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偷家族》淺析是枝裕和的電影風格

張楚玥

摘要：《小偷家族》是枝裕和執(zhí)導的劇情片，于2018年6月8日在日本上映、8月3日在中國公映。該片講述柴田家靠犯罪來維持家計，在一家之主柴田治撿回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女孩后，這個家庭的秘密漸漸曝光的故事。該片獲得第71屆法國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金棕櫚獎。本文將從《小偷家族》的主題、敘事風格以及鏡頭運用三個方面來淺析是枝裕和的電影風格。

關鍵詞：小偷家族;是枝裕和;家庭題材

今年五月，在是枝裕和被提名四次戛納之后，他終于捧起金棕櫚獎杯，拿下了他人生中第一座金棕櫚。從他的處女作《幻之光》到《無人知曉》，再到他巔峰狀態(tài)下的《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比海更深》……是枝裕和一直保持著他不緊不慢的步伐，在他最擅長的家庭題材親情牌領域下，認真又細致地打造他自己的一番天地。喜歡上是枝裕和，是在看了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之后，很多人說是枝裕和和小津的電影有相似一處，都擅長家庭題材。剛接觸是枝裕和的電影時，覺得他的名字諧音很有韻味：“失之愈合”，后來發(fā)覺，這種謬解倒是很巧妙的對上了他的電影創(chuàng)作。他總是在支離破碎的家庭中挖掘出映灼著光輝的人性，彌補殘缺，治愈著當下社會人心靈的缺口。他不斷關注和挖掘自己內在的體驗與情感，用自己的角度，來思考自己與電影，以及自己與世界的關系。是枝裕和用他獨有的方式在觀察著世界、描繪著世界。

一、是枝裕和電影的主題

借用法國導演雷諾阿的兩句話，可以大概勾勒出《小偷家族》在是枝裕和個人序列和世界影壇的位置。雷諾阿曾說，一個導演一輩子只拍一部電影。《小偷家族》拈重口味若小清新，為影片苦澀的內核包了一層治愈系糖衣。①

如果說《如父如子》和《海街日記》像是一杯純凈的白開水，那么《小偷家族》則是一杯被加了冰塊的白開水，放在嘴里，冰冷刺骨的水會產生牙齒的痛感。這部影片依舊是平易近人的作風，真情流露的態(tài)度讓人沉醉其中。這部電影，或許不是枝裕和最優(yōu)秀的作品，但一定是他最復雜和最花費心血的作品。它就像是一個大集錦，幾乎將是枝裕和探討過的所有“家庭問題”集中在了一部影片中，但它又不是簡單地拼湊組合，而是有機地刪減融合，并且在每個局部話題上，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改變和升級。一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勉強度日的人，每個人扮演著家庭中的角色，并盡著相應責任。奶奶的冒領已逝丈夫退休金，治的外出務工，信代的洗衣房工作，亞紀在風俗店里出賣色相……本來就已是如履薄冰的生活，更難料雪上加霜，治摔斷腿卻得不到撫恤金，信代因不景氣被砍去半天工時后被辭工。這是日本底層被拋棄的人的不幸，也是映射了日本人口結構失調，經濟體系逐漸脆弱的現(xiàn)狀。但在影片中有著怎樣的冰冷，就有著怎樣的溫情。盡管難以度日，還是因善良收留了被虐待的小女孩尤里;盡管是作為風俗店應召也為聾啞人送去一抹心靈的慰藉;盡管信代要承受牢獄之災，也挺身而出抹去眼淚，為家人隱瞞溫暖的真相。正是因為每個人的善良，才構建了這樣一個家庭。家庭成員之間惺惺相惜，相互體諒體貼，把萍水相逢過成生死相依，這種溫情實在難能可貴，就算是基于血緣的當代社會家庭，也是望塵莫及的。這群人被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規(guī)律所傷害和遺棄，但他們卻執(zhí)行著與之相反的生存軌跡。

影片隨處可見畫框構圖，在狹小的空間里，或是透過門縫，或是透過櫥窗，我們仿佛是在窺探著他們：這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家庭，每個人都有一個虛假的名字，除了亞紀以外，每個人都是小偷，需要靠著偷竊彌補家用。這種“偷”不同于《霧都孤兒》中那種賊窩，而是靠順手牽羊這種方式換取最低成本的生存，換來一家人的美好時光。這種“偷”正是他們抵御現(xiàn)實社會生存軌跡的最好體現(xiàn)。

