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璟蕓 陸洋
摘 ? ?要: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里刻畫了一個較以往更波云詭譎的江湖。金庸通過對謝遜這個形象多面復雜的圓形人物的塑造,實現了對傳統復仇敘事的突破,借助謝遜身上的“反復仇”“反武”思想對傳統武俠小說進行了解構,這一改動使武俠小說逐漸擺脫類型化的特點,開始出現了對于人性本質的思考和人生境遇的反思。
關鍵詞: 金庸 ? ?武俠小說 ? ?謝遜 ? ?復仇
金庸一共創作了十五部武俠小說,構建了一個龐大而真實的江湖。縱觀十五部武俠小說可以看出,以《倚天屠龍記》(以下簡稱《倚》)為轉折點,金庸的江湖大致有一個轉變。《倚》之前的作品中的江湖,盡管也存在斗爭與殺戮,但江湖仍是溫情脈脈的“烏托邦”;在《倚》中,師徒相殺,男怨女恨等負面事件越來越多地在江湖中呈現,“烏托邦”式江湖則開始向現實社會式江湖轉變。謝遜的對抗不僅具有個人意義,更代表前期作品中那些兼具仁義禮智的大俠面對這個愈發殘酷的江湖所展現出的不適應。謝遜的人物形象不僅反映出金庸江湖在過渡時期既溫情又殘酷的特點,又突破以往父仇子報、以牙還牙的武俠復仇敘事傳統,體現出金庸先生創作理念的轉變及對復仇敘事的反思。因此,對謝遜的人物形象進行詳細分析十分必要。
一、謝遜的獨特之處
原著中,謝遜甫出場就橫行霸道、恃強凌弱,十分傲慢專橫,表現出強烈的不可調和的對抗性。殘暴嗜殺為一。謝遜赴王盤山奪屠龍刀,一出手便連斃五名好手,隨后又殺了海沙派總舵主元廣波、巨鯨幫幫主麥鯨、神拳門掌門過三拳。謝遜已奪刀在手,然殺心猶未止休,還企圖屠殺王盤山眾人。繼殘暴嗜殺之后,恃強凌弱為二。張翠山對謝遜的濫殺意圖表示反對,并勸他以絕世武功行俠天下,福蔭蒼生,謝遜卻否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樸素正義觀。兩人相執不下,謝遜便擬以武力壓倒張翠山。盡管比武落敗,謝遜還是將王盤山上的眾人用獅吼功震成神經錯亂的瘋子,卻向張翠山狡辯說自己饒過了他們的性命。此是不守信約為三,而后難以取信為四。張殷二人愿立誓不吐露謝遜的行蹤,但謝遜卻說自己被最敬愛之人殺了滿門,早就立誓不再相信任何人,強挾張殷二人前往海外。繼而憤世嫉俗為五。途中遇上暴風雨,謝遜破口大罵:“賊老天,打這鳥風!”金庸借張翠山的視角寫道:“張翠山一生之中,從沒聽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個‘賊字,心想此人的憤世,實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最后,狂病時發為六。三人依靠浮冰在海上漂泊,任意東西,謝遜想不出刀中的秘密,神情日漸反常,竟而狂病大發,兩次將殷素素當做成昆的妻子或者成昆本人,欲置其于死地。第一次止于北極極光,第二次為張殷二人所逃脫。在冰火島上,殷素素分娩之時,謝遜第三次狂病大發。他在張殷二人所居的熊洞之外指天罵地,從西天神佛、古圣賢明一路罵到武林人物,罵至張三豐便想到張翠山,由此想到自己與殷素素的毀目之仇,再一次向殷素素動武,但最終止于張無忌誕生的嬰啼。小說寫到此處,謝遜恃強凌弱、殘暴嗜殺、不守信約、難以取信、憤世嫉俗、身患狂病的暴漢形象已經顯露無遺。作者是借助張殷二人的視角去塑造謝遜的,張殷二人不知謝遜的慘痛經歷,自然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同時,讀者必與張殷二人懷有同樣的疑惑:“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也難怪他傷心。卻不知他仇人是誰?”
