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華夏文明傳播的現代困境

鐘海連

【內容摘要】近年來，學界圍繞“華夏文明傳播”的諸多問題展開熱烈討論。一方面，這源于華夏文明自身所具有的歷久彌新的巨大魅力;另一方面，信息時代里，傳播學對于各個學科、各個領域的涉足，正引起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重視與思考。在廣泛閱讀整理先賢時彥真知灼見基礎之上，本文結合華夏文明的特質，集中思考了其面臨的“理”與“相”的困境;進而指出，科學傳承、平等對話是走出其困境的可行途徑。

【關鍵詞】華夏文明;傳播;傳播學;困境;思考

泱泱中華，文明古國。黨的十八大以來，在國家的大力支持和倡導下，中華大地涌現學習、研究、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新熱潮。特別是隨著現代傳播技術的快速發展，人們走出了信息傳播的不對稱時期，自主性、開放性、交互性成為現代人類文明傳播的新特點，五千年古老的華夏文明傳播也由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但在這看似“傳播無礙”的新時代，華夏文明傳播依然面臨諸多困境，學界、業界為此展開熱烈討論，甚至爭論不休。

一、華夏文明傳播的兩大困境

通觀討論中的各方觀點，關于華夏文明的現代傳播，其面臨的困境有“理”與“相”之分。首先是華夏文明現代傳播的困境之“相”，要言之，不外乎“為何”“何為”“如何”等維度，分別涉及華夏文明現代傳播的目標定位、價值意義和有效路徑。其一，“為何”之困。如華夏文明為農耕文明，它適合工業或者后工業社會嗎？其跨時空的傳播價值何在？其二，“何為”之困。華夏文明如有現代傳播的價值與意義，傳什么？道乎？理乎？文乎？術乎？其三，“如何”之困。五千年華夏文明浩瀚無涯，如何創造性傳承發展？從何入手？其次是華夏文明現代傳播的困境之“理”，而這一困境又分為兩個層面，一是支撐華夏文明傳播的理論基礎——華夏傳播學這一學科是否成立？其學科使命何在？二是科學無國界，所謂傳播學的本土化及華夏傳播學理論的研究和建構有實際意義嗎？

如果說走出華夏文明傳播的現代困境之“相”是實踐問題，那么，走出華夏文明傳播的現代困境之“理”則是更深層次的基礎性問題，有必要對此作一番厘清。只有有了清晰的理論認識和指導，走出華夏文明傳播的現代困境之路才會有明確的方向。而解決此一難題的思路，正如孟子所提倡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孟子·離婁上》），還得從華夏文明自身去尋找歷史智慧的啟迪。

二、傳播華夏文明要緊緊把握其獨特的人文精神

眾所周知，華夏文明是世界歷史上少有的未曾中斷過的人類文明體系，這個事實本身就足以說明華夏文明有著跨時空的傳播價值和傳播生命力，否則很難解釋其歷久彌新的原因。但我們在新時代如何傳播這一歷史悠久的文明成果，以及如何以創造性傳承發展為目標展開傳播實踐呢？結合個人學習研究中華文化的體會，筆者認為，應當緊緊抓住華夏文明的“人文精神”這個關鍵，并由此入手。因為每一種文明都是內容豐富、結構復雜的體系，而“人文精神”則是貫穿體系的生命線，不同文明的這根生命線有著不同的特色成分，把握了“人文精神”就把握了文明的生命力。

然而，華夏文明的“人文精神”是什么？能否概而言之？這是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在此筆者談談個人的思考和主要觀點。

綜觀歷史，文化是人類脫離動物生存狀態而走向文明的獨特標志，有了文化，人區別于動物的德性才得以彰顯。按照《易經·系辭傳》的解釋，“物相雜曰文”，然而，“物不可以茍合”（《序卦傳》），故《易經》有“賁”卦以及孔子對賁卦的卦義、卦象作釋讀的《彖》《象》，此三者共同構成“賁”卦的思想體系。它從天地人相通的角度對何為“文”作了深刻的闡述，提出了“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深刻思想。句中“文明以止”的“止”字，一直未得到我們的注意和重視。《大學》提出，人類的行為應歸依于五個“止”：“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父止于慈，為人子止于孝，與國人交止于信。”只有做到這五個“止”，人類的生存發展行為才能稱得上“文”，也只有做到這五個“止”，人類才能走向光明的未來，這是“文明”兩字連用的本義。孟子的“幾希”論與此一脈相承，“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因此，所謂“人文”就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行為表現及在相應道德規則指導下創造的物質成果和精神成果，其精華則是“禮”。《禮記·曲禮》言，“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荀子也說，“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荀子·修身》）。

