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讀老子的《道德經》,其收尾句“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再次引起我深思。我聯想到目前教育中的一些亂象,實際都與“為而不爭”背道而馳。老子為何強調“為而不爭”呢?他不是一直主張“無為”嗎?“為而不爭”與“無為”之間是共存共生、相得益彰,還是意義相悖、互相矛盾?“為而不爭”和當下的教育又存在著哪些意義關聯?
探究這些問題時,需要先研究老子的“無為”。從古至今,“無為”從來都不是什么事也不做;“無為”也不是充滿詩意的靜候花開;“無為”的本質只是勿妄為,是建立在順乎規律前提下的合禮、合理、適度之“為”。
春秋以及其后的亂世之中,“無為”于國于己均不失為一劑獲取安寧的良藥。對個人而言,“無為”可消解非分之想,讓渴望建功立業之人息了過于強烈的雄心壯志,如此便可少一些紛爭,多一些安寧。對國家而言,“無為”可化解窮兵黷武,平息霸業思想,促進人民休養生息,使天下之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最終實現法令制度的自治自洽。
當下教育中,“無為”好似“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赤貧者,無人問津。人人渴望“有為”,為了這“有為”,人們推崇并習慣于“爭”:生命尚在母腹之中時,有人要加強營養,力爭生出一個最強壯的嬰兒;有人要加強胎教,爭取產下一個神童。數不清的人恨不能把生命成長中的每一分鐘都視作人生的起跑線,然后以“不輸在起跑線上”的名義,調動一切力量,去爭一個遙遙領先的位置。
等孩子走進了校園開始讀書,“爭”就又上了一個臺階。首先家長要讓孩子爭取進名校,為了進名校,家長爭購學區房,孩子爭好成績。一切都落實了,孩子又要爭考試排名,爭文體才藝,爭班級干部,爭班級座位,爭老師的重視度……
無止境的爭伴隨著的大多卻是“妄為”:幼兒園課程小學化,小學課程中學化;你家孩子上一個輔導班,我家孩子便上兩個;你家孩子每天做四個小時的作業,我家孩子每天便做六個小時;你家孩子考了個圍棋初段,我家孩子就要考個鋼琴十級……在無止無休的妄為中,孩子的時間被大量消耗,興趣被逐步扼殺,個性被日漸消減。最終,大量的孩子成長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面對無止無休的“爭”與“為”,“無為”便成了稀世珍寶。“無為”不是不做事,只是不揠苗助長。
上述內容還只是個體層面上的“爭”與“為”,倘若我們將視線轉入團體層面,比如一所學校、一個行政區域,則“爭”與“為”同樣是泛濫成災。
從學校層面而言,教師與教師之間要“爭”:同一學科之間,要爭平均分,要爭貢獻率,爭匹配度,爭所謂的有效人數。班級與班級之間要“爭”:爭出勤率、達標率,爭文明班級榮譽,爭集體活動的獲獎。學校與學校之間也要“爭”:爭創文明單位,爭各種考核中的優秀,爭辦學經費的投入與追加,爭社會的美譽度……
從行政區域層面而言,行政區域與區域之間同樣“爭無止境”。行政區域與區域之間早些年爭本科上線人數,近幾年則升級為爭一本上線人數,爭211、985大學的上線人數,爭清華北大的錄取絕對人數。爭了絕對人數之后,有人又別出心裁,要爭萬人升學率。為了在這些競爭中不落下風,不少行政區域運用行政力量直接干預學校的教育教學,層層下達指標,通過往內部不斷施壓,讓區域內部的所有學校甚至所有教師都投入到這樣的競爭狀態中。為了達成目標,有的區域還制定淘汰機制,把不愿競爭、不善于競爭者直接淘汰出局。
這樣的“爭”與“為”又帶來了什么呢?某年冬日,我乘夜間的火車到某地去做講座,早晨6:00到達承辦活動的學校時,眼前燈火通明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大地還在沉睡,路燈也眨著疲乏的眼,但每一個教室都坐滿了上早自習的學生。我向陪同的老師打聽是否所有的學生都住校,老師回答說,學校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住宿生,另有三分之一的走讀生。我估計這些走讀學生每天22:00才下晚自習,23:00后才能睡覺,但是第二天凌晨四點多鐘便得起床。
學生真的需要如此辛勞嗎?問遍全國的高中學校,這個問題的答案估計都差不多:沒辦法,被逼的,如果其他學校都這樣做,自己學校不抓緊,家長和社會就不滿意。于是,所謂的“劇場效應”經由無數個學校的推波助瀾,便理所當然了。學校只有這樣去做,才能贏得認同。
但是,大學尤其是重點大學每年的招生人數一般不會有較大變化,無論教師順應規律去教學,還是“飲鴆止渴”式去教學,每年進入大學的還是那么多人。兩種教學方式的差別只在于要么是張三搶到了好門票,要么是李四搶到了好座位。
如果我們的教育也奉行老子的“圣人之道”,以“為而不爭”為教育教學的根本,那么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象呢?