二、復仇的緣由
謝遜出身獵戶,十歲開始向成昆習武,二十三歲出師,同年遠赴西域加入明教,位列明教四大法王,隨后娶妻,并育有一子。謝遜二十八歲的那一年,成昆醉酒欲奸謝妻,不料為謝父撞破,成昆遂殺了謝家一十三口。隨后的八年之中,謝遜苦練武功,前后兩次尋仇,但都以失敗告終。第三次尋仇,練成七傷拳的謝遜自忖已經勝過成昆,但成昆卻銷聲匿跡,無處可尋。謝遜激憤之下以成昆的名義到處作案,企圖以此激成昆現身。武林中風波乍起,少林空見大師出面化解仇怨,卻被謝遜以一十三拳七傷拳打死。臨死前,空見大師知道自己為成昆所利用,于是指引謝遜去尋找屠龍刀。有了這一層前情交代,謝遜王盤山奪刀的行為得到較合理化的解釋:奪刀是為了尋找刀中秘密,進而借此復仇。謝遜殺元廣波、麥鯨、過三拳三人的原因也與他的慘痛過往勾連起來——殺元廣波乃因他屠人滿門,殺麥鯨乃因他縱容幫眾奸殺婦女,殺過三拳乃因他奸殺親嫂,這其實是謝遜復仇心理的外化,也是對成昆的間接復仇。不過,不論是奪秘籍還是奪刀,也不論是苦練武功還是到處作案,更不論是懲奸除惡還是肆意濫殺,謝遜所有的行為早已失去了理據,統統指向兩個字——復仇。
對復仇進行探究,首先要了解仇恨產生的根源。接下來的問題自然是:成昆為何對謝遜一家痛下殺手?原因仍然是復仇。成昆與陽夫人原是定有婚約的師兄妹,但陽夫人最后卻嫁給了明教教主陽頂天。書中解釋道,陽頂天當上明教教主,威震天下,陽夫人父母乃勢利之輩,陽夫人亦心志不堅,便嫁與了他。成昆將自身的愛情悲劇歸咎于陽頂天,并處心積慮地摧毀明教。成昆心知自己殺了謝遜一家,謝遜必定上門報仇,若找不到便會胡作非為。成昆曾說:“哈哈,知徒莫若師,阿遜這孩兒什么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只可惜魯莽易忿,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因后果……”成昆借機利用謝遜魯莽易忿的缺點,佯裝醉酒屠其滿門,將謝遜變成一把殺人的利刃。謝遜在武林中攪起腥風血雨,使正派與明教勢不兩立,成昆便能乘虛而入,假手鏟除明教。到頭來,若不是張無忌機緣巧合之下獲知成昆的陰險計策,謝遜即使殺了成昆,也仍被蒙在鼓里,從始至終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
三、仇怨的實質
謝遜的復仇指向成昆,成昆的對象指向陽頂天。然而,陽頂天固然要對成昆的愛情悲劇部分負責,但成昆的愛情悲劇卻不能完全歸咎于他。陽夫人父母的勢利與陽夫人的心志不堅是成昆愛情悲劇的原因之一。
需注意的是,牽涉權勢的愛情悲劇在書中并不僅有此例。昆侖派掌門白鹿子死于明教之手后,何太沖憑借師姐班淑嫻相助登上掌門之位,出于感激娶之為妻,婚后卻懼妻日甚,納妾不斷。鮮于通為奪華山掌門之位不惜拋棄舊愛胡青羊,轉娶華山掌門之女,胡青羊激憤自盡,釀成一尸兩命的慘案。朱武連環莊朱九真為了幫助其父奪取屠龍刀,用美人計將涉世未深的張無忌騙得情迷意亂。周芷若為了完成師父光大峨眉的遺命,在冰火島上下毒害人,偷劍竊刀,得逞之后嫁禍于趙敏。為了保全母親,不使中土明教與波斯總壇交惡,小昭在明教波斯總壇逼迫下離開張無忌。爭權奪勢的心態發展到極端,即便夫妻之間也要爭個勝負,于是便有了胡青牛與王難姑相愛相爭,愛恨交織的一生。成昆的仇怨與其說是產生于男女之情,不如說是產生于強權者的霸凌和弱者無奈的屈服與無力的反抗。
