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2世紀乃至13世紀,是英格蘭法制大發展時期,令狀制度成為亨利二世時期司法改革留下重要的遺產之一。亨利二世時期形成的王室司法機構,及相配套的令狀制度、陪審制度的發展完善,為英國普通法的形成與發展起到重要推動作用。令狀制度所要求的特定的訴訟形式和正當的訴訟程序對程序法的發展亦起到了積極作用。
關鍵詞:令狀;亨利二世;司法改革;普通法
著名英國法律史學者普拉克內特(T. F. T. Plucknett)曾語:亨利二世時期(1154-1189年)尤其被認為是“普通法歷史中至關重要的時期之一”。[1]在此時期,巡回審理制度得以擴展,王室法庭管轄權擴大,普遍使用巡回陪審制解決土地爭議,逐步廢除神明裁判和決斗裁判,采用陪審團審理。而令狀制度作為普通法中特有的一項司法制度,它對普通法的形成和發展起了巨大的作用,并且直接成為亨利二世鞏固并強化王權的重要工具。本文即從令狀制度在亨利二世時期的發展這一角度,認識12世紀后期英格蘭的司法環境,認識王權與教權、國王與貴族之間相互角逐的內在聯系。
一、有關令狀制度的研究
有關令狀制度的研究十分繁多,最早至中世紀即有格蘭維爾、布拉克頓、科克等法學家對此展開研究;近代以來,梅特蘭等人亦涉及到對令狀的研究;20世紀之后,則有普拉科內特、密爾松、貝克、卡內岡等學者進一步探討。中世紀的格蘭維爾是能夠追溯到的最早的研究者,其于1187年用拉丁文編著了《論英格蘭王國的法律與習慣》[2],該書主要涉及直屬受封地訴訟、圣職授予權、寡婦財產、嫁資、贈予、遺囑訴訟等內容,其中闡述了王座法院的管轄權和訴訟程序,并對王座法院曾經使用過的80份令狀進行了系統分析。中世紀還有一部重要文獻《令狀錄》(Register of Writs)[3],又稱《令狀登錄簿》,該文獻記錄了起始令狀等形式,開始為手寫本,1531年開始付諸印刷。隨時代發展該書內容不斷增加,其中記錄最早的令狀始于亨利二世時代。
近代以來,愛德華·科克則在其《科克論利特爾頓》(Coke on Littleton)中這樣描述令狀制度:“每位臣民都有三大護身之寶,分別是國王、法律以及國王令狀。法律是規則,但不會說話。國王藉王室法官來斷案,他們是會說話的法律。程序和執行乃法律之生命,它們恰存在于國王令狀之中”。[4]弗雷德里克·梅特蘭被譽為令狀制度研究的現代奠基人,他的著作《衡平法及普通法程式訴訟:兩大系列講座》以程式訴訟或令狀制度為主線,將普通法與衡平法的歷史娓娓道來,其文末還附有令狀選編供以參考。另外梅特蘭還與波洛克合著了《英國法律史——愛德華一世以前》(The History of English Law before the Time of Edward I)[5],在第六章“格蘭維爾時期”中,對亨利二世時期的“新近侵占土地之訴”(novel disseisin)、“起始令狀制度”(system of original writs)等與令狀密切相關的問題有諸多論述。現代學者密爾松的著作《普通法的歷史基礎》(Historical Foundations of the Common Law)[6]與卡內岡編著的《英國普通法的誕生:第二版》[7],都關注于令狀制度,以令狀為主線,講述了普通法的發展進程。約翰·漢密爾頓·貝克爵士(Sir John Hamilton Baker)的《英國法律史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Legal History)[8]在其中論述了令狀制度及程式訴訟。
二、令狀制度發展的歷史背景
在談及令狀制度的發展狀況時,我們首先應對令狀制度的相關概念進行簡要界定。中文“令狀”一詞并非中國既有詞語,乃是一外來語,即于19世紀末,經同一日文漢字傳于中國的一個西方法律概念。[9]并且,令狀制度并非英國獨有,羅馬法系也有此制度,但本文僅涉及英美法系中的“令狀”,其對應英文為“writ”,源于拉丁詞匯“breve”,為“簡短”之意,后引申為:令狀、國王在其法庭所發的令狀或諭令之意。[10]《元照英美法詞典》對“writ”一詞所作出的解釋為:在英格蘭法上指由文秘署(Chancery)以國王的名義簽發給郡長、或者法庭或政府官員要求接收令狀的人作為或不作為的命令。[11]學者卡內岡認為令狀起源于國王和教皇的行政管理,令狀只不過是國王、教皇或其他統治者便利處理日常事務的一種文書工具。但隨著國王需要和司法需要,這種令狀性質逐漸演變,其職能由行政管理和司法的目的而簽發,后僅為司法目的而簽發,即行政令狀的司法化、程式化。尤其是后來,令狀在國王和王室法庭干預地方法庭或領主法庭時使用,如命令郡長公正審判,或命令把某個案件移送至王室法庭審判等,從而使令狀成為國王加強王權的有力工具。
令狀制度的這一演變恰好對應于亨利二世司法改革時期及其前后的漫長歷史時期。亨利二世司法改革的背景是復雜的,既存在王權與教權沖突,也存在著國王與貴族之間的沖突,國王在面對來自教會與世俗兩方面的壓力時,選擇通過發展王室法庭和巡回法庭、引入令狀制度與陪審制度等措施,改革司法,進而有效的打破教俗兩方面的壓力,爭奪司法權,監督領主法庭,擴大王室收入,從而加強王權。