如果說在華夏文明體系中，“人文”是指如上所言的人類之所以異于禽獸而應當依止的“禮”（五個“止”），也就是人與人“不可茍合”而應當遵循的秩序，其重要性達到了關乎人類生死存亡的程度，故孔子言“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則死，得之則生”（《禮記·禮運》）。孔子曾試圖通過觀杞、宋兩國的舊典遺俗而求二代先王之禮，但因舊典文獻不足而無法完全見其原貌，發出“杞、宋不足征”的遺憾之嘆（參見《禮記·禮運》）。然值得欣慰的是，作為群經之首的《易經》有“觀”卦，從另一角度闡述“觀乎人文”之“觀”法，可助我們理解作為華夏文明之標識的“禮”的內涵，且其思想之深刻，至今仍有重要的啟發作用。

《易經》“觀”卦之大義，闡述的是通過上觀祭祀宗廟呈現出來的禮儀之美而心生信敬之情，轉而下觀民風而以禮感化萬民，達至天下服的光輝盛治。《易經》觀卦卦辭曰：“觀，盥而不薦，有孚颙若。”何為觀？朱熹《周易本義》言：“觀者有以示人，而為人所仰者。”孔穎達認為，人類各種行為中最可觀的是“王者道德之美”（《周易正義》），在觀仰王者的道德之美的過程中，可以使人受到感化并達到教化天下的效果，“觀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禮俗”（程頤《周易程氏傳》）。故“觀”卦主要講觀仰之道，其《彖》曰：“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下觀而化也……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象》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王者省視萬方，示民以教，使百姓有所觀仰而順從教化。如果從傳播角度來理解觀卦，此卦提出了文明傳播的主體——圣人（先王）;提出了傳播主體的修養要求——中正;提出了文明傳播的方法——觀;提出了文明傳播的對象——天下萬民;提出了文明傳播的媒介——祭祀禮儀（即觀卦卦辭所說的“盥”“薦”）;提出了文明傳播的目標——觀民設教;提出了文明傳播的內容——王者道德之美，其外在表現就是禮（《禮記》言“道德仁義，非禮不成”）。“觀”作為華夏文明傳播的重要范疇，它對文明傳播的主要命題都有涉及。由此可見，通過“觀”禮而體會華夏文明的道德之美和化育天下之功，進而把握華夏文明的人文精神，這是觀卦給予我們的重要啟迪。

從《易經》的賁卦和觀卦對人文、文化、文明的解讀可以看出，華夏文明的核心內容是以禮為外在表現、以道德之美為主要內涵的人文精神，通過觀仰（傳播）它而達成化民、化天下之目的。《易經》對華夏文明的標識性內涵的“觀仰”，與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十年》將“華夏”解釋為“夏，大也。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二者若合符契。

更為重要的是，觀卦和賁卦啟示我們，在當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得到全球有識之士的積極響應之背景下，古老的華夏文明的現代傳播價值，就在于其“可為天下服”的道德之美，其表達形式就是自古至今受到其他文明稱譽的“禮”，這是泱泱華夏被世界稱為“文明古國，禮儀之邦”的原由所在。《易經》賁卦和觀卦對“文明”內涵的闡述和關于文明傳播的原創性思想，不但有力地證明了華夏文明的跨時空傳播價值，并對新時代華夏文明如何傳播、傳播什么也作出了很好的啟示性回答，這就是：從傳播華夏文明以禮為表現、以道德之美為內核的人文精神入手，用符合新時代接受形式的傳播手段加以創造性傳承和創新性發展。

