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晴 邵鵬
[摘? 要]文明形態理論的涵蓋面廣,理論形態復雜,但其核心概念和理論分析框架來自于文明形態史觀。20世紀初的西方文明危機是文明形態史觀產生的深刻歷史根源,作為思辨歷史哲學的集大成者,其實質是對客觀主義史學的理論反動。其中湯因比晚年思想影響巨大,全球史觀、全球學研究及生態倫理學等均是從他的思想中汲取養分。文明形態理論與社會形態理論具有諸多的共同性,但其唯心主義的理論實質難以達到唯物史觀的理論高度。借鑒文明形態理論的思想觀點,對于構建未來新的文明形態具有積極的意義。
[關鍵詞]文明形態理論;文明形態史觀;社會形態理論
[中圖分類號]D6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9)05-0024-07
一、何謂文明形態理論
在某種意義上,人類歷史是通過各種文化與文明相互交織、相互滲透或生生滅滅從而顯現出來的,是“一群偉大文化組成的戲劇”[1]39。然而,關于文化和文明的理論闡釋,卻存在著多樣化的圖景。因此,辨析與文明相關理論概念及其相互關系是十分重要的。
1.從理論形成的時間上看,西方的文明理論產生最早,它起源于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對資本主義文明的反思和批判,法國思想家伏爾泰的《風俗論》(1756年)被認為是文化或文明通史的啟蒙之作,之后蘇格蘭學者弗格森出版了《文明社會史論》(1767年)。文明形態史觀則肇端于20世紀初德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史學”,成熟于20世紀30年代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的《歷史研究》。而文明形態理論則是在文明形態史觀的影響下,西方國家和其他國家學者在借鑒“文明形態“分析框架的基礎上,立足于本國的實際創造了一些理論體系,如20世紀40年代初中國的“戰國策派”和50年代之后日本的比較文明論。
2.從概念的內涵上看,首先,文明理論的涵蓋面最廣,其次是文明形態理論,內涵最狹窄的是文明形態史觀。文明理論是指近代以來文明研究中系統化的觀點和理論的總稱,它不是某個學者或思想家提出的理論,也不是某個學術派別、思想流派提出的一組理論,而是世界范圍內涉及眾多學科的系統化理論的文明思想和觀點的總稱。文明形態史觀是指“在歷史學的研究過程中常常以宏觀的維度、運用比較分析的方法,以人類高度自律性的文化作為有機的載體,全面地考察社會發展的形態,多層面、多視角地透視世界各種自成系統的文化;探討它們興衰、演進的歷程,并企圖通過揭示其各不相同的特點,來把握人類歷史的發展的全貌并力圖詮釋其內在的規律性;其關注最核心的內容是各個民族不同文化的歷史形態。”[2]93文明形態理論則是西方和世界其他國家地區關于文明形態理論的統稱,直接起源于文明形態史觀,以“文明”形態作為分析框架,把研究視域延伸到哲學、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及人類學等領域,在社會轉型時為其所在國家和政府提出應對之策。
3.從理論實質上看,文明理論是幾乎所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關于文化與文明系統性、理論性的觀點的總稱;文明形態理論主要是現代人文社會科學中一些學科借鑒采用文明形態分析框架的理論總和;文明形態史觀則是從屬于歷史哲學的范疇。
文明理論大體上可分為近代和現代兩個階段。17世紀到19世紀是近代文明理論的出現期,其中典型的代表有霍布斯的文明演化論、盧梭的文明批判理論、弗格森的“古代文明的政治社會學研究”、基佐的文明史研究、空想社會主義文明論、孔德的實證文明論和摩爾根的文明起源論等。在東方的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福澤諭吉提出了文明進化論。20世紀是文明理論的現代階段,思想界的重點轉向關于人類文明發展的趨向問題,其中比較典型的是羅素的文明比較理論、羅伯特·路威的文明有限論、湯因比的文明形態史觀、威爾·杜蘭的整體文明史論、弗洛伊德的人的本性文明論、中國“戰國策派”、馬爾庫塞的工業文明批判論、日本的比較文明論、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等。由于文明理論內容龐雜,其中的立場、觀點及論述的重點和角度并不一致,有的甚至是相互矛盾和相互沖突的,既有對文明的客觀研究和評價,又存在文明批判論、文明頌揚或企盼論等。