被權勢捆綁的不只有兒女私情,整個江湖都陷于權勢之爭。《倚》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其江湖環境發生變化。“雙雕時代”中神通領袖武林,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分有四方的“一超多強”格局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教一幫與六大派多方并峙的局勢。在這種局勢下,任何一方都想光大門楣,統領江湖。然而,盡管江湖中有“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傳言,但唯一知曉刀劍秘密的峨眉派無力持有刀劍,有實力持刀劍的門派卻又不知刀劍秘密。少林派盡管一直是江湖正派領袖,但自從火工頭陀、苦慧禪師、張三豐三人脫離少林自立門戶之后,少林勢力一分為四,江湖地位已經大不如前。后起的武當派隱隱與少林并駕齊驅,但一者張三豐仍被少林視為叛徒,二者武當畢竟缺乏少林的深厚底蘊,故而武當一直不便亦不能自居領袖。第一大幫丐幫人才凋零、絕學無繼,早失往日崢嶸而淪為二流勢力。剩下的各派,或缺乏真正實力,或教派內部深陷權力之爭,皆不成氣候。明教內部自陽頂天死后亦是爭斗不休,光明右使范遙,紫衫龍王黛綺絲、白眉鷹王殷天正皆離光明頂而去,余下的光明左使楊逍、五散人等人為了教主之位鬧得四分五裂。正派與明教的內部尚且混亂不堪,雙方的恩怨情仇更是千頭萬緒。鮮于通為防丑事敗露毒死同門師兄,卻將之嫁禍明教。教主陽頂天曾毀渡厄一目,致使其坐禪習武三十年。楊逍先與峨眉高手孤鴻子比武得勝,使其抑郁而終;后與峨眉紀曉芙產生感情,為紀的未婚夫武當殷梨亭所懷恨。與此同時,江湖與廟堂的關系也發生了變化。華夏改朝,由宋而元,但武林人士卻依然心向故國,企圖推翻暴元。元朝統治者亦欲鞏固統治,消滅江湖勢力。然而雙方始終各有勝負,難分高下。
簡言之,《倚》的江湖局勢是缺乏絕對領袖的江湖局勢。既然缺乏絕對的領袖,既然無序,那么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就是秩序,被江湖承認的只能是權勢大者、武功高者。成昆是這個殘酷復雜的社會的受害者,他的復仇方式是以一種更大的權勢壓倒權勢。所以,他利用謝遜挑起正邪之間的恩怨后獻計朝廷:乘著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際,將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滅。陰謀為張無忌戳破,成昆另生毒計。他與陳友諒不僅控制了丐幫、少林,還擒住了謝遜,同時策劃少林屠獅大會,江湖中人為了謝遜手上的屠龍寶刀,不僅可以殺人越貨,而且可以拋棄妻子、背主賣友,這正中了成昆意欲將武林人士一網打盡的奸計。從宏觀來看,深陷于權謀斗爭,糾纏于愛恨情仇的江湖中人都是殘酷社會的犧牲品,他們被迫依照弱肉強食的法則在江湖中謀生。盡管有人想要對其進行顛覆,卻在與權勢的共謀中自覺地進行了獻祭,變成江湖環境日漸復雜險惡的幫兇。
四、對抗的意義
按照以往的父仇子報、以牙還牙的復仇敘事,故事應該這樣發展:謝遜找到屠龍刀中的秘密,練成絕世武功,殺了成昆全家完成復仇。但謝遜并未落入窠臼,他在少林寺廢去成昆武功后自廢武功,甘愿以命抵命,以此償還自己在江湖上所作的大孽。謝遜一生愛憎分明,光明磊落,即使鑄下大錯,但終于悔改,堪當大俠二字。眾武林人士只是將唾罵拳腳加之于謝遜,卻未取他性命。謝遜了斷塵事,于少林寺出家,終成一代大德高僧。這樣的人物結局里,至少包含了金庸的三點思考。
