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開洪 伏治云
〔摘要〕 在審判中心主義視域下,圍繞重新塑造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的控偵、控審和控辯關系,結合檢察權在我國司法體制中的職權定位與應有內涵,檢察機關需對刑事檢察權力運行機制進行結構調整和對刑事檢察監督予以功能轉型。在結構調整上,需構建更為民主、透明的辦案參與機制,讓更多的訴訟主體有效表達訴求,并適度引入動態的案件調查機制,提升檢察機關審查案件的司法屬性。在功能轉型上,需完善律師意見聽取和有關投訴處理機制,以突出親歷性更強的動態性監督,實現內部與外部監督的對接,強化監督效果,提升刑事檢察監督的公信力。
〔關鍵詞〕 檢察權;司法性;檢察監督
〔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0694(2019)03-0102-07
一、引言
長期以來,我國檢察權的屬性及特征在學術界與實務界中存在較大分歧。檢察權是屬于法律監督權、司法權、行政權、行政司法權等范疇,還是兼具監督、司法、行政的三重屬性,上述種種定性,不一而足。〔1〕對檢察權定性存在著這些問題和爭議,主要原因在于兩個方面:一是我們經常使用西方的司法制度標準來衡量我國的檢察制度,但西方的司法制度是建立在其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基礎之上,這與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下的司法理念和制度有著根本不同。如果用西方的司法理論來解釋我國的檢察制度,從而得出檢察權屬于司法權的結論,顯然是不符合我國國情的。二是根據自身的實踐經驗和預設答案來對我國檢察制度以及檢察權性質進行定性回答,如根據檢察機關的職權職責內容,特別是檢察一體的權力運行機制得出檢察權屬于行政權的答案,這也屬于以偏概全。客觀而言,我國的檢察制度和檢察權內涵既不能用西方的概念去簡單地推導出其屬于司法權的范疇,也不能僅從現實的部分表象出發就認為檢察權屬于行政權的范疇。為此,有必要回到我國自身的政治及司法語境中,通過全面分析檢察制度的產生、發展以及具有中國特色的司法歷史來給檢察權一個客觀準確的定義,尤其是當前我國正處于司法體制改革的進程之中,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制度改革或許能夠給我們探索檢察權的性質、特征給予一個特別的視角。沿著這個視角,我們可以重新審視檢察權在我國整個司法體制中應有的位置與內涵。
二、對我國檢察權性質的二元性追問:行政性抑或司法性
我國的檢察權并不是內生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基體,它是近代以來中國不斷學習和借鑒西方法律制度的結果,同時還有它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和我國獨特的歷史淵源。因此,我國檢察制度改革未有現成的成熟經驗可供參照。從清末立憲進行法制改革開始,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廢除維護舊體制的法制框架建立新的法律制度,以及到后來開展的諸多法制改革,無一不是和當時的形勢背景息息相關。就檢察制度和檢察權而言,今后的檢察制度將進行怎樣的改革,檢察權向哪個方向發展,都需要在厘清、探析我國近代檢察權發展軌跡的基礎上來展開。我們如何在中國的司法語境中準確地理解檢察權內涵,當下的檢察制度需要進行怎樣的自我完善,這些都是我們面臨的重大課題。〔2〕
在傳統線性刑事訴訟體制結構下,“偵查中心主義”是刑事司法中一個現實而沉重的話題。以往我國刑事司法的過程通常被形象地描述為“公安機關做飯、檢察機關端飯、審判機關吃飯”的模式化流程。在這種體制下,檢察機關淪為“端飯者”,一個“端”字形象地表明其本身的主動性、能動性、創造性均受到嚴重制約。檢察機關以及檢察職能在整個刑事司法體系當中的定位不夠清晰,往往是重打擊犯罪、輕保護人權,重公、檢、法三機關的相互配合而輕相互監督制約。刑事檢察職能的發揮很大程度上都被遮掩于“偵查中心主義”的行政性訴訟體制之中,其自身的司法與監督屬性難以得到有效彰顯。這主要體現在檢察機關延續于公安機關的刑事追訴慣性,與公安機關和審判機關共同形成打擊刑事犯罪的合力。但三方在打擊犯罪中,各自的分工有所不同,側重點也不盡相同,檢察機關主要是發揮司法審查把關作用,其本質上是一種對犯罪事實與證據的認定與判斷。如檢察機關審查案件事實和相關證據并適用法律,按照法定標準批準逮捕或提起公訴。雖然,檢察機關在審查逮捕和審查起訴中發揮了一定的證據和事實把關作用,具有比較強的司法性特征。但從外部環境看,檢察機關在“偵查中心主義”的引導下,遵循著追訴慣性,與偵查機關形成了打擊犯罪的行政化合力。此外,過去檢察機關在作出司法裁判的過程中,采取了“三級審批”的行政化辦案模式,這是一種承辦人辦案、領導審批的辦案模式,辦案主體與審批主體實際上是相互分離的,其本質是司法辦案的集體負責制,具有濃厚的行政化辦案色彩。因此,曾有許多學者認為檢察職能是兼具司法性與行政性的復合型特征,這就是對傳統檢察權的二元性定義。