文明形態史觀從屬于歷史哲學領域,其立足點在于各種文明之間的比較分析,從本土文明的立場上制定更加符合時代潮流的文化策略。斯賓格勒將人類歷史劃分為埃及、印度、巴比倫、中國、古典(希臘、羅馬)、伊斯蘭、墨西哥、西方等八種文化形態。他所謂的“文化”與湯因比提出的“文明”一詞的意思大致相同。湯因比則更為全面系統地闡發了用文明解釋歷史發展模式的理論,構建了一套卓然不群的文明理論體系,被稱為“文明形態史觀”的集大成者。“文明形態史觀”指稱湯因比歷史哲學的觀點,是對它最狹義的理解。但是,學術界也統稱斯賓格勒與湯因比的學說為“文化”或“文明”形態史觀。
鑒于此,筆者將這些直接來源于文明形態史觀的學說和理論稱之為“文明形態理論”,以區別于狹義的“文明形態史觀”和寬泛的文化與文明的學說。文明形態理論與文明理論的差異性在于,它主要是從形態學的立場出發,廣泛地應用了比較研究的方法,去尋找“那些最重要的文化規則,那些將幫助解釋最大數量的事件,在作為整體的文明發展中出現的規則”,其中最有意義的又是“那些從基本觀念和價值的發展中發現的規則”。[3]241
二、文明形態史觀產生的根源、理論實質及其影響
(一)文明形態史觀產生的根源分析
文明形態史觀是理論觀照現實的產物,其產生存在著深刻的根源。《西方的沒落》一書震撼并動搖了西方人近代以來的文化自信,開啟了對西方文明的理論反思。但湯因比不能夠完全贊同這一悲觀的結論,從而在《歷史研究》中構建了龐大的文明形態的理論體系,意在探尋歷史內在規律的基礎上找到克服西方文明危機的可能。
1.西方文明的危機是其產生的歷史背景。20世紀初西方社會轉向壟斷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激化以及迫在眉睫的世界大戰,使整個西方社會陷入到普遍焦慮的情緒和悲觀的文化氣氛中,傳統技術樂觀主義的價值體系面臨崩潰。所以,人們極度渴望以史為鑒,以尋找擺脫文化危機的根本出路,“文明形態史觀”(或“文化形態學”)正是在這種機緣的作用下脫穎而出的,正如斯賓格勒所認為的,這是“歷史危機的不可避免的外在表現”。[1]2
2.非理性主義思潮對理性主義的反動是其形成的思想基礎。近代西方文明中理性主義的思維方式占有主導地位,但自19世紀末以來,弗洛伊德、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舍勒、薩特等人的思想紛紛涌現,反映出當時非理性主義在西方社會中的全面集中爆發。文明形態史觀摒棄了客觀主義史學所謂的科學方法,大量地運用了反理性主義的直覺分析方法,歷史類比方法就是一種建立在直覺基礎上的認識方法。這一原則即是伯格森生命哲學中所謂“活生生的東西”,也就是“在諸多發現當中,有一些若究其根源的話,是靠由意識之下上升到意識之上的直覺。”[4]17
3.壟斷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是文明形態史觀形成的社會根源。“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壟斷階段”[5]659,勞資關系日益尖銳化,西方列強為爭奪世界市場和殖民地的“世界霸權”使帝國主義的戰爭不可避免。知識精英希望西方社會能夠進行重現輝煌的改革,對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學說的態度是回避的,并另辟蹊徑地把“文化”或者“文明”作為理論模式來探尋解決問題的出路。
(二)文明形態史觀的理論實質
文明形態史觀是思辨歷史哲學的集大成者,是對科學主義史學的理論反動。“科學主義”是19世紀史學的主要形式,其代表蘭克學派試圖“如實地說明歷史”,把歷史學家的工作定位于發現史料、考訂史實,建立起客觀的歷史知識,使歷史研究伸展到細致詳盡的每一個方面。但是,歷史研究的職業化趨向導致了歷史與普通大眾的現實生活相脫節。甚至20世紀30年代美國歷史學會主席卡爾·貝克爾干脆承認歷史研究對社會生活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6]299客觀主義史學解決了“歷史是否具有客觀性的質疑”,卻無法說明“歷史知識有什么用?”這也恰恰是文明形態史觀所要解決的問題。