“家庭”是枝裕和一貫的主題，同時也是他最擅長的主題。但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向觀眾展現(xiàn)的卻是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用“偷竊”連接彼此的邊緣人組成的、與傳統(tǒng)意義相背離的家庭。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愿意面對的人生，用特殊的羈絆把彼此鎖定在一起，成了一家人。《小偷家族》把社會底層邊緣人的群像融匯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屋檐下，在生存與生活的蹉跎中，小偷一家仿佛被主流社會忽略，被流放到一座孤島之上，這座孤島上既沒有豪華敞亮的房子，也沒有光鮮體面的工作，更沒有美味可口的佳肴。影片娓娓道來，在不經意間把每個不相干的人串聯(lián)起來，道出這個“家”不基于血緣，而是始于羈絆，源于愛。而正是由于彼此是互相“選中”，有了灰色困境中的親密陪伴，才衍生了超越一般家庭意義的愛。

影片中小偷家族完成一次徹底的蛻變：他們從一個以“互利互惠”為原則的組織，蛻變成一個以“愛”為紐帶、橋梁的家。正是友里的出現(xiàn)，促成了這種蛻變的完成。反之，我們也可以認為，正因有這場蛻變在之前暗中發(fā)芽，友里才可能被大家所接納。小偷家族用不計回報的接納，確立了這個家庭的合法性。這個合法性的來源，不是血緣，不是婚姻，不是同情，也不是利益，而是“無私的關愛”。這才是維系一個家庭最為可靠的力量。

二、是枝裕和電影的敘事風格

是枝裕和的電影里沒有英雄，沒有夸張的戲劇沖突，只有平凡人生中的笑與淚②。在他的電影中，沒有好萊塢商業(yè)大片那種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他把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片段連在一起，不緊不慢地述說關于“家與愛”的故事。

在《小偷家族》中是枝裕和用他最嫻熟的手法，將一個和諧家庭的種種日常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沒有太多的戲劇性，也沒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波瀾，一切都如小溪平靜流淌，淡然而純粹，溫暖又美好。但隨著后面劇情的發(fā)展，平靜流淌的溪水流動時碰撞到了礁石，激起波瀾：這看似融洽的一家人，原來彼此并無血緣關系，甚至每一個人都藏著一種或辛酸或悲情的過往。影片就在一段看似平常的詢問里，一層一層地將真相剝開，帶給觀眾某種恍然大悟之余，同時送來觸人心弦的感動。在是枝裕和過去幾年的影片中，也能發(fā)現(xiàn)這樣的影子，《如父如子》中因醫(yī)院抱錯而結生羈絆的父子，《海街日記》中素未謀面同父異母的姐姐收養(yǎng)妹妹，是枝裕和總是在把因社會、歷史問題破損的家庭，以一種獨有的方式，小心翼翼修補著，傳遞出血緣不能產生愛，時間和真心卻可以的理念。

影片在經歷了前部分在敘述這個家庭故事，在大家通過小偷家族的建立感到溫馨時，轉折點也隨之到來。是枝裕和親手搭建了“小偷家族”，也親手“毀滅”了這個家庭，他珍視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感情，但又并不打算陷入生活不易的庸俗喟嘆。他將觀眾所期待的善意謊言破壞掉，將小人物的夢想摧毀掉，通過人物的覺醒與懺悔，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建立在虛假關系上的愛不是個體幸福的歸宿，社會監(jiān)管的失職更不應被忽視。

《小偷家族》的敘事方式可以說是不動聲色的娓娓道來，而是枝裕和每每能在影片中把平平淡淡的暖意直聚人心，比如他最喜歡的“合影”模式，《如父如子》兩個原本平行卻相交的家庭在分別之際用兩臺相機留念，《海街日記》片尾四個穿著風格迥異的姐妹在沙灘上攜手同行，而《小偷家族》一次則是在海邊，一家人迎著海浪跳了起來，奶奶的口型“謝謝你們”無聲勝有聲，老有所依的幸福感不知收獲了多少眼淚。另一次，則是在夜晚的屋檐下，《海街日記》樓頂上的煙花飽滿而絢麗，《小偷家族》則是只聞其聲，煙花爛漫的聲音在我們心中久久回蕩，一家人的美好終點，也將在煙花結束時結束。