三、傳播華夏文明要有學科理論的指導

關于華夏傳播學這一門學科能否成立、華夏傳播研究是否有學術價值或實際意義的問題，學界討論熱烈但觀點不一甚至相反、相對。從推進華夏傳播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進展出發，首先要放下學術優劣、真偽之爭辯。在理性對待不同學術、文化之異同方面，華夏古典哲學名著《莊子》關于道與術的區別之睿智態度值得我們借鑒。其《天下》篇言：“天下之治方術者，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天下大亂，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偏，一曲之士也。”“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春秋戰國時期“道”已為天下一曲之士所裂，何況學科林立、理論層出不窮的今日，無論哪一門具體科學，皆為術而非道。傳播學亦如此，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一樣，皆為術也，非道也。同為術的層面，只要有社會需求、時代所需，且能成一家之言，皆當以平等心相待。何況《莊子·天下》同時也指出，“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雖然術非道，然術中有道，術可弘道。既然“道”無處不在，當然華夏傳播學中有“道”，“道”亦可通過華夏文明傳播而彰顯。因此，傳播學本身完全可以根據不同的術的需要細分，形成更為具體的學科分支，如華夏傳播學。正如謝清果教授所指出的：“華夏傳播學的使命正在于整理中國傳統的傳播理念、傳播理論、傳播制度，這不僅是理解當下中國諸社會現象的重要依據，也是反思中國傳統，構建未來和諧社會所需要的傳播資源;還是豐富世界傳播理論的必由之路。基于此，華夏傳播學是華夏傳播研究的終極指向，是在對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傳播活動和傳播觀念進行發掘、整理、研究和揚棄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能夠闡釋和推進中華文明可持續發展的傳播機制、機理和思想方法的學說。”①

此外，科學研究雖無國界之分，科學研究成果也有一定的普適性，但科學研究也需要開展中外、東西方的對話交流與互鑒。畢竟，不同國度、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科學研究者總會多少帶上各自的標識文化印記，在研究中或多或少有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差異，特別是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更是如此。從歷史經驗看，傳播學源于西方，但傳播學進入中國后的本土化過程不可避免，如佛教源于印度，流布中國后很快就走上中國化進程并產生諸如天臺宗、凈土宗、禪宗等中國化佛教宗派。任何一種外來的學術、文化只有本土化方能有長久的生命力和傳播力。因此，可以預見，作為傳播學本土化重要成果的華夏傳播學，不但將為傳播學的發展貢獻華夏文明的思想智慧和理論成果，而且，這也是中國傳播學科研工作者的使命和責任。“傳播研究的本土化應當是一個多元化的學術自覺，它總體來說可以被形容為中國學者在與西方學術對話過程中的那種批判意識。這種學術自覺恐怕是不能被丟棄的，它決定了我們這些非主流學術話語國學者的獨特研究立場。它可以警醒我們不要落入西方話語霸權的圈套，要將學術研究與本土問題的復雜性和鮮活性緊密結合起來。”②早在1988年，75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巴黎發表了如下宣言：“如果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到2500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從人類歷史的、理性的角度審視華夏傳播，其理論研究價值和傳播實踐的意義，在新時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中將日益彰顯。

最后，簡析華夏傳播學的理論構建和華夏文明傳播實踐之間的關系，及辯證處理二者之關系以走出華夏文明傳播現代困境之“理”與“相”的問題。如果說華夏文明傳播的學術研究和學科建立為“理”，華夏文明傳播的具體實踐為“事”，按照中國傳統哲學“理在事中、理事圓融”的思維方式，“理”與“事”兩者之間是圓融無礙的關系，明代哲學家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思想亦與之有異曲同工之處。因此，若要從“理”與“事”（相）兩個層面同時走出華夏文明傳播的現代困境，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具有方法論的意義。王陽明認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圣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傳習錄上·陸澄錄》）。“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傳習錄上·徐愛錄》）。“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華夏傳播學與華夏文明傳播實踐是同體殊相的關系，不可分開對待;華夏文明傳播的理論研究工夫做得真切篤實本身就是傳播實踐，傳播實踐做得明覺精察也是傳播學理論的新認知，兩者在時空、邏輯上本無先后次序之別。若能作如是觀，則關于華夏傳播學的學術優劣、真偽之爭，以及理論與實踐先后次第之辨，皆可以止息矣。依此華夏文明自身的方法論，則華夏文明傳播將走出當下諸般困境，進入《易經》所揭示的“生生不息”之光明前景。

注釋：

①謝清果：《2011-2016：華夏傳播研究的使命、進展及其展望》，《國際新聞界》2017年第1期。

②胡翼青：《傳播研究本土化路徑的迷失》，《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

（作者系華夏傳播研究會副會長、《中華文化與傳播研究》主編）

【特約編輯：劉 原;責任編輯：韓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