文明形態史觀首先批判和否定的是“歐洲中心史觀”這一19世紀史學主要觀念。“歐洲中心史觀”認為世界歷史主要是歐洲的歷史,將歐洲的特殊歷史經驗泛化為世界的普遍規律,史學家著作大多是歐洲民族國家的通史、斷代史。斯賓格勒反對這種“歷史的托勒密體系”,試圖超越“古代-中古-近代”的歷史三分法。湯因比認為,“西方中心論”源于西方物質文明的世界性勝利、“歷史統一”“東方不變論”、歷史直線發展等錯覺,強調所有文明在哲學上都是等值的。所以,他們都努力超越傳統史學的基本分析單位——民族國家,諸如斯賓格勒提出的“文化”,湯因比認為,它是可以自行說明問題研究范圍的整體,即文明社會。此后,如“人類共同體”“全球”和“世界體系”等整體主義的概念成為主要分析單位。而且,斯賓格勒認為,傳統史學關于歷史階段是一種古代、中世紀和近代的直線進步的三分體系是地域性的,真正的世界歷史是一幅有機形式的相繼的圖景。湯因比也認為時間問題是相對的,人類文明史至今不足六千年,歷史的時間是多層次的和多向度的,歷史進程也存在著前進、倒退或停滯的多種可能性。
文明形態史觀在方法論上強調直觀性和主觀性,批判史學研究中所謂的純粹客觀性或科學性。客觀主義史學的宗旨就是用科學理性取代人文精神,強調“內證”與“外證”相結合的史料批判方法。它認為,支持正確,反對錯誤是人的本性,歷史研究中不可能排除道德因素,歷史學家需要的是詩人的直覺和感性,“歌白尼式的體系”和“挑戰與迎戰”法則均來自于神話的啟示。所以,歷史學必然帶有人文學科的特性,不可能成為物理學和化學那樣的一門科學,應該建構一套形而上學的模式。這無疑是對西方傳統思辨歷史哲學功能的繼承和發揚。
(三)文明形態史觀的當代影響
文明形態史觀“對于歷史進行哲學反思,乃是必要的而又重要的,而且嚴肅的史學必須使自己經歷一番嚴格的邏輯的與哲學的批判與洗練。”[7]34于是,它能夠通過對歷史的思考發掘人類自身存在的意義,并為未來社會發展定位方向,所以得到東西方的廣泛回應。其中湯因比晚年更加享有世界性的聲譽,甚至登上了美國《時代》雜志的封面,這是因為他的思想給身處困境中的人類以極大的啟示,所以,他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歷史學家、預言者、宗教家及全球學的先驅。在《展望二十一世紀》《一個歷史學家的宗教觀》《人類與大地母親》等書中,他不僅論及了由西方工業文明擴展帶來的全球性問題,而且開始從人與自然的互動角度來闡釋文明發展史,試圖通過重建價值觀來解決人類困境問題。
1.拓展了史學研究的視野,全球史觀成為當今史學理論的主要分析范式。2005年第20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中,全球史觀成為考察問題的視角,關注的重點是文明和區域之間的比較以及全球視野中的環境史與生態史。[8]27-35“全球史觀”是由英國巴勒克拉夫(1965年)在《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一書中首次明確闡述的,美國斯塔夫里阿諾斯、伊克斯、沃勒斯坦等是重要的倡導者。“全球史觀”是針對“西方中心論”而言的,要求突破傳統理解人類文明歷史發展的思想限制,闡釋世界各地區文明由彼此隔絕、交匯、融合到整體發展的過程,從而確立一種真正客觀的世界史認識體系。其中諸多論題多帶有比較文明理論的觀點,如從比較觀點看非洲歷史、全球背景下的歐洲政治文化、經濟全球化、區域經驗與全球影響、從古至今的“基督教化”、文化與認同之間的沖突等。實際上,“全球史觀是一種借用歷史哲學和歷史學已有成果的新提法,而不是解釋世界歷史的新方法,更不是一種博大周密的理論體系。除了飽學的湯因比,迄今專業史家還沒有人創立出嚴謹周詳的世界史解釋體系。以全球史觀的代表人物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史》為例,其基本解釋單位同湯因比的《歷史研究》是一樣的,即不同的文明形態。”[9]12
2.西方全球學研究的興起與濫觴。全球性問題在20世紀70年代日趨嚴重,“人類共同生存”成為重要思想主題,全球學研究隨之興起,產生各種各樣的理論,眾多的研究者把未來學、哲學、科學學、環境生態學、文化學和社會學等學科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蔚為大觀的社會思潮。其中的典型代表是羅馬俱樂部,它把復雜的全球性問題概括為自然環境惡化、生態系統失衡、人口膨脹、世界性經濟危機、南北發展不平衡、東西對抗、科技的負面效應以及全球犯罪等,并指出它們相互糾纏在一起形成“世界困局”,把解決途徑稱為“世界通解”。這些思想在湯因比與日本宗教家池田大作的對話錄中均有所涉及。
3.湯因比晚年思想中的生態倫理學意蘊。湯因比認為,全球生態問題的根源在于近代以來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價值觀,應該把人類與其他物種放到平等的地位上去考察,生物圈中毫無疑問地聯系著人類的道德觀念,“我們感覺到的和諧是確定無疑的善,而沖突是明明白白的惡。”[10]338所以,解決全球性的生態問題,需要的不是智力行為,而是倫理行為,是建立克服這種近代自我中心主義的倫理觀。這一思想影響了二戰以后的生態倫理學,形成了法國施韋茲“尊重生命”、美國利奧波德的“大地倫理學”、日本丸山竹秋的“地球倫理學”以及澳大利亞辛格的“尊重感覺的倫理學”等。他們強調自然界既具有外在價值又有其自身的內在價值,應該用道德態度來處理人和自然界的關系,平等地尊重一切生命,這樣就把人類的活動放大到了人——社會——自然這一大的坐標系之中,提供了一種全新的道德觀。