11世紀前后,教會奢靡頹亂,社會盛行不良風氣,為了改變這一現狀,教會自身發起格里高利改革、克呂尼運動,而世俗方面的改革則表現為亨利二世即位后的種種措施。亨利二世即位后,為了整治教士的犯罪行為和逃罪行為,為了壓制教權、加強王權,1164年1月,亨利二世在克拉倫登召開宗教會議,提出旨在限制教會特權和宗教法庭權力的一部憲章,即《克拉倫登憲章》(Constitutions of Clarendon)。憲章規定教士如被指控有罪,應由世俗法院(civil courts)審理;國王的法官審理教職人員與非教職人員(layman)之間有關土地的糾紛;大主教只能向國王提出申訴;教職人員應服從國王的召喚等。這一法律規定了調整國王與教會關系的原則。[12]因而,中世紀以來,始終不斷的政教之爭又一次來開帷幕,亨利與貝克特產生沖突,貝克特被迫流亡在外。與此同時,亨利將精力集中于英國的司法制度,希望通過改革加強王權。1170年,貝克特回到英格蘭,就1169年王儲亨利行加冕禮的問題,再次與亨利產生沖突,亨利的四位騎士為了恩寵謀殺了貝克特,貝克特因此成為圣徒。[13]至此,政教沖突愈演愈烈。面臨著嘩然憤怒的民眾,亨利只得廢除《克拉倫登憲章》。盡管這場沖突,以亨利二世示弱而終,但亨利二世的司法改革業已開始。
三、令狀的司法化與程序化
繼1164年《克拉倫登憲章》頒布之后。1166年、1176年,亨利二世相繼推出《克拉倫登詔令》(Assize of Clarendon)、《北安普頓法令》(Assize of Northampton),至此,由令狀制、陪審制與巡回審判制三者相互結合的司法改革初步形成。其中,《克拉倫登詔令》為亨利二世頒布的22條法令的總稱,它改進了刑事案件的訴訟程序。依該法,法官可巡回審理刑事案件。每個百戶區的12個及每個村(vill)的4個最有宣誓資格的人,被授權可將被懷疑犯有重罪的人向國王的法官或郡長(sheriff)提出控訴,如已抓住罪犯,則可將兩名能說明抓獲情況的人連同罪犯一起送交法官。[14]《北安普頓法令》中,有一條款用于維護民眾的土地利益,以打擊新近發生的非法侵奪土地占有的行為,該訴訟允許被非法侵奪土地占有之人,在一定期限內于王室法官面前依據陪審團的裁斷,恢復對土地的占有,法官還要對入侵者處以罰金,對受害者給予補償。[15]上述兩例條款,均是亨利二世時期司法改革成果,具有一定代表性。
這幾部法令的頒布,使亨利二世不僅從教會的手中奪回了一部分司法權力,而且使當時的審判程序和實體法得到了改革,人們擁有選擇王室法庭訴訟(須繳納一定費用)的可能,而不僅是只能在教會法庭和領主法庭訴訟,從而保障了民眾的一部分利益。正如一古語所言:“國王所至,法律必存”(Wherever the king was, there was the law.)[16],令狀制、陪審制與巡回審判制三者相互結合的司法體系,為之后亨利二世將騎士、市民以及自由農民等廣大民眾吸引到國王身邊奠定了基礎,從而加強了王權。客觀上,這也為13世紀西歐法律行業的專門化作了鋪墊,專門的律法學校、專門的文件和法律語言,擁有專門的知識與技術的專職律師得益于此而發展起來。[17]
令狀制度的司法化、程序化亦始于亨利二世的司法改革。亨利二世時期,大量令狀應用于司法事務,令狀由原來的行政管理工具改為一項司法程序,司法令狀制度隨之建立。司法令狀亦由國王任命大法官簽發,采用固定格式,準確明白的用語,并印以國璽。[18]這是一段是來自亨利二世時期的令狀,該令狀通常發給私人當事方、地方長官或郡長(及其副手)、開設法庭的封建領主,或某些城鎮的執政官及市委委員會成員,其格式為:“如果原告A能夠通過某種指定或未指定的舉證方式證明他被非法剝奪了占有,那么使之恢復占有。”但該格式并未完全固定下來,司法化令狀的格式仍在緩慢發展。[19]就這樣,令狀成為在王室法庭開始訴訟程序的公文,并且逐漸地更多的訴訟程序出現,使大部分侵害私人權利的行為能夠在王室法庭通過適當的訴訟得以解決。由此,眾多涉及地產保有等各個方面的權益都有適當令狀開始適當訴訟加以保護。[20]這樣,亨利二世時期通過司法改革形成的法院、以令狀為代表的格式訴訟和事實查證方式(recognition)等新程序,共同構成了作為普通法基礎的復雜體系,成為亨利二世司法改革的重要形式及成果。
小 結
總之,令狀制度這項控制司法管轄權的制度,在最初只是王權集權化過程中的行政管理工具,即用于處理與領主司法權相關的各類問題,其目的在于限制領主權利,后來成為法庭訴訟授權書,即一項參與訴訟的必須程序,有時也起到保證被告出庭的作用。[21]同時,由于各種案件涉及的爭議金額以及與國王相關利益的掛鉤,地方法庭與王室法庭形成了各自的管轄界線。由此,令狀演變為司法令狀,并逐漸成為國王招攬訴訟、蠶食地方公共法院與封建法院司法權、削減特許私人司法權的有力工具。[22]
也因為令狀所具有的程序性的特質,每一例案件都依據令狀中規定的管轄主體、審判程序、舉證方式、執行方式的明確規定,予以實施,因此,在令狀制度的基礎上,英國形成了格式化訴訟和“正當法律程序原則”,這對程序法的發展亦起到了積極作用。盡管隨著時間的流逝,至19世紀令狀基本不再使用,但是由令狀衍生出來的“正當法律程序”等原則仍在當今發揮著重要作用,令狀制度始終推動著英國普通法的發展。古往今來諸多中外學者對令狀這一制度始終不斷的研究,也恰恰印證著其重要性。
參考文獻
[1] 詳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261-262頁,“Common Law”詞條。