三、傳統刑事訴訟體制下檢察職能存在的主要問題
由于受偵查中心主義、案卷中心主義等現實因素的影響制約,加之庭審虛化問題又長期困擾著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在這種背景下的檢察機關履行刑事檢察職能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1.司法理念保守
檢察機關總體上仍然是遵循著傳統型的打擊犯罪、指控犯罪至上的理念,將打擊犯罪、指控犯罪作為自身的首要任務和立足之本,在刑事追訴慣性的影響下,未能真正樹立起守護公平正義、堅持無罪推定、程序正義、證據裁判、人權保障為核心價值的刑事司法理念。在傳統司法理念的指導下,檢察機關存在著重實體、輕程序,重打擊犯罪、輕保護人權的傾向,對公安機關非法取證等違法偵查行為把關不嚴,致使一些刑事案件“帶病”逮捕、“帶病”公訴,甚至于造成冤假錯案。
2.案件審查形式主義特征明顯
檢察機關在履行刑事檢察職能過程中,主要采取以案卷或筆錄為中心的“書桌審查模式”,審查的形式主義特征十分明顯。一方面,檢察機關對公安機關偵查行為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審查不足。檢察機關主要通過公安機關移送的案卷進行實體和程序審查,在審查證據方面主要局限于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所作供述和辯解、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以及公安機關收集的書證和物證等。對于這些證據的取得是否合法,內容有無遺漏,犯罪嫌疑人對這些證據的態度如何,是否為誠心供述認罪等都未足夠重視。當這些證據被移送到法院,在庭審中舉證、質證時,被告人“突然襲擊”式地提出不同意見或做出相反供述,甚至提出非法證據排除,易使檢察機關陷入被動應對的境地,影響公訴效果和庭審質量。另一方面,相關訴訟參與機制構建不力。檢察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中主要體現為一種線性的或流水式的批捕、起訴,重心在于“定事”和“定罪”,以職權行使為主,過分注重于公、檢、法之間的相互配合,往往是配合有余、制約不足,致使嫌疑人和被害人的司法權益得不到全面而充分地保護。因訴訟參與人的參與度不足,檢察機關審查案件存在封閉性,辦案的公正性無法由訴訟參與人有效參與來共同保障。
3.刑事檢察監督效能薄弱
(1)刑事訴訟檢察監督機制不完善。從刑事訴訟監督程序上看,現行的刑事訴訟檢察監督機制存在一定的缺陷,制約了檢察機關充分發揮刑事訴訟監督職能。檢察機關監督的具體程序設計過于簡單,大部分只有原則性和授權性規定,同時對監督權的履行缺乏較為精細化、科學化的程序保障。在程序啟動上,是以檢察機關內部主動發現訴訟違法行為,并啟動訴訟監督程序為主。但由于檢察機關難以滲透至訴訟的各個細微過程,一直以來都缺乏開放的外部監督線索收集工作機制,比如當事人對案件辦理過程提出異議,律師針對違法行為出具法律意見,人民監督員發現訴訟違法行為等方面,都沒有被納入檢察機關訴訟監督的線索受理中,使得檢察機關難以有效發現刑事訴訟中的違法行為。
(2)刑事訴訟檢察監督缺乏獨立性。從監督結構和體系上看,檢察機關原先的刑事訴訟監督職能主要是圍繞檢察機關批準逮捕、公訴等內部職能而次第展開。但是批準逮捕和公訴職能運行機制存在行政化、縱向化、封閉化等特點,檢察機關過去開展的訴訟監督活動是依附于訴訟行為本身,難以獨立自主地來展開。一方面體現為訴訟監督主體與訴訟辦案主體多數均為同一人,其弊端是訴訟監督行為難以超脫于訴訟行為而進行客觀、中立的事實和價值判斷。另一方面由于訴訟行為偏向于行政化、縱向化、封閉化,訴訟監督行為也受此牽連,即檢察訴訟監督沒有形成一套獨立的價值和空間運行體系,甚至在一些地方成為檢察機關裝點門面的“形象工程”,一定程度上使訴訟監督陷入了自說自話的形式化泥潭。