4.“文明沖突論”中的形態學烙印。冷戰結束以后,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另辟蹊徑提出了“文明沖突論”。用所謂“文明”互動關系理論對世界格局作了一次獨特的詮釋,認為“世界大家庭一詞已成為體現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利益的行動在全球得到合法的委婉集合名詞。”[11]23該理論一經提出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實際上,它的理論框架沿用的仍是泰勒、摩爾根、韋伯、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等人關于文明與文化相互關系的模式,尤其是直接借鑒了湯因比的觀點,并無學理上的創新,甚至更為落后。因為他對文明的劃分帶有更強的主觀性和隨意性,僅列舉了目前存在八種文明形態及文明差異難以消除論。湯因比的研究系統而全面,既分析文明的沖突又闡釋文明的融合。
三、現代化模式視域中的文明形態理論
學者的思想是其所處時代狀況和意識的顯現,不同類型的文明形態理論所體現出的特征是與不同國家、地區和民族的現代化模式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東西方文明形態理論的特點正是“早發內生型”和“后發外生型”兩種現代化模式的反映。
(一)早發內生型現代化模式與“內省型”文明形態理論
早發內生型現代化起源于16世紀初期英國資本主義工業生產引起的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形成了一條自下而上自然演進的模式,它的最突出特征是在自發性基礎上,相對漸進、和緩的進程使資本主義制度趨于成熟。但是,在20世紀初西方社會進入到壟斷資本主義的階段,整個社會面臨全面矛盾和危機,人們開始對工業文明的樂觀前景進行反思。所以,西方文明形態理論并非是一種純粹抽象思辨的歷史哲學,它產生于文化和文明的焦慮與危機。“20世紀的文化焦慮或文化危機是一種深刻的歷史變化,它比大規模的經濟危機、兩次世界大戰、各種戰爭沖突、體制變革與轉換更為深刻,因為它涉及到人類生存和社會運行的合法性問題。”[12]142這使得文明形態史觀具有自我反省的“內生型”特點。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第三次科技革命促進西方社會經濟巨大發展的同時,經濟危機、種族歧視、學生運動、反戰運動以及女權運動等不斷涌現,給當代西方人帶來理性毀滅感和文化失落感。同時,伴隨著資本主義工業文明擴展的“全球問題”日益嚴重。所以,這一時期文明理論既有建立在技術樂觀主義基礎上的丹尼爾·貝爾對“后工業社會”文明形態的預測,又存在著馬爾庫塞對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矛盾的“工業文明批判”理論。冷戰結束之后,世界范圍仍然存在著種種對抗和沖突。西方知識精英發現進步與落后、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民主與專制等二元對立的范式都難以進行有力的解釋。
(二)后發外生型的現代化模式與“應戰性”文明形態理論
后發外生型現代化道路的典型代表有俄國的彼得改革、日本的明治維新、土耳其共和國建立、中國的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等,這是一條通過自上而下改革的方式來解決國家發展問題的道路,是對外部現代性刺激的一種有意識的積極應戰。由于在這些國家內部缺少現代性因素積累的基礎,又要在短時間內走完發達國家幾百年走過的歷程,難以避免地會形成現代化過程中一系列的“兩難窘境”。這些國家中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性質是相異的,不可避免地會引起文化摩擦或沖突,傳統文化遭到破壞,并給社會帶來一系列的解體和混亂。所以,這些國家的思想家們提出的文明形態理論具有典型的“應戰型”特征。