三、是枝裕和電影的鏡頭

是枝裕和的電影中，長鏡頭較多，且大多固定鏡頭拍攝，偶爾也會有一些舒緩的運動長鏡頭，固定長鏡頭與舒緩的運動長鏡頭，共同使畫面呈現(xiàn)出自然流暢的生活之美，讓觀眾將注意力靜靜地集中到影片鏡頭中的人物或景物上，心緒深深地卷入鏡頭營造的情境和人物的內心世界中。是枝裕和擅長使用一些意味深長的長鏡頭，《小偷家族》中，一家人住在擁擠的房屋中，受到狹窄的室內空間環(huán)境的限制，攝影機的調度以固定長鏡頭為主，以更加真實的環(huán)境和更加客觀的態(tài)度引導觀眾代入角色，讓觀眾感受到角色之間情感的變化。影片中不僅有長鏡頭，還有留白的空鏡頭。影片中浴室洗澡的空鏡頭，屏幕上僅出現(xiàn)一扇門，畫外音是媽媽和玲玲在洗澡，這時的長鏡頭會拉長觀眾的期待視野，延長觀眾的心理感受，留白所產生的陌生感也會使觀眾進入到一個超越自己期待視野的新奇藝術空間中，在觀眾想象中完成填補和建構，長時間的留白可以充分調動觀眾的想象，召喚觀眾以自己的審美主動性根據聲音在腦海中填補畫面的空白。通過媽媽和玲玲在洗澡表現(xiàn)二人的親近，但其實在開始時媽媽并不接受玲玲，現(xiàn)在兩人的關系卻很融洽，這段留白使得觀眾深入角色情感，對兩人的關系進行補充和重構。全片的最后一個空鏡頭是一個即將融化的雪人，此時電影的畫面采用冷光，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將要融化的雪人與之前中治與翔太堆積雪人的溫馨畫面形成了鮮明對比，落寞與哀涼被這個空鏡頭直接地展現(xiàn)了出來。

是枝裕和對待電影情感的表達一向是克制的，他總是警惕地防范自身情感的介入，試圖用旁觀者的身份來客觀的表達內心世界，客觀現(xiàn)實的鏡頭是他專注于由內而外表達人物形象的最好體現(xiàn)。很多的對白和鏡頭戛然而止，人物情緒也是如此。是枝裕和并不希望人物被情緒控制，即使是父子嬉戲的夜晚，一家人盡情享受的海邊時光，或是奶奶的猝然離世，剪輯都會毫不留情地中斷，這樣會很難完整地呈現(xiàn)出人物情緒。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空鏡頭的巧妙運用，形成了他客觀冷靜極具生活流式的詩意化影像風格，將意境悄然傳達。這種特殊的藝術手法秉承著“以無生有、以少勝多”的理念，不僅突破了個體生命的局限，也穿越了時空的禁錮，創(chuàng)造了一個令人自由想象的藝術空間，形成其獨特意境，帶給觀眾無窮的回味。

四、小結

是枝裕和一直相信電影中要表達的東西自然會傳達到它應該傳達到的人，他沿用自己一貫擅長的家庭主題，嘗試著利用電影對日常生活進行細致而豐富的描述，并把它真實地傳達給觀眾。可以說《小偷家族》比是枝裕和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更加尖銳冷峻。通過一系列的長鏡頭與空鏡頭的運用，冷靜而客觀的向觀眾呈現(xiàn)了是枝裕和心中想要傳遞的內涵，在敘事方式上和他的其他電影作品一樣，結構松散，并且以時間線作為出發(fā)點，卻將時間線模糊化，依靠人物的內在情感推動故事發(fā)展。線性式的散點敘事結構弱化了時間的概念，去戲劇化的敘事方式弱化了情節(jié)沖突，使得影片更具生活感。他通過日常化的敘事來刻畫人物內心的情感，看似平淡的敘事下往往隱藏著內在的張力，這是枝裕和獨一無二的電影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