔主義的實質是“剛不足以,柔不足寺”,反對片面地強調剛或者柔的一方。“剛不足以,柔不足寺”則是真正的辯證法思想。《四經》的辯證法固然也承認對立面的統一與轉化,但它的統一以承認對立為前提,而《老子》則傾向于混淆對立面的界線;《四經》的轉化皆強調其條件,而《老子》則忽略其條件性。
這說明從《老子》到《黃帝四經》,道家的哲學理論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從形而上學轉到了較為科學的辯證法,這個轉變與其階級基礎及政治主張的轉變仍然是相適應的。
綜上,從《老子》到《黃帝四經》,雖然傳統的說法同屬道家學派,且在思想學說中確有淵源關系,但在階級基礎、政治主張、哲學依據方面均發生了根本性質的轉變,不可不注意。正是這種轉變才使得道家在齊國稷下與漢初成為有實際影響的政治指導思想,而本色的《老子》思想實際上未被統治者采用,(注:《老子》思想由于富于空想性和復古性,常被統治者所捐棄。此種情況即便在《老子》書中已多有反映,如四十三章:“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七十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只是被改造與發揮以后才對社會政治發生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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