1.丹尼列夫斯基的“文化歷史類型說”是基于對俄國命運的深刻思考。克里木戰爭使俄國人看到了自身的落后,186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開始改革農奴制,關于俄羅斯命運獨特性及未來道路選擇的討論也迅速激化。同時,一部分知識精英也認識到,西歐先進的技術文明也帶來了日益增長的精神危機,盲目地崇拜西歐文明是錯誤的和危險的。于是,他在《俄國與歐洲》一書中運用文化學的視角對兩者的關系進行了深刻的歷史考察。
2.日本的“比較文明論”是對傳統文化痛定思痛的結果。19世紀50年代,日本閉鎖的國門被美國軍艦打開,舊有的思想和秩序面臨著崩潰,有識之士開始對傳統文化進行反思。福澤渝吉的《文明論概略》應運而生,提出了“脫亞入歐”的思想。此后,西田幾多郎、岡倉天心及飯冢浩二等運用文化形態的理論進行比較研究。尤其是二戰后,比較文明論已經形成思潮,一些學者試圖擺脫西方文化的控制,致力于尋找自身文化的立場和觀點來解決社會問題,其中的代表性是梅棹忠夫的“文明的生態史觀”、伊東俊太郎的“比較文明論”以及中村元的“比較思想論”等。
3.救亡圖存——中國“戰國策派”文明形態論面臨的時代主題。日本全面侵華之后,民族存亡的主題再次尖銳地凸現出來,20世紀40年代的“戰國策派”扛起了民族救亡和文化重建的雙重重擔,林同濟和雷海宗等人開始翻譯和介紹湯因比的著作和思想,并以文明形態史觀為理論基礎發表一系列論著。陳銓也斷喝中國人要改變從前滿足、懶惰、懦弱、虛偽、安靜的習慣,全盤照搬西洋文明,重樹新的人生觀并激發抗爭心理。
四、文明形態理論與社會形態理論比較研究
20世紀80年代,文明形態史觀重新傳入中國并得以勃興,其解釋框架影響到社會科學領域研究范式的轉換。雖然文明形態史觀中的一些思想不乏洞見,但卻帶有明顯的唯心主義的模糊神秘色彩。社會形態理論是唯物史觀的基礎性組成部分,其基本內涵是:“生產關系總和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并且是構成一個處于一定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社會,具有獨特特征的社會。”[13]940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社會形態理論超越了思辨的歷史哲學,成為探索人類自身發展奧秘的實證科學。
(一)兩種理論的共同之處
1.人道主義思想的出發點。馬克思恩格斯考察人類社會發展的最終目的是,在遵循歷史發展規律的基礎上,不斷揚棄資本主義文明形態中人的“異化”現象,從而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文明形態史觀的重要特征就是努力賦予歷史研究人文主義價值,使其具有人道主義因素。對于斯賓格勒而言,頭等重要的問題是西方文明沒落衰亡的命運。湯因比則不甘心于此,試圖用英國的經驗主義來取代斯賓格勒的先驗論,從而找到解決文明危機的途徑,而且他晚年對全球性問題考察的落腳點是全人類的困境問題。
2.超越民族國家的宏偉敘事。唯物史觀闡釋的是人類歷史及文明起源、生長和發展的總體形態,“五種社會形態”和“三種社會形態”理論均是如此。“世界歷史”理論更是立足于全球的視角,把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擴張等重大歷史事件真正放置于整體的過程中來考察。文明形態史觀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以“文明”為單位的宏偉敘事。斯賓格勒的理論中充滿了對“歐洲文明中心論”前途不祥的預感和恐懼。湯因比則把世界上的各種文明都視為“平行”的,在價值上是平等的,反對“西方文明統一論”。
3.文明比較的研究方法。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不同國家、民族文明狀態的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的全方位比較,來揭示文明的多樣性及其發展趨勢,所以,他們不僅將處在同一形態的文明的一般屬性與特殊屬性進行比較,而且將外在表現形式類似的文明與其實質內容進行比較對照。例如,馬克思晚年提出了東方社會有可能走不同于西歐資本主義特殊道路的著名論斷。斯賓格勒的歷史形態學,就是通過對比考察八種文化得出的關于文化興盛衰亡的一般性規律。湯因比更將文明比較的范圍擴大到二十多個,更為全面地將比較方法應用在文明形態的比較當中。
(二)兩種理論的本質差異
