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先鋒”小說語篇權力生成的修辭策略

20世紀初，哲學開始了“語言學轉向”。現(xiàn)代哲學關注的主要對象由主客體關系或意識與存在的關系轉向了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從語言的意義和結構中發(fā)現(xiàn)潛藏于社會風習、社會心理、社會結構、政治機制中的種種奧秘成為多個學科追逐的目標。到20世紀中后期，語篇和權力之間的關聯(lián)逐漸成為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

在普通語言學的范疇內(nèi)，有兩種研究框架值得注意：其一是批評語言學或批評性語篇分析的框架。其二是新修辭學的分析框架。就目前的語篇分析實踐來看，兩種分析框架的分析對象均為政治性的新聞語篇。在關于語篇對權力的再現(xiàn)功能和建構功能即語篇與權力同一性的假定上，二者也沒有太大的分歧。但他們在分析的起點、程序、技術和目標等方面都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如果把分析對象轉移到文學語篇，兩種框架切入問題的角度、使用的種種技術、解決問題的不同程序及其語篇功能假設的有效性應該如何呢？根據(jù)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文學語篇并不僅僅是審美的對象。與政治性新聞語篇一樣，其中也充盈著權力運作的痕跡。因此，研究文學語篇同樣應該分析其中權力生成的策略性手段，重新審視其再現(xiàn)功能與建構功能，從而發(fā)現(xiàn)文學語篇與我們生存境遇的關聯(lián)。本文將以中國“后先鋒”小說為分析對象，利用宏觀修辭的相關理論集中探討“后先鋒”小說語篇權力生成的策略性手段。

第一，修辭情景：中國“后先鋒”小說中權力生成的契機。20世紀初以來，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流都是滲透著“現(xiàn)代性”的觀念和形態(tài)的。這種現(xiàn)代性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其一，確信一種整合的力量促使歷史變遷沿著秩序的、進步的、整體性的方式朝著進步的方向發(fā)展，無論是自然的、社會的還是思維的知識都是絕對的真實；其二，確信語言與真實具有高度的同一性，語言能夠準確、完整地表達有關社會存在和社會進步的所有知識。其三，寫作主體對語言的控制是絕對的，能夠利用語言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傳遞某種先進觀念。這種關于現(xiàn)代性的樂觀信念由巴金、茅盾、巴金等推向高潮，在“文革文學”中抵達其極點。

在“文革”結束幾乎十年之后，主流文學對寫作者的那種總體性和確定性的壓抑為先鋒文學所穿透。所謂的“穿透”，意味著先鋒文學對總體性、同一性、確定性、絕對性和進步性等的質(zhì)疑，而不是簡單的疏離或棄絕。比如，在《黃泥街》中，殘雪挪用了樣板戲中諸如“階級敵人的破壞”之類的暴力性宏大話語。但是，這種攻擊性的話語暴力并沒有導致一個確定性的結局，相反，本來很簡單的事件陷入了越“查”越糊涂的窘境。“查”的行為隨著敘事的進展被一步步地漫畫化、滑稽化。徐曉鶴的《瘋子和他們的院長》則是對現(xiàn)代性話語的拆解。在這里，徐曉鶴靈活地運用文革習語講述著荒誕的現(xiàn)實。在講述精神分裂者毫無理性的瘋狂的過程中，宏大敘事的技術手段被后者所瓦解。先鋒文學的寫作實踐所表征的是：寫作者們無法超越現(xiàn)代性的壓抑，只能以置身其中的姿態(tài)，從其內(nèi)部瓦解它所潛藏的種種假設，最終促使理性的大廈崩塌。

在先鋒文學中，權力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迥異的樣貌。它既不是那種全否的毀滅性力量，也不是積極的建構性力量。它既沒有呈現(xiàn)充盈著利他主義的大同社會的莊嚴前景，也沒有提供走上光明坦途的程序和手段。換言之，在先鋒文學中，我們看到的只是情緒化的、沒有力度的、被“戲擬”的毀滅，權力的運行既不破壞，也不創(chuàng)造，而只是加重無序、荒誕以及隨之而來的焦慮。先鋒文學與主流文學之間的齟齬正是中國“后先鋒”小說作者們展布其權力脈絡的修辭情景。