[2] [英]拉努爾夫·德·格蘭維爾著,吳訓祥譯:《論英格蘭王國的法律和習慣》,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原名“Tractatus de Legibus et Consuetudinibus Regni Angliae”,作于亨利二世國王統治時期。
[3] 詳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1168頁,“Register of Writs”詞條。
[4] 詳見自屈文生:《令狀制度研究》,華東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6頁。
[5] Sir Frederick Pollock and Frederic William Maitland, The history of English law before the time of Edward I,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8.pp. 145-184.
[6] [英]S. F. C. 密爾松著,李顯冬等譯:《普通法的歷史基礎》,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
[7] [英]卡內岡編著,李紅海譯:《英國普通法的誕生:第二版》,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
[8] Sir John Hamilton Baker, An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Legal History, London: Butterworths, 2002.
[9] 屈文生:《令狀制度研究》,華東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1頁。
[10] 詳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174頁,“breve”詞條。
[11] 詳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1424-1425頁,“writ”詞條。
[12] 詳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292-293頁,“Constitutions of Clarendon”詞條。
[13] 參見[英]肯尼斯·O·摩根著,王覺非等譯:《牛津英國通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38-139頁。
[14] 詳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110頁,“Assize of Clarendon”詞條。
[15] R. Pound, Interpretations of legal history, Cambridge Studies in English Legal History (Cambridge,1923), p. 101. 轉引自[英]卡內岡編著,李紅海譯:《英國普通法的誕生:第二版》,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94頁。
[16] [英]卡內岡編著,李紅海譯:《英國普通法的誕生:第二版》,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3頁。
[17] [英]肯尼斯·O·摩根著,王覺非等譯:《牛津英國通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67頁。
[18] 程漢大:《亨利二世司法改革新論》,《環球法律評論》,2009年第2期,第13頁。
[19] [英]卡內岡編著,李紅海譯:《英國普通法的誕生:第二版》,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0頁。
[20] [英]卡內岡編著,李紅海譯:《英國普通法的誕生:第二版》,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3頁。
[21] 參見[英]S. F. C. 密爾松著,李顯冬等譯:《普通法的歷史基礎》,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第24-25頁。
[22] 程漢大:《亨利二世司法改革新論》,《環球法律評論》,2009年第2期,第13頁。
作者簡介:李雪潔(1996.01.16-);性別:女;籍貫(具體到市):山東省滕州市;民族:漢族;最高學歷:碩士在讀;目前職稱:無;研究方向:世界專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