首先是對“復仇”的反思。從《史記·刺客列傳》到明清小說《水滸傳》再到民國舊派武俠小說,有仇必報、快意恩仇一直是復仇敘事的基調。但從金庸對謝遜的塑造中可以看出,江湖世界中的恩與仇絕對談不上快意,反而充滿了痛苦與掙扎,甚至會扭曲人性。書中說,謝遜內力未淳,練習七傷拳時傷了心脈,時不時便喪失心智,狂性大作。謝遜之所以堪稱俠名,就因為他面對復仇之欲的不同選擇。成昆為復仇不擇手段展現出人性的扭曲,最后落得武功全失,終生囚于少林寺;謝遜在仇恨之中恢復了人性,成為一代大德高僧。對成昆進行駁斥,對謝遜進行頌揚,無疑是作者創作理念由“有仇必報”向“反對非理性復仇”轉變的體現。
其次是對“武”的反思。韓非子在《五蠹》中說:“俠以武犯禁。”誠然,江湖世界的確是缺少法制,正如金庸所說:“我寫武俠小說,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寫他們在特定的武俠環境(中國古代的、沒有法治的、以武力來解決爭端的不合理社會)中的遭遇。”武林人士行走江湖所憑借的是一身好武藝,江湖恩怨的化解方式也是圍繞“武”這個核心。然而,崇尚暴力的江湖還是保留了一些樸素的價值觀,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等。在《倚》中,這些觀念蕩然無存,江湖對暴力的推崇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謝遜最后廢去成昆的武功和自己的武功,這一舉動十分具有象征性,似乎是金庸對江湖世界尚武觀念的拷問:習武本是為了行俠仗義,然若欲使善惡有報是否非靠武力不可?謝遜自廢武功,甘愿以命抵命,償還罪孽的舉動本身是反武的,卻踐行了善惡有報的樸素正義觀,這本身便是對尚武尚力,尊名崇利的江湖的反諷。
最后是對武俠小說的結構解構。作為通俗文學的一大重鎮,武俠小說自有不可避免的類型化重復。任何武俠小說都無法避開對“復仇”與“習武”的書寫,這正是使武俠小說成為武俠小說的要素。然而,從《書劍恩仇錄》到《鹿鼎記》,那些使得武俠小說成為武俠小說的基本要素本身越來越難以構成意義,金庸逐漸跳出了武俠小說自帶的藩籬。在“烏托邦”式江湖向現實社會式江湖的轉變過程中,江湖社會環境日趨險惡,自《倚》以下,大俠們高超絕倫的武藝越來越不能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有時甚至不能自保。于是,對人性本質的思考,對人生境遇的反思,對江湖社會的詰問愈來愈多地出現在小說中,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愈發富于諷刺和寄托。
五、結語
以理性的方式復仇,甚至不復仇是金庸小說復仇觀念轉變的趨勢,與謝遜同樣具有“反復仇”內涵的人物還有不將武藝傳與子女的苗人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蕭遠山、放棄復仇遁世歸隱的九難等人。另外,不僅是男子復家仇,金庸小說還有許多關于女子復情仇的敘事。從有仇必報的李莫愁、何紅藥到與仇相愛的戚芳、蘇荃、阿珂的轉變切入,都可以看出金庸小說“反復仇”的內涵。
參考文獻:
[1]金庸.倚天屠龍記[M].廣州:廣州出版社,2013.
[2]張凝.金庸小說復仇主題的西洋化進程[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09.
基金項目: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1810357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