在《子路、冉有、公西華侍坐章》中,曾點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無比美妙的教育景象:“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在這幅動態感極強的畫面中,人與自然親近,心與天地契合,這種狀態令我心馳神往。我想如果每一個地域中的行政力量,每一所學校,每一位老師,每一個家長與學生都能本著“為而不爭”的人生觀對待教育,那我們的教育又何必“眼睛一睜,忙到熄燈”?
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人生于世,先要知道哪些東西不能做,然后才可以集中精力去完成那些可以做或者應該做的事。那些不能做的,既不必“為”,更不必“爭”。
教育教學過程中,哪些事情不能做?我以為至少可以歸納為下述七條:
1.不利于學生身心健康發展的事情不可為。比如,在身體發育的黃金時期,卻以“生前何必貪睡,死后自會長眠”為毒雞湯,強行給學生洗腦,鼓勵他們消耗過多休息時間換取好的考試成績。
2.不利于健全人格的事情不可為。比如,一味宣揚“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辛苦三年,幸福一生”等錯誤價值觀,致使多數學生考取大學后便自我放縱,沉溺于游戲或談戀愛。
3.不遵循教育教學規律的事情不可為。比如,高考不考的便不教,與考試無直接關聯的書便不許學生閱讀,無限延長學生的在校學習時間等。
4.不符合國家長遠發展需要的事情不可為。比如,為了在高考中擁有更高的升學率,“鼓勵”學生盡量不要選擇物理、化學等科目作為高考科目,引導學生走捷徑。
5.不顧及學生綜合發展,只強化局部力量的事情不能為。比如,只以考試成績論英雄,一味強化文化課考試,把研究性學習、校本課程視為點綴之物。
6.不尊重教師的合理價值訴求的事情不能為。比如,隨意延長教師的工作時間,不經過教師同意便隨意安排節假日補課,強行推行末位淘汰制等。
7.弄虛作假的事情不能為。比如,組織學生參加某些行業測評考核,要求學生只能依照提供的答案作答。再如,為應對上級機構的教學督導,學校搞兩套課表和兩套作息時間表應付檢查。
與這七個“不可為”相對應的,自然就有七種“可為”。每一種“可為”,又都必然建立在“不爭”的前提之下。
……
行筆至此,我抬眼看見教室后面黑板上方的一個橫幅:“若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雞;最無益,莫過一日曝十日寒。”教育關乎成長,成長需要等待。對于每一位教育者或者關注教育的人,為可為之為,不爭私利之爭,順應時代發展的需要,順應學生身心成長的需要,才能真正達成教育的“圣人之道”。
(劉祥,正高級教師、江蘇省特級教師、江蘇省教學名師,“長三角”教育科研優秀個人,“三度語文”首倡者和踐行者。在《人民教育》等期刊上發表教育教學類文章八百余篇,出版《有滋有味教語文》《語文教師的八節必修課》《追尋語文的“三度”》等專著。)
(責任編輯:徐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