第二，“后先鋒”小說的修辭策略之一：欲望主題化。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們籠統(tǒng)所稱的“欲望”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生理需求。生理需求是根植于人類作為生物維持生活的基本需要的欲望。一種則是心理需求。這種需求根源于人的一種傾向——人們傾向于在想象中對自己的生活加以渲染，陷入對某些人或目標的迷戀，因為這些人和目標看起來似乎具有某種我們自感缺乏的價值，他們象征著某種我們竭力追求而不得的完美和充實；最后一種是社會需求，這種需求因我們與同類的共同生活而產(chǎn)生。“后先鋒”文學所關注的欲望是以生理需求為基礎，以心理需求為中心的復合體。在其極端形式上，只有生物性的需求，而沒有情感的追尋，更不用說所謂的超越性力量了。在“后先鋒”小說中，現(xiàn)代性的意識形態(tài)退居為無法辨識的背景，代之而起的是彌漫在日常生活中的欲望。“后先鋒”小說中語篇權力的建構正是圍繞著欲望主題的鋪陳而展開的。

通過創(chuàng)作者的置換性修辭行為，欲望在“后先鋒”小說那里獲得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變成了具有正當性的修辭論據(jù)，成為語篇權力的源泉。相應地，對不可講述的欲望的講述也就成為“后先鋒”小說語篇權力生成的策略之一。

第三，“后先鋒”小說的修辭策略之二：敘事日常化。與宏大秩序的結構性、等級性、完整性、絕對性、不可逆性相對照，日常生活是網(wǎng)狀的、扁平的、瑣碎的、相對的、可重復的，正好與欲望的輔助性、再生性及其種類的無限性和強度的有限性相契合。在欲望成為文學作品訴求的主題之后，日常生活自然就獲得了自身的意義，不再依附于那個“鬼影憧憧”地穿行于作品之中的現(xiàn)代性。“后先鋒”小說的敘事在這一點上是迥異于先鋒文學的。

“后先鋒”小說不厭其煩地描述生活日常瑣事：吃喝玩樂、欲望的宣泄和釋放、無聊狀態(tài)和日常困境。在現(xiàn)代化敘事中無足輕重的那些小事都會成為“后先鋒”作家鋪陳世俗人性的契機，比如，一次筆會中看上去可能卻未真正發(fā)生的艷遇，喝酒調(diào)情游玩之外，只剩一點柔軟的感傷（《那個夏天艷遇未遂》），一次購買紐扣的無聊經(jīng)歷一個男人修理熱水器和一個女人尋找磁帶的日常細節(jié)（《洗完澡睡覺》），兩個女人購物然后泡吧的日常情景（《蝴蝶的尖叫》《小羊皮紐扣》），一件婚外墮胎的日常事件（《墮胎記》）等等。在不斷地絮叨這些瑣屑小事的過程中，“后先鋒”小說還原了日常生活豐富性和混沌性，見證了理性世界崩潰之后的意義重建，消解了日常生活的精神追求，拼接了關于市場時代消費社會眾生喧囂的景觀，推動了日常化寫作的發(fā)展，拓寬了日常化寫作的敘事領域，日常化寫作超越了具體的文學流派，演變成相當流行的敘事范式和寫作傾向。

通過日常生活敘事，“后先鋒”小說剝離了仄逼空間的時間維度，將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為欲望擴散膨脹的場域，進一步坐實了欲望在語篇權力生成過程中的作用。這樣，對日常生活的講述也就成為語篇權力生成的一種修辭策略。

總之，權力并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概念，原因是它是動態(tài)的和相對的，它不是可以獲得、奪取或分享的東西。不過，對權力的各種理解都共享著控制能力這一假設，要么控制自身，要么控制他人，建構行動或關系的合法性。語篇中的權力可以粗略的理解為寫作者藉以感染、影響、說服甚至改變讀者的信仰、觀念、觀點、思維、態(tài)度、情感或者行為模式的能力。在文學語篇中，權力運行的目的就是促使讀者反思或者審視我們所生存的世界以及我們在這個世界中所獲得的生存經(jīng)驗。“后先鋒”小說就是利用欲望主體化、敘事日常化、書寫私人化等修辭策略來徹底解構主流文學的宏大敘事，并試圖遠離支離破碎的廢墟，展布其權力網(wǎng)絡的。盡管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能清楚地預測這些策略的最終效果和最終命運，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即：修辭性語篇分析的技術手段有助于我們發(fā)現(xiàn)理解文學作品的途徑，反思文學的再現(xiàn)功能與建構功能，進一步發(fā)現(xiàn)文學與我們生存境遇的關聯(lián)。

（作者簡介：王慧，河南省鄭州市黃河科技學院外語學院）