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軍
“華旦扎西的爸爸:你好。畢業生的補考安排在12月23日上午,請通知他按時參加。”
這是年末的一個清晨,我發出的一條短信。
短信發出后,心卻不能平靜。眼前浮現的是今年夏天,那個黃昏的情景:
師范學院高大的圖書館的西墻下,一個單薄的、年輕的身影佇立在暖暖的夕陽下,顯得那樣無助,帶著些許涼意。
“華旦,你怎么還沒有回家?”
“我不想回。”
怯生生的回答讓我心里一顫。盡管可以很直接地想到他不回家的原因是因為成績不合格沒有拿到畢業證,并且還欠著學校幾千元的學費,但是我卻無法邁開回避他的腳步。當學校又一批學子從這里畢業,開始自己新的人生旅程的時候,作為學業已滿的他卻躑躅在校園里。
三天之后,華旦扎西的父親從遙遠的青海剛察縣匆匆趕到學校。他感謝學校對孩子的幫助,沒有抱怨,沒有責難,一句“扎西德勒”,雙手捧上來自青藏高原的潔白哈達,深深地鞠躬……
第二天,父親帶著兒子登上了西去的列車。在此之前,我去他們借住的小旅店為他們送行。就在他們乘車前的一瞬間,華旦扎西突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輕輕地說了聲:老師,再見。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淚花,我的心突然像被刺了一樣,激靈了一下。
華旦扎西和他的父親走了,但是他那噙滿淚水的眼睛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他那淡淡的眼神就像清澈的青海湖!沒有塵俗、沒有雜質,純凈而平和,卻是那樣地觸動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第一次和華旦扎西見面是他讀大三的時候。系里反映他沉湎于網絡游戲,缺課太多,并欠學費,建議給予除名。班主任老師晚上在學校附近的網吧里找到了他,通知他去找作為學院領導的我。
當他來到我面前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一股長時間不清理個人衛生的味道。他垂著頭,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似乎在等著我的批評和訓斥。我請他坐下,平靜地問他:晚上睡得好嗎?宿舍里條件怎么樣?也許是和他想象的不一致吧,他第一次抬起頭,倏爾劃過目光,瞬間和我的眼神交織在一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可以說那是一雙絕美的眼睛:像他的頭發一樣蜷曲的、長長的睫毛和幽藍幽藍的眼睛,這可能是只有藏族同胞才有的吧。但是在這純美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疲憊、恐慌和無助。當我問他整日在網吧做些什么的時候,他很誠懇地告訴我:打網游。并且很認真地說:朋友告訴他將來可以做職業網游手,代人打網游掙錢。他還說,因為網游是在線的,連上線就不能隨便下,所以他幾乎要整天待在網吧里。當他用不流利的漢語講述這些的時候,語速很慢、語調很低,游離的眼神始終回避著我。華旦扎西告訴我他兩年的學費除了自己上網用了部分之外,四千多元都讓一起玩游戲的朋友借走了。他們都請他吃過飯,所以也就不還了。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卻平靜不下來。一個從青藏高原到蒙古高原的青年,他的人生畫出的軌跡究竟偏離了什么?
這次談話之后,華旦扎西緊緊地牽動著我,他幽藍的眼睛常常在不經意間滑入我的思緒。這期間又找他談過兩次話,每次談話都覺得他在進步。他告訴我回到教室、回到同學中間真好。他不再躲閃我的目光。當他注視我的時候,眼睛是清澈的、略帶著一絲羞澀。當我問起他家鄉的情況時,他告訴我每年六月油菜花盛開的時候,也是青海湖最美的的時候,仿佛湖水都被染上一層金色。他還告訴我,他最喜歡喝酥油茶,可樂絕對沒有酥油茶好喝!此時他美麗的眼睛就會流露出純真的笑容。
第四次和華旦扎西見面是他讀大四的最后一學期。這次是他主動來找我的。那天中午,我上完最后一節課,在辦公室門前見到他。他低著頭,怯生生地告訴我,由于兩門功課不及格,實習也沒有合格,他被告知不能拿到畢業證了。他問我,還能給他補救的機會嗎?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始終沒有抬頭,只是偷偷地用眼角看了我一眼。只這一眼,我分明感到了一絲的求助和渴望,那眼睛里閃爍著點點淚光。這眼神忽地讓我想起了草原上孤獨的小羊羔的眼睛。
雖然通過和學校協調,同意他在年末來學校補考,但是還是讓我看到了他在校園里徘徊流連的身影,高大的圖書館下,那身影孤單而瘦小……
華旦扎西曾經告訴我,家里人總是親切地叫他華旦。藏語里“華旦”是英雄的意思,“扎西”表示吉祥。他父母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他做藏族的英雄,把吉祥送給善良的人們。
……
“謝謝老師!”華旦的父親回短信了。
過幾天華旦扎西就要來補考了,但愿青海湖清澈的湖水能洗去他的落寞,讓他的眼神里沒有憂傷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