1.理論實質的根本不同。唯物史觀認為,人類歷史發展具有客觀必然性,社會形態的更替是生產過程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表現形式。馬克思用“實踐”范疇來闡釋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因,社會基本矛盾決定整個社會的面貌和歷史發展的趨勢。文明形態史觀中諸多的觀點難以經受推敲和檢驗,并具有內在的理論矛盾。斯賓格勒把文化比擬成生命有機體的方法早在古希臘的歷史學家那里就已經運用了,并非是現代性的。湯因比特別推崇直覺的方法,強調“挑戰與應戰”法則來自于神話,并把歷史發展的源泉和動力歸結為宗教。
2.關于落實人道主義解決路徑的差異。馬克思恩格斯的人道主義思想是建立在唯物史觀科學理性基礎之上的,是與社會制度分析結合在一起,從而找到共產主義這一實現人類解放的途徑。文明形態史觀主要是在道德層面上批判西方文明對人的“異化”,甚至帶有宗教的色彩。斯賓格勒認為“歷史研究者同真正的科學的關系越是疏遠,他的歷史學反而越是出色。”[1]154湯因比的立足點在于價值判斷指導事實判斷,尤其是他晚年試圖重建宗教型價值觀,這無疑是向中世紀的回歸。
3.研究方法上的巨大差異。社會形態理論在研究中運用了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系統研究、經濟分析、階級分析法和歷史比較等多種方法,所以,在理論的深刻性上超越了純粹的文明比較法。在方法論的層面上,文明形態史觀的基本內容是文明過程論和文明比較論。前者旨在說明文明的內在性、獨立性和運動過程的規律性,后者則考察文明之間的聯系及其性質,目的在于構建一種總體的世界史觀。而且文明形態劃分法多缺乏科學實證的抽象原則,主觀隨意性過大。
五、重新審視人類社會,構建未來新的文明形態
冷戰結束以后,全球化的發展使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和碰撞日益頻繁,全球性問題也成為時刻懸掛在人類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因此,如何超越現有西方工業文明的弊端,構建未來的新型文明形態成為人類迫切需要解決的課題。
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歷史發展中是一個從和諧到不和諧再到和諧的演變進程。原始社會中自然與人沒有真正分化,農業文明則初現了兩者不和諧的端倪,近代西方工業文明凸顯工具理性而喪失價值理性,其生產方式導致了人與自然矛盾的尖銳化。那么,未來文明形態必須要“揚棄”這一點,實現人與自然、社會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和諧。文明形態理論無法合理解決這一問題,只有從社會形態理論出發才能把握人類文明的內在矛盾和發展規律,在實踐的基礎上建構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辯證統一,從而構建新型的和諧文明形態。
21世紀以來的世界文化愈來愈顯示出“和而不同”的特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諧文明作為古老中華文明的傳承和創新,越來越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東方文明是義理性的,具有天然的包容性,尤其是中國的“天人合一”“萬物一體論”等思想有利于克服現代科技進步產生的負面影響。也就是說,“在現時,東方需要物質方面的進步,西方需要精神方面的進步,……這種互相交換是不可缺少的。”[14]43-44這一文明形態經過中國共產黨幾代領導集體的努力,形成了物質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會文明和生態文明“五位一體”的理論體系。它以社會和諧與人的全面發展為根本目標和價值訴求,真正實現了物的尺度與人的尺度的和諧,最終達到必然與自由的統一。可以說,這不僅是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一致的,而且符合人類社會的發展趨勢,必將為人類文明的進步做出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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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桂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