(3)刑事訴訟檢察監督的公信力不夠。從具體監督效果上看,刑事訴訟檢察監督的權威性和公信力不足,甚至有成為檢察工作“副業”之傾向。檢察實務工作中,存在著“重辦案、輕監督”“重配合、輕制約”和“重打擊、輕保護”等問題。〔3〕關鍵是檢察機關實施的訴訟監督多為內部監督,缺乏程序和效力上的保障,監督行為的剛性力、約束力明顯不夠,得不到被監督主體的有效執行。如當檢察機關發現偵查機關、審判機關訴訟違法行為時,過于強調與偵查、審判機關的協調配合,通常以口頭糾正代替書面糾正,嚴重影響了訴訟監督的權威性。由于“檢察機關的監督并不必然地啟動糾錯和追責程序,糾正違法和檢察建議的執行仍然依賴被監督者的自覺性”,〔4〕導致檢察機關刑事訴訟監督活動始終面臨著訴訟違法行為知情難、調查難、查處難、糾正難等問題。
四、刑事檢察權運行機制結構調整與功能轉型之路徑探索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經得起法律的檢驗”,這是我國從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堅持嚴格司法,確保刑事司法公正的現實需要和長遠考慮所作出的重大改革部署。〔5〕以“審判為中心”也即“審判中心主義”,“是指在我國憲法規定的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前提下,訴訟的各個階段都要以法院的庭審和裁決關于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要求和標準進行,確保案件質量,防止錯案的發生。”〔6〕因此,“審判中心主義”要求檢察機關重新塑造刑事訴訟中的控偵關系、控審關系和控辯關系。一方面構建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案件審查機制,通過增強檢察階段刑事司法的參與性、親歷性和對抗性,充分體現刑事檢察權運行的司法性特征;另一方面構建科學的刑事檢察訴訟監督機制,有效監督各類訴訟違法行為,這種監督應當無損于訴訟構造、涵蓋刑事訴訟全程,且以檢察官客觀義務為基礎,從而有效保障刑事訴訟的依法進行。
1.以結構調整實現刑事檢察職能的司法化轉變
(1)強化刑事檢察職能的司法性。檢察機關在履職中要堅持客觀公正,在實體上對案件性質進行準確定性,在程序上樹立規范意識和保護人權意識,要用現代的“公正司法”理念取代傳統的“打擊優于保護”“實體先于程序”等理念。只有徹底摒棄“偵查中心主義”“卷宗中心主義”等傳統刑事司法理念,才有可能對維系庭審形式化的制度進行徹底改革,進一步發揮刑事庭審實質化在保障人權、提升司法公信力等方面的諸多優勢。
(2)對線性的刑事訴訟結構進行根本性改造。檢察機關審查刑事案件的封閉性,既不利于其做出客觀準確的司法判斷,也不利于保護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首先,檢察機關應構建更為民主、透明的檢察辦案參與機制,讓更多的訴訟主體參與進來,充分、有效地表達其訴求。如檢察機關辦理批捕、起訴案件時,可適度引入律師、被害人等主體參與,甚至還可引入社會調解組織等參與,如“檢調對接”等。通過構建橫向的司法保護和參與機制,為嫌疑人、被害人的司法權益保護提供制度保證。其次,應改變案卷中心主義、筆錄中心主義的案件審查模式,適度引入動態的案件調查機制。檢察機關應通過證據和事實的重構來還原犯罪發生的客觀過程,這種證據和事實的重構應建立在動態的法律事實還原基礎上。過去檢察機關更多是在審查案卷筆錄之后,就作出捕與不捕、訴與不訴等相關司法判斷,這不僅不利于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護,而且也與刑事司法所要求的嚴謹性和公正性相悖。適度引入動態的案件調查機制后,檢察機關須主動對案件開展調查,盡可能發現案件的真實事實。對存有疑問的證據或事實,應抱有一絲不茍的態度,既可以讓偵查機關補充偵查或做出情況說明,也可以在必要時采取自行補充偵查、聯合補充偵查或公訴引導偵查等方式來補充完善證據體系或核實重點證據。可通過當面核實當事人、聽取偵查人員介紹、查閱案件材料、參與案件現場走訪復勘、重建和推演犯罪活動現場、充分聽取或采納辯護人意見等方式進行調查取證。對關鍵性的證據重點復核,對存疑、不足的證據及時補查補強,確保能夠有效排除合理懷疑。對鑒定意見、勘驗檢查筆錄所涉及的專業知識或某些專業性較強的問題,應咨詢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獲取權威性的解答。通過將原來靜態的書桌審查轉變為動態的案件審查,能極大地增強檢察機關審查案件的自主性、親歷性,提升檢察機關審查案件的司法屬性,最大限度地防止和避免冤案錯案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